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的限度:"重写文学史"的想象和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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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如何理解“重写文学史”的“历史性”

一 “重写文学史”的当下性和文化内涵

让我们从一个文化事件谈起。2000年,《收获》第2期“走近鲁迅”专栏刊发了三篇文章,分别是冯骥才的《鲁迅的功与过》、王朔的《我看鲁迅》、林语堂写于1937年的旧文《悼鲁迅》。这三篇文章虽然风格各异,重点不一,但都有一致之处,那就是对鲁迅的“经典形象”进行一种解构式“重写”。冯骥才开篇就点出鲁迅的“成功”之处在于“独特的文化的视角,即国民性批判”,但是随即笔锋一转,认为:“然而,我们必须看到,他的国民性批判源自一八四零年以来西方传教士那里。……可是,鲁迅在他那个时代,并没有看到西方人的国民性的分析里所埋伏的西方霸权的话语。……由于鲁迅所要解决的是中国自己的问题,不是西方的问题;他需要借助这种视角以反观自己,需要这种批判性,故而没有对西方的东方观做立体的思辨。……可是他那些非常出色的小说,却不自觉地把国民性话语中所包藏的西方中心主义严严实实地遮盖了。”冯骥才:《鲁迅的功与过》,《收获》2000年第2期。王朔则直言“鲁迅的小说确实写的不错,但不是都好,没有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都好”,“鲁迅写小说有时是非常概念的,这在他那部备受推崇的《阿Q正传》中尤为明显”,“我认为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没听说有世界文豪只写过这点东西的”。王朔:《我看鲁迅》,《收获》2000年第2期。林语堂以同代人的身份对鲁迅的定位是:“鲁迅与其称为文人,无如号战士。战士者何?……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林语堂:《悼鲁迅》,《收获》2000年第2期。这三篇文章一俟发表,立即在文化界引起很大反响,反对者有之,赞成者亦有之2000年5月22日,浙江绍兴市政协委员、绍兴市作家协会主席朱振国以会员身份致函中国作家协会,对这三篇文章表示不满。朱振国认为:“概括《收获》上的三文,可以说冯骥才的开篇是‘点穴’,王朔卖点是‘抹粪’,林语堂压卷是‘漫画像’。”并质问:“读者迷惘的是:这次《收获》讨伐鲁迅,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作为我们协会主席和刊物主编的巴金知不知道这事?如果不知道,那么,这次‘倒鲁’是谁策划又代表了谁的旨意?用意何在?”文章结尾,朱振国要求《文艺报》刊出这封公开信并作出复示。朱振国的文章首先发表在《绍兴日报》,一些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如新华社发表了题为《贬损鲁迅引起作家朱振国质疑》的消息,《中国青年报》发表了题为“绍兴作协主席质问《收获》:贬损鲁迅,意欲何为”的消息。《收获》杂志的副主编肖元敏、程永新对朱的质疑作出了强烈反映,分别发表了《走近鲁迅,用心良苦》、《走近鲁迅,何错之有》的相关文章。中国作家协会并没有对朱振国的公开信公开表态,但是在6月10日出版的《文艺报》“作家论坛周刊”开辟了相关专栏,一是在“鲁迅是中国现代进步文化的代表”的大标题下发表了北京召开“鲁迅研究热点问题讨论会”的消息,题为《鲁迅的革命精神不容亵渎》,另外刊发了陈漱渝的访谈录,题为《要想跨越他,首先要继承他》。,但大多秉持某种道德化立场,真正有价值的观点并不多,所以有人指出:“从1999年底刮起的一股‘批鲁风’,实际上是1998年文坛‘断裂’事件的延伸和继续。如果不认真研究导致产生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并加以妥善解决,而单就鲁迅论鲁迅,那就会纠缠不清,也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陈漱渝:《要想跨越他,首先要继承他》,《文艺报》2000年6月10日。那么,这一深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联系到冯骥才的另外一篇文章,或许能看得更清楚一些。1993年,在一部分学者提出“后新时期文学”1992年秋,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和《作家报》联合召开了“后新时期:走出80年代的中国文学”研讨会,这次会议将90年代文学命名为“后新时期文学”。与会者的文章分别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5期和《文艺争鸣》1992年第6期上。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尽管对‘后新时期文学’的时间划分以及具体的内涵、特征有着不同的见解,但他们大多以‘市场化’、商品经济的消费性对文学的影响作为区分两个不同文学时期的前提。”(洪子诚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19页)这一概念之际,冯骥才发表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冯骥才:《一个时代结束了》,《文学自由谈》1993年第3期。一文,提出“新时期文学”已经成为一种“历史”,是到了“应该自我保存”的时候了。冯骥才列举的理由有四:第一,“新时期文学”已经完成了挣脱“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使命;第二,“新时期文学”已经完成了“文学回归自身”的使命;第三,“新时期文学”的读者群已经涣散;第四,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文学的使命、功能、方式,都需要重新思考和确立。