第9章 0x0d 克莱因瓶
K垂下双手,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烟,缓解这要命的烦躁,却又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那瓶抗抑郁药物。
刚才正是这玩意儿缓解了他心中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悲伤,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蓦地转身跑进洗手间。在厕所镜子旁的柜子里,他找到了一些白色的药贴和一盒肾上腺素。
“索林,醒醒!”K将肾上腺素打进索林的心脏,又掰开他的唇瓣胡乱塞了一些抗抑郁药片进去。
克里斯蒂安使劲拍了拍索林的脸,可是无效,依旧无效,索林瘫在那张转移之上,就像一具空有其形的皮囊,灵魂的火光早已不见了踪影,倘若复制人有灵魂的话。
索林没能醒来,他没能改写这个结局。
虽然同感幻觉将他和索林联系在一起,但“唐卡”所呈现的黑暗深渊却是由侏儒帮孩子的尸体堆砌而成。这种心灵上的冲击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和对他这个旁观者造成的影响是截然不同的,就好像他只是隔着一层幻梦的玻璃看事物,而事物死亡溅起的鲜血永远都会被那层玻璃壁障挡下。
K的悲伤无缘无故,来自索林的同感幻觉,只是表象,纯粹是因为难过而难过,他的心灵并未经历毁天灭地的大雪崩,也正是因为如此,抗抑郁药物才能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可是,复制人,或者人类,就真的会有感情吗?不管是复制人,还是人类,所谓情感和情绪,不过是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共同分泌造成的结果。感情是一种主观感受对于某些客观事物的印象集合体,由过往的记忆加以塑造,由奇形怪状的现实生活和复杂无解的人心活动决定,是人类内心需求是否得到满足的一种反应。
克里斯蒂安无法理解那种源自失去的悲伤和得到的狂喜,他的内心向来冷漠而迟钝,偶有兴奋或是抑郁的时候,大多也不知缘由,就好像他自身生产的情绪和他在索林那里感受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隔着一层玻璃去观察。他几乎不对任何事物的失去而失落、愤怒,更别提去感受得到梦寐以求之物的欢喜,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看着索林那双黯淡无光、不再明亮的大眼,克里斯蒂安生平第一次有了愤怒,这种新鲜的感觉在他的身体某处流窜,却不是基于同情而衍生。
他感到愤怒,是因为他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受到了挑战,他被那个“博士”摆了一道。
克里斯蒂安已经几乎不再为其他人的遭遇感到难过,因为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即使世界再如何美好再如何光芒,黑暗也永远不会消失。恰恰相反,光明愈盛,黑暗愈强,最深的黑暗往往来自最光明的地方。
在一个大环境之下,他见多了诸如此类的无聊惨剧,他的内心不是千疮百孔,而是麻木。
麻木让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对待旁人、对待自己,可眼下,正是这种麻木,令他撇去了恐惧的本能,做出了一种常人也许要考虑许久的决断。
克里斯蒂安决定重新回到网络,索林还没死,他还可以再与对方的神经信号进行同步。
温彻斯特兄弟送那名妓女去了记忆管理局,K有足够的时间不被其他人打扰。他把先前自己所坐的那张伊斯顿椅搬到办公桌后,紧接着他扯过那条天花板上垂下的机械臂,将插进索林脖子后面的脑机接口。
做完这一切,克里斯蒂安坐在那张米白色的椅子之上,他的意识切入赛博空间,顺着脑电波通讯线路上的节点定位索林的脑电波信号。
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代表索林的那个节点虽然发光发亮,却不再闪烁。克里斯蒂安畅游了一圈侏儒帮的内部网络,却没能找到索林的意识。
于是,他再次切出网络,并服下几枚淡黄色的药片,并拔掉索林脖子后的机械臂。
这一次,克里斯蒂安用了更直接的方法,他将自己的掌心覆在索林的脖颈后方,一条光缆从掌根自动弹开的豁口探出,一端插进索林的脑机接口,另一端则径直通向K的人体网络系统。
克里斯蒂安第三次将意识切进网络,利用一个简单的局域网,这一次他的意识所见不再是侏儒帮的内部系统网络,而是再次回到了那片空无一物的数据海洋。
索林的意识已不在海面上方,萨拉班德舞曲也早已停下,可凭借那条光缆的连接,K能确定那家伙的意识就在这个空间。
这儿除了数据流组成的汪洋大海就没有别的东西,很快,克里斯蒂安就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大海,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在海底两万里的深处,悲伤绝望的孩子在那儿孤独地哭泣。
于是,下潜,不断下潜……
克里斯蒂安一头扎进数据海洋,在密密麻麻的1和0之间不断坠落。
他先前藏身其中,却未曾向深处游去。繁复冗杂地数据流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发着光数字串像一条条海蛇在他身周游动,又似一条条冰冷的锁链,使得他的下潜无比艰难。
这些数据流经过加密保护,具有不可篡改性。克里斯蒂安没打算私自改变这些数据的特征,这些代码不单是维持这一方空间的基础,其深层核心功能甚至能给他更多关于这个“博士”的信息。
1和0发出和海一样湛蓝的幽光,在这片光之海洋中,克里斯蒂安凭借着那种连接一步步向着海底的某个具体方向深潜。
越往下去,数据的流动就愈发快速,可散发的光线却越暗。
克里斯蒂安不知在这片大海中游了多久,起先耀眼的光亮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到了这个时候,他几乎已经辨别不出身边流动的数字究竟是1还是0,他能感受到的,不过是一个个冰冷无意义的数字从他那幽灵般的身体中穿过。
