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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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强力意志、永恒轮回与重估的统一

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与强力意志学说是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这两个学说的统一是历史性的,可以看作对以往一切价值的重估。

但是,在何种意义上,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与强力意志学说根本上是共属一体的呢?这个问题势必将更深入地推动我们,而且是作为一个决定性的问题推动我们。因此,我们眼下只能对之作一个预示性的回答。

“强力意志”这个表达命名着存在者的基本特征;任何一个存在者,就其存在着而言,都是强力意志。这个表达道出了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具有何种特征。但这个说法根本还没有回答哲学的第一性的和真正的问题,而只是回答了哲学最终的先行问题(Vorfrage)。对一个在西方形而上学的终结处终究还能够,而且必须以哲学方式进行追问的人来说,决定性的问题不再仅仅是:存在者显示出何种基本特征,存在者之存在的特征如何被描绘出来;而毋宁说是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存在本身是什么?这就是关于“存在之意义”的问题,而不仅是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问题了。而且在这里,“意义”(Sinn)恰恰在其概念上被界定为那个东西,由之而来并且以之为根据,一般存在之为存在才能敞开出来并且进入真理之中。今天被当作存在学提供出来的东西,与真正的存在问题是毫无关系的。那是一种十分学究的和十分机敏的对传统概念的分析和发挥。

强力意志本身是什么,其情形如何呢?答曰:相同者的永恒轮回。

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学说贯穿于尼采主要哲学著作的所有计划当中,不断地在关键段落中重新出现,这难道是偶然的吗?当尼采在一个干脆以“永恒轮回”为名的计划中(《全集》,第十六卷,第414页)把第一部分的标题设为“最艰难的思想”时,这又能意味着什么呢?当然啰,存在问题就是哲学最艰难的思想,因为它既是哲学最内在的思想,又是哲学最外部的思想,是一个决定哲学之命运的思想。

我们已经听说:存在者的基本特征是强力意志,是意愿,也就是生成。不过,尼采恰恰没有停留于此,并没有像人们通常在把尼采与赫拉克利特相提并论时所认为的那样停留在这一点上面。相反地,在一段明确地被标明为总结性概要的文字中,尼采倒是说(《强力意志》,第617条):“要点重述:给生成打上存在之特征的烙印——这乃是最高的强力意志”。[9]此话说的是:惟当生成植根于存在之为存在时,生成才存在。“一切皆轮回这是一个生成世界向存在世界的极度接近——此乃观察的顶峰”。凭其永恒轮回学说,尼采无非是以自己的方式思考了那个隐蔽地——但却作为真正的推动力——贯通并且支配着整个西方哲学的思想。尼采是这样来思考这种思想的:他随自己的形而上学返回到西方哲学的开端那里。更明确地讲,尼采返回到西方哲学在其历史过程中已经习惯于认为的那个开端。尼采也参与促成了这个习惯的形成,尽管他对前苏格拉底哲学作了与众不同的原始的理解。

在大众日常观念中,尼采被视为一位革命者,他否定、摧毁、预言。不错,这一切都属于尼采形象;这也决不是唯有尼采扮演的角色,而是他那个时代的一种最内在的必然性。但是,革命者的本质并不在于倒转(Umwendung)本身,而在于:革命者在这种倒转中揭示了决定性的和本质性的东西。在哲学中,这往往就在于几个重大问题的提出。当尼采在“观察的顶峰”上思考“最艰难的思想”时,他是在思考和观察存在,把存在亦即强力意志思考为永恒轮回。十分宽泛而本质地看,什么叫永恒轮回呢?永恒并不是一个停滞的现在(Jetzt),也不是一个无限地展开的现在序列,而是返回到自身中的现在——如果它不是时间的隐蔽本质又是什么呢?把存在即强力意志思考为永恒轮回,对哲学最艰难的思想作出思考,这意思就是说:把存在思考为时间。尼采思考了这个思想,不过,他还未曾把这个思想思考为关于存在和时间的问题。当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存在把握为ο υ,σία[在场状态][10]之时,他们也思考了这个思想,但他们与尼采一样,也没有把它思考为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我们来追问这个问题,我们并没有自以为比尼采更聪明些,比西方哲学更聪明些——尼采“只是”最后思考了西方哲学而已。我们知道,哲学最艰难的思想只是变得更为艰难了,观察的顶峰也还没有被登上过,也许说到底还根本未被发现呢。

