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审美意象只能存在于审美活动中
前面说,意象世界是“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总非人间所有”,就是说,意象世界不是物理世界。一树梅花的意象不是梅花的物理的实在,一座远山的意象也不是远山的物理的实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过一段很重要的话: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特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
王国维说的“境界”,就是审美意象,也就是美(广义的美)。“天下清景”,当它成为审美对象时,它已从实在物升华成为非实在的审美意象。审美意象是“情”与“景”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它是人的创造。所以说“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辛弃疾词云:“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便无梅。”陶潜心目中的菊,林逋心目中的梅,都不是实在物,而是意象世界。陶潜的菊是陶潜的世界,林逋的梅是林逋的世界。这就像莫奈画的睡莲是莫奈的世界,凡·高画的向日葵是凡·高的世界一样。没有陶潜、林逋、莫奈、凡·高,当然也就没有这些意象世界。正因为它们不是实在物,而是非实在的意象世界,所以说“境界之生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审美意象离不开审美活动,它只能存在于审美活动之中。王国维的这段话,是对美与美感(意象与感兴)的同一性的很好的说明。
按照现象学的意向性理论,审美活动是一种意向性活动。意象之所以不是一个实在物,不能等同于感知原材料(如自然事物和艺术品的物理存在),就因为意象是一个意向性产物。意象的统一性以及作为这种统一性的内在基础的意蕴,都依赖于意向性行为的生发机制——它不仅使“象”显现,而且“意蕴”也产生于意向行为的过程中。“意蕴”离不开意向行为。“意蕴”存在于审美体验活动中,而并不超然地存在于客观的对象上。
审美活动的这种意向性的特点,说明审美活动乃是“我”与世界的沟通。在审美活动中,不存在那种没有“我”的世界:世界一旦显现,就已经有了我。“只是对我说来才有世界,然而我又并不是世界。”审美对象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它一旦显现时,就已经有了体验它的“我”在了。只有对“我”说来才有审美对象,然而我又不是审美对象。由于我的投射或投入,审美对象朗然显现,是我产生了它;但是另一方面,从我产生的东西也产生了我,在我成为审美对象的见证人的同时,它又携带着我进入它的光芒之中。
这就是审美体验的意向性:审美对象(意象世界)的产生离不开人的意识活动的意向性行为,离不开意向性构成的生发机制:人的意识不断激活各种感觉材料和情感要素,从而构成(显现)一个充满意蕴的审美意象。
我国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有一段很有名的对话: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阳明在这里讨论的问题,可以说就是一个意象世界的问题。意象世界总是被构成的,它不能离开审美活动,不能离开意向性构成的生发机制。王阳明的意思是说,离开人的意识的生发机制,天地万物就没有意义,就不能成为美。“例如在人未看深山中的花树时,花虽存在,但它与人‘同归于寂’,‘寂’就是遮蔽而无意义,谈不上什么颜色美丽。只是在人来看此花时,此花才被人揭示而使得‘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哲学关心的也是人与物交融的现实的生活世界,而不是物与人相互隔绝的‘同归于寂’的抽象之物。”王阳明这段话和王国维说的“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柳宗元说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海德格尔说的“人是世界万物的展示口”,萨特说的“由于人的存在,才‘有’(万物的)存在”、“人是万物借以显示自己的手段”,意思都很相似。这些话的意思都是说,世界万物由于人的意识而被照亮,被唤醒,从而构成一个充满意蕴的意象世界(美的世界)。意象世界是不能脱离审美活动而存在的。美只能存在于美感活动中。这就是美与美感的同一。
但这并不是说,审美体验是纯粹主观的东西。体验既然是沟通,就不可能是纯粹主观的。任何审美体验,必有外界物色、景色或艺术形象的触发。所以中国古人又把“感兴”称为“触兴”。当然,有触发未必一定能兴,也就是未必能够沟通。这里的关键还要看意向性生发机制的动态过程。王夫之说:“天地之际,新故之迹,荣落之观,流止之几,欣厌之色,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际,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相值”就是相触。“相取”就是意向性生发机制的形式指向功能。相值相取,浡然而兴,“物”与“我”悄然神通,“我”的心胸豁然洞开,整个生命迎会那沛然天地之间的大化流行,这就是沟通,就是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