及至海底两万里的深处,黑暗之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克里斯蒂安循着哭声游去,在一片漆黑之中发现了一道微不可及的光亮。
那是索林,抱膝而坐,头埋在双臂之间。
“唐卡”带来的幻觉以实质化的景象环绕在他周围,那是一具具孩童的死尸,死后胀气的尸体鼓得像一颗颗气球,惨白灰暗的幼小身体布满了一道道浅紫色的云雾状的尸斑。
孩子们的断肢残臂挂在索林身上,幻觉在压根就不存在的空气中虚构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千种腐败变质的气味和臭味就像从一千个破裂的脓疮中涌了出来似的。
“索林。”
“TC-01225……”
克里斯蒂安出声呼唤,他的声音惊醒绝望困顿的幼兽。
在黑暗之中,一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双眼在幻觉的微光中骤然亮起,索林从臂弯中抬起头,脸颊上挂着清澈的泪水和浑浊的鼻涕,像小丑那般滑稽而可笑,却也像小丑那般令人惊惧和恐慌。
他看着克里斯蒂安,眼里跳动着怨毒嫉恨的火苗,微微闪动的目光如同仇恨的硫酸。
“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索林盯着K,恨不得将眼里硫酸和大火通过视线灌进对方的眼里。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他看着索林那闪烁着红色光焰的双眼,心知对方已经精神崩溃,并患上了赛博精神病。
即使索林能侥幸活下来,疯控中心的人也会对他开展无休无止的追捕。
“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让他平静快乐地死去。”一道声音从K的身后响起,打断了他和索林的目光对视。
克里斯蒂安回头,借着索林边上幻觉的微光,他看见了一个戴着兜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站在他的身后。那家伙歪着脑袋,平举左手于胸前,右手朝外45°角竖起,左手小臂上甚至还挂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黯淡的光线将这道暗影衬托得愈发神秘。
“又是你,”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进来的,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无形者上身微倾,右手贴在胸前,作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
似乎为了表示诚意,无形者经过克里斯蒂安径直走向索林,闪着冰蓝色光亮的手指轻轻点出。
“我替这孩子重新编织一场美好的幻觉,但这并不能改变赛博精神病患者的结局。”无形者解释道,“他的脑子已经被庞大的数据幻觉搞糊涂了,分泌的恐惧情绪突破压力阈值,其神经元突触的活动已经超乎他能负荷的极限,而我们能做到的不过是让他在死前度过幸福的几分钟,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光死在寒夜。”
密密麻麻的字符代码从无形者的指尖流出,像一把锋锐的剃刀,迅速而有效地铲去那些围绕在索林身边的幻觉。在这之后,多余的数据流将这黑暗中的孩子重重包裹,就像一道温暖的蚕茧。
“你为什么做这些?”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索林,而是将目光移向无形者,“你究竟是谁?我看到你的面具之下什么也没有,简直就像披着衣服戴着面具的鬼。”
“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我是谁并不重要,至于这面具不过是一种精神象征。”无形者摇了摇头,轻声说道,“K,我们的时间不多,修改幻觉已经让系统注意到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数据流形成的汪洋大海蓦地一顿,整片空间发生了轻微的震颤。
在这种类似于板块运动的震动中,所有的二进制数据在这一瞬间突然放射出湛蓝如碧海蓝天的强光,所有的黑暗与阴影在这一刻被光亮驱逐,即使是克里斯蒂安所在的海底两万里,幽深死寂的黑暗也被1和0的蓝光点亮。
数据在加速流动,系统在暗中躁动,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打量了一眼四周,却发现那密密麻麻的二进制编码像活了过来似的,正在发生一种诡异的变化。
“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以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无形者,“你是故意触发系统反应的?”
“不如此,怎么追踪那个博士?”无形者的情绪藏在面具之后,K却能感受到他的愉悦,“这片空间存在的目的远不只是用来和索林交流,当发现入侵之后,警报会发送到博士那里。现在,系统即将关闭。”
无形者挥了挥手,用代码编织出一个尚未发生的虚拟场景——那是数据海洋的表面,流动的二进制编码正在发光发亮,发生变化,所有的1在闪烁之间转为0,从海面向着深层蔓延。
计算机中的二进制则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开关,用“开”来表示1,“关”来表示0,K明白,眼下的状况意味着系统正在关闭、正在自我毁灭,而这片空间也将在无数的0和0之中消亡。
“你想尝试追踪那份发出去的警报?”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先前索林发出对话请求的时候,我就试过,我找不到它的去向。”
“不,紧急警报追求及时高效,所以用的线路是单独的,加密程度也相对简单。”无形者抬起头,目光穿越光亮落向海面,“现在,我们还有2分28秒的时间,做不做你自己决定。”
克里斯蒂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说道:“动手!”
