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火狮行谊（1986）

君姓吴讳火狮，世居台湾新竹，家贫，十岁始入乡校，日赤足往返数里，趾为之裂，而益自踔厉。先是君父讳化，尝与筑路之役，不慎折股，早致废疾，赖母氏共营生计，勉力遣君就傅，故能不避艰苦如此。君聪慧勤学，尤擅珠算，课业尝冠全班，以衣着褴褛，日籍教师竟降置第二。盖逊清光绪甲午之败，日本强夺台湾、澎湖，及君之生已二十五年，家国之痛自幼即深感之矣。小学卒业即习贾，入平野商店。店在台北，日人所经营之布业也。君白昼勤奋倍同侪，入夜犹自修簿记不辍。年十九尝私拟商业计划书，细密弘大，兼而有之，为经理小川光定所见，诧为奇才。翌年乃斥资别设小川商行，由君兼领，许以什一之利，君之骏发，盖自此始。行中十余人，君年最幼，所任独艰巨，足迹遍台南及日本通都大邑。时台南以布业者，多良贾，君转益多师，操术日精进。越数年，值战争末年，布业尤称萧条，然君以深明积著变通之理，小川商行竟独步同业，而君亦骎骎乎为中贾焉。民国三十四年台湾重入吾华版图，乃创设新光商行于台北，此君独立经营之始也。君不忘乡土，又饮水思源，故行名初于故乡新竹及故人小川光定二名中各取一字。或问之曰：得非取新民光复之义乎？君莞尔曰：是固亦余之素志也。光复之初，台湾但有布业，无纺织业。盖是时主要工业率归政府专卖。工矿者，与水泥、农林、纸业并称四大国营公司，而纺织在焉。且外汇既受管制，民间亦不得进口机器。及上海纺织巨子相继避难渡海，或有迁厂至者，于是民营亦稍稍起。君素业布，至是有志于纺织，虽处下风，而气不为沮。先是君在苗栗有茶厂，值茶市不竞，遂决意改业。又设染织厂于新竹以辅之，时民国四十年也。台湾之有人造纤维，此其嚆矢。越一年，统一扩大编制，并为新光实业公司。今日新光企业之名遍天下，此其主体也。君平日持论，每以维持现状即是落伍八字自箴。故人但见其进，未见其止。君之初弃学就贾也，仅动于乌哺之一念。及所入渐深，志亦益远大。自幼至老，黎明即起，就寝必逾午夜，偶有余暇，则读书报以汲新知。人皆不堪其苦，或以事业鬼呼之，君独不改其乐，盖已私转为公，艺进于道矣。君治生若通儒为学，约而能博。平生所造殊广，若茶业、若煤矿、若食品工业、若远洋渔业、若水泥、轮胎、玻璃、以至百货商场，无不有所树立。其间得失或因时而异，然每有兴造，必全力以赴，其敬业不苟如此。中岁以后尤留心福利民生，遂有保险与瓦斯二业之相继跃起，时在1953、54年之间也。方其始，人多视为畏途，君则甘任其艰。尝语人曰：多元企业者，吾国今日当务之亟也。其孤怀弘识又如此。君足迹遍天下，所至必深察其企业实况，以资借鉴。故能兼采东瀛泰西之长，然亦不为其成法所拘，因时因地而制宜焉。君最重然诺，信誉卓著于国际。尝订购布料于日本，约甫成，适政府新颁外汇管制条例。他商或借词毁约，君独不肯食言，卒得彼邦诸友之助以全信。此诸友者，皆战前在台旧伙。当遣返之际，资产例不得携行，君后皆一一谋归之。生平以诚信不欺自誓，于斯征之矣。君以布衣游列国间，备受礼敬，有子贡聘享之风。晚值国步多艰，君时能济邦交之所不及，著功于无形焉。君以中华民国八年元月九日生，卒于1986年10月18日，寿六十有八。夫人梁桂兰女士世传诗礼，有贤德，善持家，君因无内顾之忧。子四：东进、东贤、东亮、东升；女二：如月、如英，学各有成，能继君志。君一门和穆，有兄及弟皆参与创业，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者也。盖君与古为新，扩睦姻任恤之道而大之，择人唯才，然亦不避亲旧。尝言制度效率，不足尽恃，必济之以人情义理，然后休戚之感生焉。故新光员工逾两万，待之皆若家人子弟，此则君之仁也。昔白圭之治生也，以为知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学吾术，终不告之。夫知、仁、勇、强，此儒者之事，而君能用之于货殖。近二十年来，中华民国以企业雄视东亚，论者或谓其渊源实在儒学，以君之制行校之，盖不为无因云。呜呼！卓矣！铭曰：

吴火狮题字

克勤克俭，创业齐家。博施济众，功在中华。

1986年12月8日

余英时 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