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艺术创造
美学是鉴赏之学,传统的说法,一般包括诗歌、建筑等。我们说美的东西,不光说像真的,而且要求有新的含义。学画画,必练素描,似乎纯客观的描写,并不等于照相,要把对象个性掌握住,不要求完全与描写对象一样。画家齐白石曾说过画实物应当在“似与不似之间”, “不似则为欺世,太似则为媚俗”。苏东坡论作诗:“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南朝顾恺之给人画像,画完后将那人面颊上加上三根毛,实际此人面颊并没有三根毛,增添了三根毛,那人的神气就突出了。[1]艺术创造有客观规律,同时要发扬创作者的臆想,作品体现出创造者的修养、品格;完全是现实生活的再现,没有艺术价值。曹禺谈到《茶馆》在欧洲演出时受到空前的欢迎。话剧是引进的,现在欧洲话剧完全与生活接近,生活细节如洗脸、吃饭等完全再现,很庸俗。艺术不能与生活等同,艺术要经过提炼加工,典型浓缩,必须有创造,否则不成为艺术。艺术创造要有目的性,有指导思想。艺术表现的中心问题是对人生的深化。表现自然美,还是为了表现人生,而不是为了描述自然。艺术作品的深度、广度,决定于它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生认识的深度和广度,即是说艺术作品必须体现生活和社会。艺术要通过作品来认识人(社会关系中的人,而不是生物学的人)。对人的理解达到的深度、广度,也就是作者对社会理解所达到的深度、广度。中国传统的文艺批评原则“文以载道”,按照古人的说法,封建时代文人创作要体现封建社会的纲常名教——道。“文以载道”这个观念有合理的内核。因为这个口号意味着作者认识到艺术的社会职能和社会责任。这是中国文艺理论的重要命题。从美学的观点看,“文”的范围还可以扩大,一切艺术作品都是“文”,文章是“文”,花纹装饰是“文”,音乐也是“文”。“道”不再指封建社会纲常名教的规范,而是社会生活的价值标准。一个好的作品,可以使人从中领悟到走向生活的道路,掌握生活的准则,不只是给鉴赏者留下美好的印象。艺术作品的价值高下,就看它体现社会生活的深度、广度。“文以载道”古人有习惯的理解,对这个词的意思,可理解为:艺术的社会责任,即美与善、美与真知灼见的一致性。
艺术创作包含以下四点:
(一)表现作者的人格、作品风格。一幅画或一件艺术品,一看就能知道出自某个画家或艺术家之手。比如,雕刻家罗丹的作品,懂行的人一看就能看出这是罗丹的作品。拉斐尔的画,明眼人也能看出是他的作品。中国有句“文如其人”的话,作品的风格体现作家的人格。
(二)必须新鲜,不要重复。韩愈说,做文章“唯陈言之务去”。有个文艺批评家说过,第一个用花比喻美人的作家是头等聪明的人,后来再用花来比喻美人的,就是低能的。美的鉴赏力,是随社会的进步、人类的发展、认识的深化而不断深化的过程。力戒重复,要求有新意。
(三)艺术创作要有灵感。特别是诗、音乐。诗人、作曲家很有感受,找一句诗、一首乐曲的基调,苦思不得,可突然冒出来了。贝多芬构思一支乐曲,一次在田间散步,苦思苦想,乐曲的基调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惟恐灵感跑掉,就立即将它记录下来,写成乐谱,经过一道小溪,不顾一切,蹬水过去,直奔琴室。灵感来得不易,一旦抓住,就出现新的作品。古人讲灵感时,有“遍寻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体会。人的认识,有一个智力的飞跃阶段,这符合认识规律。谢灵运的诗句“池塘生春草”,不知什么时候,池塘畔草芽萌发,不知不觉春天来到了人间。这话很平凡,并不惊人,然而这几个字来得不易,谢灵运说得到这五个字,若有神助。这些都说明从认识事物到表达出它的特点(本质)的过程,有一个认识的飞跃。
(四)小中见大。艺术作品都是具体的东西,要求小中见大,从特殊看普遍、局部看全体、偶然看必然,这也是形象思维的特点,即典型性。“典型”是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讲的是一个人,但却是带有普遍意义的人。反映时代、阶层,有普遍性、代表性,这叫做典型性,也就是小中见大。