…………
…………
无形者摘下了盖伊·福克斯面具,面具之下什么也没有,K一点都不意外。
在上次分别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无形者被光亮燃烧吞噬,藏在衣服和面具之下的是燃烧的虚无。
“戴上它,”无形者说,“我会帮你延缓系统关闭的时间。”
世界就在K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间发生变化,透过冰冷面具的两个小孔看世界,克里斯蒂安的眼界在这一刻向外扩张。他的思路、他的想法、他的念头经过盖伊·福克斯面具无限拓宽,就像一台搭载双引擎的混合动力跑车,逻辑与计算能力在面具之下就像意识的电子直接跃迁了一个能级。
在赛博空间,衣物和饰品不过是意识的延伸,一种叠加在真实世界客观反映上的主观映像。可诡异的是,克里斯蒂安戴上那张面具,他就像多了一种思考方式,甚至连数据处理和逻辑运算也呈双倍增长。
“这是什么黑科技?”克里斯蒂安惊异道。
无形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家伙只是在“微笑”——虽然K看不见,但就是莫名能感受到无形者在微笑——并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声轻响过后,克里斯蒂安多出来的那种思考方式告诉他,是时候继续下潜了。
于是,他告别无形者,在面具的指引下,继续朝着数据海洋的最底层潜去。
一路上,他经过了明亮异常的数据流,也看到了闪烁着警示红光的警报灯。在光与数的海洋中,他不断深潜,不断坠落,及至海底,却又浮出水面。
“该死,无形者,”克里斯蒂安大喊道,“我失败了,我又回到海面了。”
“数据海洋没有海底,海底就是海面,就像拓扑学中的克莱因瓶,是一个不可定向的拓扑空间。”无形者的声音透过面具响起,“和我们平时用来喝水的杯子不一样,克莱因瓶没有‘边’,它的表面不会终结。它和球面不同,一只苍蝇可以从瓶子的内部直接飞到外部而不用穿过表面,即它没有内外之分。”
“我他妈的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克里斯蒂安嘟囔道,“说点我能听得懂的人话。”
“很简单,换个说法,”无形者说道,“你得找到那个break语句,打破这个循环。动作快点,我已经帮你延长至五分钟了。”
克里斯蒂安不懂拓扑学,但他知道,while(true)是在代码中一个无限循环语句,因为表达式的值一直为真。
为了跳出循环,循环体内部要用break语句来跳出。
必然有能突破这片数据海洋的方法,克里斯蒂安明白,自己只要找到那个break语句,就能打破这个该死的循环。
可是,是什么呢?
索林之所以能来到这片空间,正是因为插了一块“唐卡”。
灵感的火花照亮脑海的每一处罅隙,直觉如同闪电般击中K的心灵,他忽然明白,“唐卡”是公钥,是一整套非对称加密系统的一部分,那就是他要找的那个break语句。
克里斯蒂安迅速将意识切换到现实,他拎着索林的衣领,保持双方之间的局域网连接,拖着他坐到那张散发着人造皮革臭气的沙发之上。
K从桌上捏其一张“唐卡”芯片,略微犹豫之后,便狠狠将芯片插进索林的耳后。
“抱歉了,又得拿你当回肉鸡。”克里斯蒂安闭上双眼,意识再度切回赛博空间。
在海底两万里的深处,美好幻觉编织成的大茧正在被“唐卡”侵蚀,只是这一次没有“博士”的特殊指令,“唐卡”提供的是快感和幸福感,而非横尸遍野的幻觉。
“无形者,撤掉你这个茧子,”克里斯蒂安大声说道,“唐卡就是打破循环的关键,我要跟着它找到源头。”
“K,你可真是个人渣啊。”无形者无语地看了一眼索林,解开了先前编织的大茧,“我以为你想自己体验一把唐卡带来的感觉。”
克里斯蒂安耸耸肩,没有反驳。
他戴着盖伊·福克斯面具,意识猛地扎进数据海洋,并在一片蓝光之中飞速下潜,恍若一条灵巧的游鱼。
在无边的光亮中,他经过无形者,来到索林身边。这只“茶杯犬”身周融化到一半的大茧已经被无形者主动抹去,“唐卡”编织的甜蜜的蜂蜜色幻梦将他重重包裹,一切看似毫无变化。
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天堂般的幸福中即将死去……
克里斯蒂安收回目光,他感受到一种诡异的脉动。即使索林没有发出对话请求,未知的数据似乎还在传输,只是没了对话请求的干扰,K在近距离的观察中,却发现数据传输的动静并非来自索林,而是海底。
这动静很隐蔽,若不是近距离观察,又有盖伊·福克斯面具强化了他的视界,克里斯蒂安很容易就会忽略这道若有若无的脉动。
K离开索林,继续朝着比海底两万里更深的水底沉去,那是数据脉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