如果我们把尼采的“强力意志”,亦即他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问题,带入关于“存在与时间”的问题视野之中,那么,这其实也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把尼采的著作与一本题为《存在与时间》的书联系起来,并且根据这本书的内容来解说和衡量尼采的著作。《存在与时间》这书本身只能根据它在何种程度上能应付、在何种程度上不能应付它所提出的问题而获得评价。除了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存在另一个标准;只有这个问题,而不是这本书,才是本质性的。再说,这本书也只是达到了这个问题的门槛边缘,尚未进入问题本身中。

谁如果没有把永恒轮回的思想与强力意志联系起来,把前者思考为真正地要在哲学上思考的东西,那么,他也就不能充分理解强力意志学说的形而上学内涵的全部意义。然而,作为存在之最高规定性的永恒轮回与作为一切存在者之基本特征的强力意志之间的联系,并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因此之故,尼采才说到“最艰难的思想”和“观察的顶峰”。而无可阻止的事实是,今天的尼采解释使得永恒轮回学说丧失了它真正的哲学意义,并且因而使自身最终不可能获得对于尼采形而上学的富有成果的理解。对这种关于尼采哲学中的轮回学说的论述,我们在此可举出两个互不相关的证据:一是A·贝姆勒的《尼采——哲学家和政治家》(1931年);二是雅斯贝斯的《尼采——对其哲学思想的理解导论》(1936年)。[11]这两位作者对尼采永恒轮回学说所采取的拒斥性的、在我们看来也就是充满误解的立场有着不同的方式,并且也有各不相同的原因。

贝姆勒把尼采所谓最艰难的思想和观察的顶峰描写为尼采的一个完全个体的“宗教”信念,并且说:“关键点只能是一个:或者是永恒轮回学说,或者是强力意志学说”。(第80页)他这个裁决的依据在于以下考虑:强力意志是生成,存在被把握为生成;这乃是赫拉克利特关于万物之河的古老学说,也是尼采的真正学说。尼采关于永恒轮回的思想势必要否认无限的生成之河。这个思想把一个矛盾带入尼采形而上学中了。所以,能够规定尼采哲学的,要么是强力意志学说,要么是永恒轮回学说,两者必取其一。贝姆勒写道(第80页):“实际上,从尼采的体系来看,这个思想是无关紧要的”。而在第82页上,贝姆勒还认为:“现在,一种对赫拉克利特的世界的埃及化(Agyptisierung),也由尼采这位宗教创始人完成了”。照贝姆勒的看法,永恒轮回学说就意味着生成的静止。贝姆勒在这个裁决中假定: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是永远延续意义上的永恒的万物之河。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已经知道这种关于赫拉克利特学说的理解是非希腊的。而与这种对赫拉克利特的解释一样成问题的是:尼采的强力意志是否可以毫无顾虑地被看作不断流逝意义上的生成。最后,生成这个概念是如此浅薄,以至于我们不可随随便便地就相信它是尼采的概念。由此我们首先可以得出一点:在“存在是生成”和“生成是存在”这两个句子之间的矛盾并非必然。这恰恰就是赫拉克利特的学说。但假如在这两个学说——强力意志学说和永恒轮回学说——之间的确存在着一个矛盾,那也没什么,因为自黑格尔以来我们就已经知道,矛盾未必是反对某个形而上学命题之真理性的证据,而倒可能是赞成它的证据。因此,如果永恒轮回与强力意志是相互矛盾的,那么,也许这个矛盾恰恰要求我们去思考这个最艰难的思想,而不是遁入“宗教”之中。就算我们承认其中有一个不可消除的矛盾,这个矛盾迫使我们作出抉择:要么是强力意志,要么是永恒轮回,但为什么贝姆勒要反对尼采最艰难的思想和观察的顶峰而赞成强力意志呢?答案很简单:贝姆勒对这两个学说的关系的思索并没有从某个方面出发突入到现实问题领域中,而毋宁说,永恒轮回学说——贝姆勒担心其中有一种埃及主义——是与他对强力意志的理解背道而驰的,他虽然也谈论了形而上学,但并没有在形而上学上把握强力意志,而是对之作了一种政治上的解说。尼采关于永恒轮回的学说与贝姆勒的政治观点相冲突。于是,在贝氏看来,这种学说对尼采的体系来说就是“无关紧要的”了。贝姆勒属于与克拉格斯的心理学和生物学上的尼采解说[12]作斗争的少数派,因此,他的这种尼采解释就更值得我们注意了。