艺术创造必须有上述特点,也要看到每个创造者、作者是属于一定社会、阶级、时代、民族,因而作品也要反映出这些特征,否则超越一切特殊性的艺术作品,不成为艺术,只是一堆概念,没有生命。
(二)艺术鉴赏
1.鉴赏判断。
创造有作者,也就是人类加工、艺术加工。没有加工过的自然美,如山河的美、松涛、海涛、雪山、北京的八景之一“西山晴雪”。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月光不要加工,自然就有的,但这些自然美也要通过人给它点破,不是把整个搬来,有的明白指出,有的暗示,给人留出想象的余地。自然美的欣赏如不注入人为的含义,自然美本身是美不起来的。人的创造、作品,要有鉴赏判断。鉴赏,除了直接享受之外,还需要欣赏者的判断。对于鉴赏者来说,判断是必不可少的要素,离了判断就无鉴赏,鉴赏本身包含了判断。这种经验,人们都有。比如看戏,有同伴一起看,看到满意的地方,互相点头示意,交换意见,包含了判断。看球赛也一样,一个人看和与同伴一起看,相互评论一两句,情趣不一样,都可得到欣赏的满足。《孟子》就接触到这个问题:欣赏音乐或看艺术品,一个人单独欣赏好,还是和大家共同欣赏好?合乎常情的回答是和大家共同欣赏更有兴趣。[2]欣赏离不开判断,判断离不开认识,作为判断者,对欣赏对象进行评论,必然受时代、民族、风习的制约。同一作品,不同的判断者,可得出不同的结论。唐朝王梵志(僧人、诗人)的诗句:“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原意是宣扬“知足常乐”的人生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画家徐悲鸿以此为主题画了一幅画,画的前面一人骑马,后面一人骑驴,最后一人不是担柴汉,而是推车人。这幅画徐悲鸿带到前苏联去展览,得到很高评价,苏联人说推车人肌肉健壮,反映了劳动人民的体魄。这说明鉴赏者与判断者受阶级、时代的局限,同一个对象、同一件事情,判断不一样,做出的结论也不一样,这涉及美的标准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问题,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是客观的或主观的。对于一个客观的对象,欣赏者受阶级地位、文化素养、民族传统等众多因素的综合影响才能做出判断。不能简单地说是主观的或客观的。一个东西不是任何人看起来都一样。王梵志是唐人,他的诗没有反映劳动人民的意思。但前苏联的欣赏者对同一主题却做出了另外的理解。
2.鉴赏修养。
鉴赏,如果没有一定文化素养、社会素养,对自然美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山峰、松涛、云海等的欣赏,要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才会认为它美。比如,儿童春天游公园,并不关心春天的自然景物。他们往往向游人最多的地方去看热闹。可见欣赏自然美,包含着鉴赏者的文化修养。古人有诗云:“儿童不知春何处,只向游人多处行。”诗人谢冰心做了翻案文章:“游人不知春何处,只向儿童多处行。”儿童代表春天,儿童多的地方,也就是春天所在的地方。这又把欣赏引向更深的层次。鲁迅曾提到《水浒传》“林冲风雪山神庙”一回中描写林冲眼中的下雪天,“那雪下得正紧”,这里并没有讲“琼楼玉宇”。《红楼梦》里大观园的人物赏雪,与《水浒传》描写的不一样,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鉴赏判断。
鉴赏要有文化教养,关于古今中外的知识越丰富,鉴赏的视野越开阔,含义也更丰富。意大利罗马古城堡有一个斗技场,是三层圆形的石头建筑,现在只有残存遗址,是当年让奴隶与野兽格斗、奴隶与奴隶互相斗技,供罗马贵族们观赏取乐的场所。如果熟悉欧洲古代历史,看到斗技场,可引起许多兴亡感慨;如没有这些知识,就看不出什么意思。又如,印度释迦牟尼当年最早传教的地方鹿野苑,今天只剩下废墟,没有佛教知识的人去看了也只看到一片瓦砾。唐玄奘留学之处,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一千多年前玄奘去印度留学,为沟通中印文化起了很好的作用,中国人去参观他留学的遗址,会产生种种联想,会流连忘返。然而,面对同一个古迹,一位非洲旅游者看了后,没有中国人的感受,只说“把人累死了”。可见,文化修养对于鉴赏对象的评价十分重要,否则古迹文物就一文不值。李白《忆秦娥》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3],这是一首怀古的词,评论家王国维认为此八字“关千古登临之口”,把古往今来凭吊古迹的人的口封住了,再没有人比这首词表达得更深刻。
