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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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审美意象只能存在于审美活动中

前面说,意象世界是“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总非人间所有”,就是说,意象世界不是物理世界。一树梅花的意象不是梅花的物理的实在,一座远山的意象也不是远山的物理的实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过一段很重要的话: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特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王国维文集》第一卷,第173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王国维说的“境界”,就是审美意象,也就是美(广义的美)。“天下清景”,当它成为审美对象时,它已从实在物升华成为非实在的审美意象。审美意象是“情”与“景”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它是人的创造。所以说“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辛弃疾词云:“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便无梅。”辛弃疾:《浣溪沙》。陶潜心目中的菊,林逋心目中的梅,都不是实在物,而是意象世界。陶潜的菊是陶潜的世界,林逋的梅是林逋的世界。这就像莫奈画的睡莲是莫奈的世界,凡·高画的向日葵是凡·高的世界一样。没有陶潜、林逋、莫奈、凡·高,当然也就没有这些意象世界。正因为它们不是实在物,而是非实在的意象世界,所以说“境界之生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审美意象离不开审美活动,它只能存在于审美活动之中。王国维的这段话,是对美与美感(意象与感兴)的同一性的很好的说明。

按照现象学的意向性理论张祥龙对现象学的意向性理论有一个简要的介绍:“在胡塞尔的现象学看来,人的意识活动从根本上是一种总是依缘而起的意向性行为,依据实项内容而构造出‘观念的’意义和意向对象;就像一架天生的放映机,总在依据胶片上的实项内容(可比拟为胶片上的一张张相片)和意识行为(放映机的转动和投射出的光亮)而将活生生的意义和意向对象投射到意识的屏幕上。所谓‘意识的实项内容’,是指构成现象的各种要素,比如感觉材料或质素,以及意识行为;它们以被动或主动的方式融入一个原发过程,一气呵成地构成那更高阶的意义和意向对象,即那些人们所感觉到的、所思想到的、所想象出的、被意志所把握着的、被感情所体味着的……。”“这也就是说,任何现象都不是现成地被给予的,而是被构成着的;即必含有一个生发和维持住被显现者的意向活动的机制。这个机制的基本动态结构是:意识不断激活实项的内容,从而投射出或构成着(在某种意义上是‘创造出’)那超出实项内容的内在的被给予者,也就是意向对象或被显现的东西。”(张祥龙:《当代西方哲学笔记》,第19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审美活动是一种意向性活动。意象之所以不是一个实在物,不能等同于感知原材料(如自然事物和艺术品的物理存在),就因为意象是一个意向性产物。意象的统一性以及作为这种统一性的内在基础的意蕴,都依赖于意向性行为的生发机制——它不仅使“象”显现,而且“意蕴”也产生于意向行为的过程中。“意蕴”离不开意向行为。“意蕴”存在于审美体验活动中,而并不超然地存在于客观的对象上。

审美活动的这种意向性的特点,说明审美活动乃是“我”与世界的沟通。在审美活动中,不存在那种没有“我”的世界:世界一旦显现,就已经有了我。“只是对我说来才有世界,然而我又并不是世界。”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第2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审美对象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它一旦显现时,就已经有了体验它的“我”在了。只有对“我”说来才有审美对象,然而我又不是审美对象。由于我的投射或投入,审美对象朗然显现,是我产生了它;但是另一方面,从我产生的东西也产生了我,在我成为审美对象的见证人的同时,它又携带着我进入它的光芒之中。

这就是审美体验的意向性:审美对象(意象世界)的产生离不开人的意识活动的意向性行为,离不开意向性构成的生发机制:人的意识不断激活各种感觉材料和情感要素,从而构成(显现)一个充满意蕴的审美意象。

我国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有一段很有名的对话: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下,见《王阳明全集》上卷,第107—10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王阳明在这里讨论的问题,可以说就是一个意象世界的问题。意象世界总是被构成的,它不能离开审美活动,不能离开意向性构成的生发机制。王阳明的意思是说,离开人的意识的生发机制,天地万物就没有意义,就不能成为美。“例如在人未看深山中的花树时,花虽存在,但它与人‘同归于寂’,‘寂’就是遮蔽而无意义,谈不上什么颜色美丽。只是在人来看此花时,此花才被人揭示而使得‘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哲学关心的也是人与物交融的现实的生活世界,而不是物与人相互隔绝的‘同归于寂’的抽象之物。”张世英:《哲学导论》,第7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王阳明这段话和王国维说的“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柳宗元说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海德格尔说的“人是世界万物的展示口”,萨特说的“由于人的存在,才‘有’(万物的)存在”、“人是万物借以显示自己的手段”,意思都很相似。这些话的意思都是说,世界万物由于人的意识而被照亮,被唤醒,从而构成一个充满意蕴的意象世界(美的世界)。意象世界是不能脱离审美活动而存在的。美只能存在于美感活动中。这就是美与美感的同一

但这并不是说,审美体验是纯粹主观的东西。体验既然是沟通,就不可能是纯粹主观的。任何审美体验,必有外界物色、景色或艺术形象的触发。所以中国古人又把“感兴”称为“触兴”。当然,有触发未必一定能兴,也就是未必能够沟通。这里的关键还要看意向性生发机制的动态过程。王夫之说:“天地之际,新故之迹,荣落之观,流止之几,欣厌之色,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际,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诗广传》卷二《豳风》三,《船山全书》第三册。“相值”就是相触。“相取”就是意向性生发机制的形式指向功能。相值相取,浡然而兴,“物”与“我”悄然神通,“我”的心胸豁然洞开,整个生命迎会那沛然天地之间的大化流行,这就是沟通,就是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