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问题一直到战国也还有人讨论。道家以为宇宙间万事万物,本来的样子就很好。无论政治、人生,都只该顺其自然——顺着它们本来的样子,不要再加一点儿什么花样。加了是徒然。比方圣智、仁义、巧利等等,对于人总算是些花样了,然而这些花样哪能够装饰人生呢?所以还不如守着本来的样子——就是所谓“抱朴”(道家讲的自然、朴,涵义都相当于儒家讲的质)。法家的守法,与道家的守道在精神上不二,同样的可以得到无为的政治、人生。无为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故意玩弄那些花样就是了。对于那些花样,道家以为只是浪费精力,用不着;法家以为徒然愚惑人心,没有用。他们虽然都反对花样,在态度上却有这样的区别。从质一方面讲,道家以为本来的样子很好,所以用不着花样;法家以为如果本来的样子很好,那也就用不着花样。他们虽然都重视本来的样子,在理论上却又有这样的区别。墨家的领袖墨子,据说出身低微,他根本不能欣赏什么花样,如儒家所谓礼乐等等。他只以为一个人勤苦恭俭总是应该的,什么花样都不必需,没有用注5。他要保持他那乡下人的本来的样子。儒家的荀子,是一个极端的装饰论者,他以为本来的样子无足重轻,装饰才是必需的;所谓礼乐等等,都是人弄的花样来装饰人生的。人之所以可贵,也正因为人能弄这些花样。
注5 禽子(滑釐)问于墨子曰:“锦绣纻,将安用之?”墨子曰:“恶,是非吾用务也。古有无文者得之矣,夏禹是也。卑小宫室,损薄饮食,土阶三等,衣裳细布,当此之时,黻无所用,而务在于完坚。”(《说苑·反质篇》)
战国时代,作为装饰意义的“文”字,用以形容一种有目的的说话,是极普通的现象。原来这是游说家鼓其簧舌唯一得意的时代。游说不是随便谈了玩的;正相反,各为了一个特殊的目的,要借着说话来达到那目的。所以说话要技巧,要说得有花样,使对方觉得悦耳动心。春秋时代,说话对于人是一种装饰,态度偏重在人。战国时代,说话的本身,需要一种装饰,态度偏重在说话。战国时代的文献里,“文辞”的“文”,只涵有装饰的意义。“文辞”可译为“装饰的语言”,与春秋时代所谓“文辞”在意义上广狭不同。
战国又是个大辩论的时代,百家都在那里“横议”,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因此,说一件事,或者讲一种理,如要对方心悦诚服,单用游说家“文其淫说”的本领是不够的。这时代的学者们,大抵都在研究一种说话的方法,即后世所谓“名学”。说话的基本条件,是事理的称谓,这叫作“名”;事理叫作“实”。“以名举实”, “名闻而实喻”, “名定而实辨”,事理的确定,还待称谓的确定。所以讲究说话,第一步就得讲究“正名”。“正名”的主张,最初是孔子提出的,但当时他的高级门人如子路都不能谅解。因为春秋时代,说话的形式并不重要,只要能在情感上过得去,说话的目的即可达到,所谓“正名”,就是要求一切事理的称谓与其所称谓的事理刚好合适。称谓的符号叫“字”, “字”即是“名”,这时代管方块字叫“名”。连缀了“名”叫“文”——这是“文”字的新涵义;后世管那用方块字组织起来的语句叫“文章”,溯其来历,当自此始。
战国时代,各家发表宏论,看那口气,仿佛各不相容。然而无意中却彼此互相影响。这从他们用字的涵义上,就可得到明证。荀子受法家思想的影响,他所谓“礼”,就涵有法的意味。礼的内容是装饰人生的,荀子将“礼”与“文”变为同义词,这不算新。但因为涵有法的意味,他让“文”字也涵有法的意味,就“文”字讲,却是一个新涵义。韩非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他所谓“法”,就涵有“道”的意味。他解释道,也比道家——至少比老子讲得清楚。他提出“道”与“理”两个原则,“万物各异理而道尽”——这就是说万物同道而异理,万物共同的原则是道,万物个别的原则是理。道不可言,理亦复不可言,他用“文”字形容那一物之所以为一物的理的表现;用“文章”一词形容那万物之所以为万物的道的表现。这样用“文”字或者“文章”一词,描绘那不可言而可思的意义,便给了“文”字或者“文章”一词,一个新的也是最高的涵义。
《易》传中有“文明”一词;“文”早有“明”的意思,到了战国时代,“文明”结成了一个词,也是自然的发展。不过文涵有刚健的意思,却是一个新的涵义。又有“天文”一词, “天”谓自然(风雨阴晴日月星辰时令等等), “文”谓现象,一切自然现象叫“天文”, “文”的意义,又扩充远去。又有“人文”一词,谓社会现象(包括文化的各方面),是文化总成绩的名称。至于现代流行的“文艺”一词,初见于《吕览》,原是称赞那名射手养由基的。
(1946年11月《文讯月刊》新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