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之魂:赵鑫珊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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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昆虫世界的哲学思考

对昆虫世界,我好像多少有点发言权,因为我早年在中国农业科学院翻译了十多万字的应用昆虫学的论文,并且是边翻译,边读有关方面的学术专著,又经常出入植物保护和昆虫生理实验室。后来,在东北放羊的时候,我又经常坐在山坡草地上直接观察自然状态中各种各样昆虫的生活习性,比如它们的交尾和身体上的保护色。有一回,我在树干上发现了一只昆虫,它的颜色几乎同树皮完全一样。多亏我观察仔细,又有的是闲暇时间,否则要把它同树皮区别开来是不可能的。

走进昆虫世界的人一般怀有两种目的:应用(或实用)的目的;被不知足的好奇心驱使而深入这个领域的“大自然活动”——这后一个目的,纯粹是对大自然智慧的爱,以及对造物主安排和设计的敬畏。

我好像是出于这后一个目的。探求整个大自然活动的哲学背景,就是追求一种哲学的自然观。它的心理学动机是不知足的好奇心。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直追问到上帝的尊前。

我最先感兴趣的,是昆虫病理学(insect pathology)。当我第一次知道昆虫也会患病,微生物是使昆虫患病的原因时,我是既惊讶又激动。我记得,那是1962年的一个秋日,其时正值白杨树叶纷纷飘落下来。当时北京西郊魏公村一带还是很清静的。我意识到,我对昆虫病理学的激动和惊讶是既纯正又神圣,那是一种地道的对大自然智慧的爱——谢天谢地,我这种爱一直保持到现在。一个人只要有了这份爱心,便会豁然胸次扫尘埃,浮名浮利不贪他,万事无牵挂。我想,这就是昨天和今天当然还有明天我热烈追求哲学自然观的最大理由之一。

关于昆虫的病,我知道,蚕就会患病。当病原微生物(真菌类、细菌类、病毒类和原虫类)通过各种渠道,侵入蚕体,蚕往往就会发病。

病原微生物都是极小的微粒,重量很轻,可以悬浮。在大气中它到处飘扬;也会飘落在水域,或黏附于尘埃之上,久久不失去活力。

如果地球上3000万种昆虫都发病、死亡,那么,地球就会一团混乱。这是食物链或食物网的混乱。因为昆虫是花粉的传播者。陆地上绝大多数开花的植物失去了花粉传播者,很快便会灭绝。紧接着发生的大灾难便是大量的哺乳动物、鸟类和其他陆生脊椎动物随着开花植物一起回归到寂静的坟墓,便不再在地球上出现。因为它们赖以生存的可食叶子、果实和可捕捉的昆虫没有了,灭绝了。

由此可见,我们人的生存是紧紧依赖于昆虫的,尽管在我们眼里,许多昆虫是丑陋的,有害的。但是不要忘了,地球上陆地世界的秩序都要靠昆虫来维持,而不是靠人。

要知道,昆虫是陆地上最多的动物;昆虫的种类比其他所有的生物(包括植物、动物和微生物)加在一起的种类还要多,其总数估计有1018,约1万亿公斤的生物量。而开花植物则是陆地上种类最多的植物。

在经济学家看来,世界的最大财富是矿产、土地、森林和水产资源等;但在进行自然哲学思考的生物学家眼里,世界最大的财富却是昆虫同开花植物之间的相互依存和平衡的生态关系。因为几百万年来,陆地上的生态环境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昆虫同开花植物的相互依存关系维持的。

只是后来,我们人类才在地球上出现,这比昆虫的出现要晚许多,也许要晚3.99亿万年。因为昆虫是4亿年前在陆地上首批出现的动物,而人类的历史还不到100万年。

当代人类有两大愚蠢:

核战争,使用化学和生物武器;

世界人口在不断爆炸,而对如何同其他物种和谐地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又知道得太少。

下面这个事实是意味深长的:

人对昆虫的用途并不大;人类的生存却要依赖于昆虫世界。

要是将来一旦人类在地球上灭绝了,除了三种人体寄生虫外,其余千百万种昆虫照样会继续生存下去,而且会越来越兴旺。

于是我觉得,人类作为地球上横行霸道的居民,是不受自然界其他居民(比如许多野生动物)欢迎的。当严冬来到,北风吹着田野上的电线,发出一阵阵响声,在我听来,那好像是自然界在呻吟,呜咽,在那里埋怨,在那里咒骂人类对大自然所犯下的种种罪过。

是的,一个没有了人类的地球是可以想象的:两三百年后,世界生态体系便会更新,重新回到1万年前存在过的物种丰富和多种多样的平衡状态——树林子里有鸟来筑巢,洁净的河水里有鱼,泥土里有蚯蚓在忙碌,并且再也用不着害怕有剧毒的农药;当然还有野猪和野鹿在亮丽的五月山坡上自由地奔跑,因为再也不用担心会有暗算它们的猎枪扣响……

不过,站在人的立场上看,一个没有人类的地球的兴旺和繁荣又有什么意思呢?那是真正的“人去楼空”,凄凉得很。

问题的另一面是:一个没有了其他生物、光有人类生存于斯的地球则是不成立的,不可想象的,因为最后,人类也无法活下去,地球一片可怕的荒凉,就像今天我们在当年的丝绸之路沿途所见到的西风残照;巴黎、纽约、东京和上海的高楼大厦全是空无一人,且落满了尘埃和黄沙,连一只昏鸦都见不到。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可是我们希望的却是一个既有人类又有野生动物的地球的持久繁荣。

这只有在地球上的生态平衡得到保证的前提下才能够实现。今天的人类应该而且必须学会唱陶渊明的歌: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