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佛教与儒教
佛教与儒教有着直接继承的关系,特别在心性论这个问题上,儒教是接着佛教讲的。正因为佛教、儒教有这种内在的继承关系,所以佛教经过儒教加工改造后,好像被打败了,衰落了。实际上,佛教的宗教修养方法,特别是心性之学的修养方法在儒教中合法化,成了主静、主敬,禅定成了静坐,“克己复礼”成了“存天理、灭人欲”。《尚书·大禹谟》的十六字真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宋儒按照佛教的宗教修养的标准,进行注解,完全变成了儒教修心养性的咒语。
研读中国哲学史的人,都会发现宋、元、明理学家们,如周、程、张、朱、陆、王诸大家,在青少年时期都有“出入于佛老”的治学经历。已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中,不少的书也曾提到过,如朱熹的“理一分殊”的概念,“月印万川”的比喻,来自佛教,有的指出来自佛教的华严宗。陆象山指斥朱学近“道”(道教),朱指斥陆学近禅(佛教)。王夫之也指出朱熹的学术来自佛教。王夫之自己以儒学正宗自居。王守仁也自称得自孔孟真传。这些相互攻击和自我标榜,都表明理学家们对于佛教、道教持反对立场。
如果仔细考察,会发现宋、明诸儒并没有真正反对佛教,倒是可以认为他们是佛教的直接继承人。也可以说,他们是接着佛教的一些中心问题,沿着他们的路线继续前进的。
中国哲学史是中华民族的认识史。中华民族在认识世界的道路上不断把哲学发展推向前进。试作粗线条地回顾,我们可以说,先秦哲学的世界观偏重在宇宙的构成论。好比人类幼年时期,对一件事物不了解,出于好奇,总要问一个是什么做的?有的哲学家回答是水,是火,是地、水、火、风,精气,元气。古希腊的哲学是这样,中国哲学史也差不多是这样走过来的。秦汉时期,中华民族对世界的视野又有所扩大。秦汉哲学构筑了宇宙构成的总模式。以阴阳五行说填充了人类世界,把天地构成、人物化生、社会结构、政治治乱、人性善恶,都力图纳入一个总模式中,用五行模式统摄世界,五方、五行、五味、五德、五色、五情、五声,都给安排在一定的地位。中国哲学史进入了完整的宇宙论阶段。
人类认识不能停留在宇宙论的阶段,于是进而发展为“本体论”的阶段。魏晋之际,产生了玄学。玄学的中心议题是探讨现象与本质的关系,提出了本末、有无等重要范畴。玄学的出现,标志着人们的认识又向前发展了。不但要求认识事物大、小、方、圆,而且要求追问大、小、方、圆之“所以然”。这个“所以然”的提出,比秦汉时期的宇宙论阶段。显然又深入了一层。
认识的过程,总是从外到内,从物到己。先认识世界外部,然后反观自己。中国哲学史的发展,也恰好证明了这个道理。由考察宇宙万物的本体,进而探索人类自身的“本性”(人的本体)。
这也是从认识自然,进而认识社会、认识历史、认识人性的必然过程。关于人性善恶的探讨,先秦、秦汉都有不少流派谈到了。但他们停留在表面观察、简单地分类(如人性是善、是恶、是有善有不善、无所谓善不善,后来又有“善恶混”、“性有三品”等),还没有进一步探究,善、恶有没有起源,善、恶之间能否转化,如果能转化,是靠外因还是内因?善恶有没有生理的基础和心理基础?这些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有过相当充分的讨论,并且成了南北朝时期的“佛性论”的中心议题。当时关于成佛问题,实质上是为善、去恶,成圣、成佛对每一个人是否有同等的资格,有同等的机会?南北朝时期的“佛性论”,就是“人性论”、“心性论”。
由南北朝到隋唐,佛教创立了许多宗派。影响较大的有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等等。三论宗、唯识宗为时甚暂,影响不远。这些宗派共同感兴趣的问题,也是引起社会上重视的问题,是佛性问题,即心性论。
隋唐佛教讨论的心性问题,涉及的范围既深且广,它涉及人类心理活动、感觉经验、道德观、认识论、社会观、本体论的综合心理训练,宗教实践(修养方法)。所谓“明心见性”、“即心即佛”、“性体圆融”、“无情有性”,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建立的各宗的心性论,并在各自建立的心性论的基础上构造各自的神学体系。这是各宗各派的学说共同的思潮和趋势。各个宗派之间有很大的分歧,有的接近中国传统的性善说,有的接近于性恶说,也有游移于两者之间的。心性论曾把最大的注意力放在“恶”的来源的解释上。止恶,向善,遏制欲望,发明本心,也是众多佛教宗派共同探讨的热门问题。
抓住了这个大的潮流和总的趋势,我们再看宋明理学所关心的许多问题,以至他们所提出的重要范畴,就不准发现他们接过佛教在隋唐三百年来反复讨论的心性论,与儒家的纲常名教相结合,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宗教哲学。社会上叫做理学,元朝人称为道学,西方学术界称为新儒学,以区别于孔孟的儒学,我称它为儒教,讲的都是一回事。“存天理,去人欲”,朱熹说“人之有生,性与气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则性主于理而无形,气主于形而有质”。宋儒区别“人心”与“道心”并建立了“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学说。宋儒自认为“有补于后学,有功于圣门”。如果查一查隋唐诸宗派的心性论,这些议论似曾相识,并不生疏,俯拾即是。至于“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理一分殊”的说法,那是明显的来自佛教,证据确凿,就不必多说了。
图为孟子像。
佛教与儒教有着直接继承的关系,特别在心性论这个问题上,儒教是接着佛教讲的。正因为佛教、儒教有这种内在的继承关系,所以佛教经过儒教加工改造后,好像被打败了,衰落了。实际上,佛教的宗教修养方法,特别是心性之学的修养方法在儒教中合法化,成了主静、主敬,禅定成了静坐,“克己复礼”成了“存天理、灭人欲”。《尚书·大禹谟》的十六字真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宋儒按照佛教的宗教修养的标准,进行注解,完全变成了儒教修心养性的咒语。
不应停留在字句上找儒与佛的异同,要从他们共同关心的思想方法、修养目的、修养方式,以及他们研究的问题上着眼,更容易看到宋以后,三教合一的思潮已深入学术界的各个领域。三教之间互相影响、互相渗透,最后成为一个三教合一的整体。儒教以自己为主,吸收了佛教及道教。佛教、道教也走上三教合一的道路,向儒教的纲常名教靠拢,共同为封建宗法制度服务。
唐宋以后的哲学家中,不但唯心主义者继承了佛教,唯物主义者如柳宗元、刘禹锡、王夫之、戴东原也都是佛教心性论的继承者,只是他们的讲法有所不同。
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已被世界所公认;儒教是不是宗教,国内外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说儒敦是宗教的,又有两种理解:一派以孔子为儒教的创始人,孔子是教主;一派认为宋明理学为儒教,孔、孟创立的是儒家,先秦儒家是学派,不是宗教。对后世以至当前的社会生活仍在起作用的,并不是先秦的儒家,而是宋明以来的儒教。对孔子的研究已引起全国的关注,恢复孔子的本来面目,并不难。对儒教(或称为宋明理学)的研究似乎还未引起重视,而且难度也较大,有些准备工作要做,现在条件还不大具备。困难是困准,它却直接关系到我们现代化的命运。远的且不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可以说与孔子无关,却不能说与儒教无关。这篇不是能把文章说得清楚的。儒教的兴衰功过,我们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宋以后几卷,将有充分论述,这里不能深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