从“走出80年代文学”到“新时期文学终结”,再到“批鲁风”,我们不难看出,这些文化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是90年代以来因中国社会转型而要求对80年代建构起来的文学史观念和文学经典进行再一次的重写。很明显,在冯骥才、王朔等人看来,要走出80年代文学(新时期文学)就必须走出鲁迅的神话,只有解构了鲁迅的神话才有可能解构80年代文学的神话。这里凸显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作为80年代文学的亲历者和参与者,冯骥才和王朔都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80年文学”实际上是一种建立在对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启蒙文学”的激活和建构的基础之上,并最终确立了以启蒙为主导的现代化文学话语叙事。正如贺桂梅在其博士论文中所论述的:“80年代前中期,对五四传统的理解在思想文化界大体是一致的。批判传统的封建主义文化因素、倡导世界性文化眼光和肯定普遍意义上的‘人性’,都被看作是五四时代没有完成的现代文化建构工程,而在80年代得到继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80年代被看作是直接继承了五四传统,以推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的历史时期。”贺桂梅:《80年代文学与五四传统》,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0年6月,未出版。因此也可以这么说,冯骥才、王朔等人对鲁迅的批评,绝不仅仅是对作为单个作家的鲁迅的批评,而是对80年代以来所建构起来的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化文学话语的批评。在此我无意辩驳这一文化事件的是是非非在我看来,第一,冯、王虽然站在90年代的立场上对80年代的文学话语进行批评,但所使用的知识资源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来自于80年代,比如王朔对小说的非概念化、虚构本质的强调,实际上来自于80年代“新潮小说”的评价标准。第二,冯、王等在对80年代所建构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话语进行批评的同时,一方面暴露了其中的一些问题,另外一方面也同时遮蔽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性。,只是想指出一个问题,当冯骥才们试图“重写”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时候,与其说他们面对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历史的存在,不如说他们面对的是经过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建构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话语的存在。实际上,9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文化事件,如“人文精神”大讨论、“断裂问卷事件”1998年,作家韩东、朱文等人发起一份旨在挑战现有文学秩序的“断裂”问卷,后来问卷和56位青年作家、评论家的答卷一起刊登在当年的《北京文学》第10期上。这份问卷由于问题设计很有针对性、倾向性和引导性,在当时的文坛引起很大的反响。参与者宣称要跟长期信守的道德观、价值观以及信仰、趣味断裂。题目包括“你认为中国作家协会这样的组织和机构对你的写作有切实帮助吗?你怎样评价它?”“你认为作为思想权威的鲁迅对当代中国文学有无指导意义?”“你对《读书》和《收获》杂志所代表的趣味和标榜的立场如何评价?”等。回收的问卷中,出现了这样的回答,“公共浴室(问题一)”、“让鲁迅歇一歇吧(问题二)”、“《读书》是特辟的一小块供知识分子集中手淫的地方,《收获》的平庸是典型的,一望而知的(问题三)”。、经典大师排位1994年,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一川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在小说卷“排行榜”中选入金庸,而茅盾则落选。、《收获》事件等等,他们的诸多话语方式、知识资源和行为逻辑都与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密切相关,“从某种角度看,这可以看作‘重写文学史’历史逻辑的延续”温儒敏、李宪瑜、贺桂梅、姜涛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第129页。。它们一方面沿袭了“重写文学史”思潮的某些知识资源和行为方式,另一方面,又通过一种断裂的方式反证了80年代(包括“重写文学史”思潮)不仅是一种“过去时”的存在,更内在于我们当下的文化构成之中。这些当下的话语事件以后发的方式进一步凸显了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在应对、推动、型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话语时的重要意义和作用,它使我们意识到,在一个更开阔的历史视野和知识语境中回过头来重新审视8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思潮,以及与此相关的文学(史)叙事,不仅是历史研究的需要,同时也是回答当下困扰我们的诸多文化问题的现实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