3.鉴赏修养要有联想。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对古今变迁的对比,有无限感慨和联想。李后主(李煜)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是亡国之君,怀念旧日宫廷生活的哀叹。但在抗日战争时期,大片国土沦陷,好多到大后方去的人都常吟诵它。有个工程师经常念这两句词,他所联想的,绝不是李后主心目中所怀恋的南京城宫殿,而是联想到沦陷的家园、故土,主题很不一样。通过联想加深了鉴赏的深度。
4.想象。
最有名的例子是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传说俞伯牙善弹琴,钟子期善听琴。俞伯牙想的是高山,钟子期听出演奏者意在高山;俞伯牙想的是流水,钟子期从琴音中听出演奏者意在流水。又如,吴国公子季札访鲁,听到鲁国乐队给他演奏各国的乐曲,他对各国的音乐做出评论说,这是治国之音,那是乱世之音,等等。这里既包含着欣赏者的音乐修养,也包含着欣赏者的想象。想象可使艺术内容丰富,因为任何艺术作品,都是以形象来表现具体的内容,表现总是有局限性,想象能丰富它的内容。外国绘画流行一种印象派或未来派,这种派别的作品,一般人的印象觉得看不懂,至少认为难以理解,国内也有人提倡这种流派。有人批评说是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真正能欣赏这类作品的人可能不多。不过,从理论上说,印象派、未来派有它的理论根据,值得引起重视的,就是它着重发挥艺术想象的功能。为了充分表达一种艺术作品的丰富内容,就借助于想象。艺术作品如果画得太像,它将削弱艺术想象的功能,用不充分表达的手法作为表达的手段。它抓住了美学的本质的一个方面,而且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不应该简单地指责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因为人类生活越来越复杂,作家用一个有形的、有限的作品来表现复杂的内容有困难,出现这种流派,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欣赏的人多就流行、发展起来,欣赏的人少就流行不开,自然地会局限在小范围之内,用不着去批判、清除,不存在精神污染的问题。但是艺术欣赏与想象不可分,没有想象,就没有艺术。音乐家认为音乐不仅表现声音,而且应该能够表现出颜色、气味。我认为这话很深刻,各种艺术是相通的,这是有道理的。北大教授、诗人林庚早年在清华园写的即如此。
破晓中天旁的水声
深山中老虎的眼睛
在鱼肚白的窗外鸟唱
如一曲初春的解冻歌
(冥冥的广漠里的心)
温柔的冰裂的声音
自北极像一首歌
在梦中隐隐的传来了
如人间第一次的诞生[4]
总之,想象对于艺术是必需的,不能没有想象。
《红楼梦》有很多人评论说,破坏宝黛婚姻,是有人在使坏,破坏了宝玉和黛玉的幸福。图为古画《红楼梦》人物图。
5.缺陷,不完美的美。
缺陷反映了世界的真实性。生活中的不圆满,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缺陷是客观存在的本质。艺术家善于掌握它,欣赏者也要善于懂得缺陷的价值,就可以正确理解、欣赏艺术作品。比如悲剧结局总是不圆满,给人印象深,比喜剧更感人。个人的不幸遭遇,不算悲剧,遭车祸而死,情节很惨,但不叫悲剧。悲剧是矛盾情节造成矛盾的结局,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善良愿望、美好理想与客观环境发生矛盾,而且是不可克服的矛盾,使事态发展一步步走到不可挽回的境地,这个不圆满的结局无人能改变它,造成了悲剧。