关于尼采轮回学说的第二种观点是卡尔·雅斯贝斯的观点。诚然,雅斯贝斯更细致地探究了尼采的这个学说,并且认为其中包含着尼采的一个决定性思想。不过,尽管雅斯贝斯谈论了存在,但他却没有把尼采这个思想带入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领域中,从而也没有把这个思想带入与强力意志学说的现实关系之中。对贝姆勒来说,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与他对尼采的政治学解释是不可能统一起来的;而对雅斯贝斯来说,不可能把这个学说真正当作一个实际的重大问题,因为在雅氏看来,在哲学中是不存在概念的真理和概念性知识的真理的。

但现在,如果永恒轮回学说委实构成了尼采形而上学思想的最内在核心,那么,人们把尼采有关其主要哲学著作的试作和草稿汇编起来,置于以“强力意志”为主要标题的计划之下 ,难道不是一种错误的或者终归是片面的做法吗?

编者们从在尼采草案里出现的三种基本态度中选取了中间的基本态度,这证明他们具有某种了不起的理解力。因为尼采本人的决定性努力首先也必定在于:贯通存在者整体,把存在者的基本特征揭示为强力意志。但这对尼采来说决不是最后一步,相反地,如果尼采真是一位思想家的话,那么,他这种对强力意志的揭示就必须始终在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思想中打转,对他来说也就意味着,必须始终在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思想中打转。

但即使我们承认,根据对强力意志的指导性考察来编辑尼采主要著作的草案是一种最好的编辑可能性,我们面前的这个版本其实也只不过是某种事后增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如果尼采本人能够把这些草案转变为他所计划的主要著作的话,这些草案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我们今天可获得的东西是如此根本和丰富,即使从尼采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确定,以至于我们在此已经拥有了那个唯一重要的事情的前提,即现实地思考尼采的真正哲学思想的前提。我们越少固执于个别段落的排列次序,就像它们在事后编排起来的书本形式中出现的那样,则上述唯一重要的事情就越有把握获得成功。因为这样一种在尼采本人所做的划分框架内对具体段落和格言的排列是任意的,而不是根本性的。要紧的是,我们要从对真正问题的追问的思想运动出发来深入思考具体的文字段落。所以,我们将按照现有文本的排列,在不同的具体段落中来回跳跃。在这里,某种界限内的任意性固然也是无可避免的。但尽管如此,决定性的事情始终是:我们要通过倾听尼采本人,与尼采一道,通过尼采,并且因而同时反对尼采来进行追问,而这种追问却是为了一个对西方哲学来说共同的唯一的和最内在的实事。这样一项工作只有通过某种限制才能够完成。而关键在于弄清楚这种限制应设在何处。这种限制并不排除——而倒是期待和要求——您们及时地借助于《强力意志》一书,以我们这里的做法的精神和方式,去钻研在我们的讲座中没有明确论述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