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诗心:中国新诗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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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多“汉民族的器皿”的队列中,顾城是一个美好的发光的玻璃器皿。

在诗的王国中,顾城是一个心地纯真的孩子,一个热爱童话和传说并永远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幻想家,一个总是“用心来观看”的注视者,一个赤脚在大地、原野、河流中漫游的小王子。当他歌唱时,他是一个谦卑、虔诚、自然的忧伤而宁静的歌手。他的歌声中没有仇恨,没有铁也没有血,没有呐喊和抗争。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经受过欺骗、侮辱、损害和苦难,他经受过,然而他想到的是爱,是忧伤,是善良和赞美:用露水抚慰伤痕,把圣洁当做阳光。

1968年,那个血雨腥风、诗的土地上连野草也不生长的岁月,他写下了《星月的来由》: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这一年他12岁。三年之后,他写下了《生命幻想曲》:“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我到哪里去呵/宇宙是这样的无边”,“用金黄的麦秸/编成摇篮/把我的灵感和心/放在里边/装好纽扣的车轮/让时间拖着/去问候世界”。这个孤独的少年在残酷的年代怀抱着的是一些永恒美好的玄想,他默念着自然,想着星星、田野,编织着青春的幻影和梦。时代的噪音没能戕害他的天性的纯洁,反而使他像泥淖中的宝石一样光亮柔和。

岁月的变迁没有毁损和改变他的才华的本质,只是使之更加动人,更加无依无靠,结出美好成熟的果实。当他的同辈在诗中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愤怒的声音、抗议的声音、虚无的声音和报偿的声音。而他倾述的又是什么呢?

是《安慰》:“青春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

是《希望的回归》:“世界会在/一个洁净的早晨醒来/他会长大/眼睛闪着蔚蓝的光茫/他会像成年人一样微笑/会的,在窗外/将有一轮轮太阳停泊/温顺地停在港口外面/东方,一点一点红了/红了,她看见了世界/她是个女孩子/她爱了/在湿湿的荆棘上将布满花朵。”

甚至在《永别了,墓地》这样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的诗中,他也只怀着痛楚的安详:“你们都很年轻/头发乌黑/死亡的冥夜/使单纯永恒”,“是的,我也该走了/向着另一个世界/身边是岩石,黑森林/和点心一样/精美的小镇/我是去爱/去寻求相近的灵魂”。没有什么比这经过了憎恨与丑恶洗礼之后仍旧深怀一种挚爱和怜悯的单纯的心灵更让人感动了。他时刻在提醒自己要过怕与爱的生活,要记着“怕”,不轻易忘记一切;更要去学会爱,而不是恨或别的什么。

顾城称自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下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他试图涂去一切不幸,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最后,在纸角上/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许许多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正是怀着这颗童话般的心灵,顾城只为美存想,为美而写,写得纯净,透澈和澄明。他尊安徒生为老师,那个丹麦大师童话世界中的纯净与挚爱在顾城那里得到了最热切的回应。顾城说过:“我喜欢洛尔迦,喜欢他诗中的安达露西亚,转动着风旗的村庄、月亮和沙土。他的谣曲写得非常动人,他写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写得纯美之极。我喜欢洛尔迦,因为他的纯粹。”是的,他的同类不是惠特曼、聂鲁达,不是里尔克、埃利蒂斯,不是博尔赫斯、瓦雷里,不是艾略特或者庞德,而是纯粹的洛尔迦,是安徒生,是叶芝和弗罗斯特。如果说前一类人是诗国中的王者,那么顾城的同类则如顾城所说,只是诗国中的王子,他们从不怀有对诗歌皇冠的觊觎之心,他们只是携着一颗赤子的灵魂,在“心灵的王国”漂泊。他们不靠愤怒,不靠疯狂甚至不靠智慧写作,仅仅靠着童心和爱心,靠纤尘不染从不设防的眼睛,靠天赋的想象力,靠一种直觉的美感以及对字词句的高度的敏锐和随心所欲的组合来写作。作为同类中的一员,顾城写出了无愧于其中任何一个的最纯粹的诗篇:

我们从没有到达玫瑰

或者摸摸大地绿色的发丝

——《内画》

没有时间的今天

在一切柔顺的梦想之上

光是一片溪水

它正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

——《许多时间,像烟》

爱斯基摩人

他很年轻,太阳从没有超过他的头顶

为他祝福,为他棕色的胡须

他只能严肃地躺在

白熊皮上,听着冰

怎样在远处爆裂

晶亮的碎块,在风暴中滑行

——《白夜》

凡是诗人偶尔都能写出纯粹的诗;但顾城却不是偶尔写写,他的整个写作的历史正是奉献各种各样纯粹的诗歌的历程。这种具有很长时间跨度的纯诗写作是至为艰难的,因为他完全只凭心灵、想象和敏感写作,不含任何杂质,不杂糅其他的声音,而是在单纯的极限中创造出一种惊人的纯美。对于这样的诗人,天才比素养更重要。顾城堪称是自现代汉语成为诗的语言以来最纯粹的诗人,神明赋予他的唯一使命仅仅是“用一个词把生命从有限中释放出来,趋向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