悲剧鉴赏的价值在此,感动人也在此。《红楼梦》有很多人评论说,破坏宝黛婚姻,是有人在使坏,破坏了宝玉和黛玉的幸福。这个看法有道理,许多评论家也这样主张,但不一定符合原来悲剧的意义。真正的悲剧,不都是些坏人,而都是些好心人,都愿意把事情做好,结果事与愿违,这是悲剧的深刻性。悲剧深刻的地方,在于描述了那些怀着善良愿望的人们,他们的善良愿望刚好造成悲惨的结局,而这个结局又是不可挽回的。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它阴差阳错,造成悲剧的结局。《红楼梦》作者本人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就说这是命定,一切都是命,宿命论。用宿命论来作为他的回答。
认识到世界的缺陷,认识到事物的不完美的不可避免性,表明人类认识世界的深化。这种不完美,我们给它一种理论上的评价,这就需要有鉴赏修养。
(三)美学与宗教相互影响
鉴赏与创作都离不开民族的历史、文化、哲学、宗教,离不开社会环境、时代。美术作品包括文学作品在内,不可避免地要受宗教流行时期的影响,创作题材受到宗教的影响。吴道子画的寺庙壁画“天人变相”,画得很好,很感动人,庙外“屠沽为之不售”。西方文艺复兴时期,许多作品是宗教画,那时画出的神像都带有人情味。艺术创造的目的,与宗教哲学很相近,甚至相同,都要通过这门学科,指导社会生活、人们的方向。宗教、哲学、艺术互相融合、感染、交流。艺术不同于其他学科的地方,在于通过人的感觉器官来表达思维活动,通过形象思维的方式来达到认识事物本质的目的。形象思维不同于逻辑思维。社会上有一种误解,认为形象思维相当于感性认识,这种看法不对。感性认识对理性认识来说是低级阶段,不能反映事物规律,不能揭露事物的本质,感性认识是人类接触外物的第一道工序。但形象思维不同于感性认识,它是通过形象的描述,来揭露事物的本质,不是停留在感觉经验的层次上,而是通过造型(包括音乐、文学)来发掘事物的本质。不能说伟大的作家、诗人,对人生、社会认识的深度比哲学家少或浅,他们处在同样的层次,只是通过不同的途径来观察人生,对社会、对人生做出评价,指出应走的道路供人们选择。他们的目的,都在于发掘事物的本质,有的通过理性、通过逻辑思维,有的通过造型、通过形象,有的通过音乐节奏,他们的目标都是要探寻社会的本质,回答人生的目的,它们之间没有高低的区别。爱国主义的文学家用文艺作品发扬伟大的中华民族爱国主义思想,《义勇军进行曲》以音乐激发人的爱国主义感情。世界是可知的,但世界十分复杂,世界可知并不等于说现在已完全知道,人类只能不断增加认识的深度、广度,但认识没有穷尽。文学提出“意在言外”,文学表达也是有限的,还有些内容表达不尽。欣赏一幅好画,意味无穷。有价值的东西值得经常欣赏,每一次欣赏都会有新的收获。正因为世界极其复杂,人的认识又有局限性,因此,哲学、艺术、宗教等等都力图解答、指明人们走的道路。艺术作品、鉴赏的对象的产生,以及它们的作者都受当时时代的、民族的、阶级的、历史的局限;欣赏者也同样受历史的、时代的、民族的、阶级的局限。这就更加使得宗教通过艺术来发展自己,艺术也划不清与宗教的界限。因此,可以说宗教存在的长期性,除了它本身长期存在的根据外,其他的学科,也帮助宗教,让它长期存在。艺术表现宗教生活、宗教思想。宗教在社会上的作用,更多的因素是其他学科自觉地、不自觉地和宗教混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在人们的生活中起作用,影响人们的理想。我们客观地看艺术与宗教的问题,应该更深入地理解生活、社会,才能正确地对待宗教存在的社会现实。
[1]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世说新语·巧艺》第二十一)
[2]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孟子·梁惠王下》)
[3]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4] 林庚:《问路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