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教1
经礼之学,开端先辨经曲。经曲之义未明,是出入不由户也,而学者往往昧之。
《中庸》2篇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刘向以三百为官礼,所谓经也;三千为《仪礼》,所谓曲也,其说盖得之矣。郑康成乃以三百为《仪礼》,三千为《礼》文。无论三千三百,名数难以强索,且大《礼》与天地同节,惟建官立典,经纬天人,庶足称礼之实,容仪度数,不过一官之长,何足当之!古人所谓仪也,非礼也。
经曲之说,朱子从郑而不从刘,然注《论语》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则礼之不仅于威仪也,亦可见矣。盖非尽人官物曲之精微,岂足以称天理节文之义!孔子曰:“吾学周礼。”韩宣子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礼之所包广矣,官典其大纲也。
或曰:“周公作官礼乎?”答曰:周公何能作也!鉴于夏、殷而折衷于时之所宜,盖有不得不然者也。夏、殷之鉴唐、虞,唐、虞之鉴羲、农、黄帝,亦若是也,亦各有其不得不然者也,故曰“道之大原出于天”也。孔子曰“吾学周礼”,学于天也,非仅尊周制而私周公也。
《帝典》3之命羲和,咨九官,盖六典之权舆,然必别有籍矣。而礼特九官之一耳,而在《周官》,则三礼又五礼之一也。前后详略不同如此,可以想鉴夏鉴殷之所自矣。
《汉·艺文志》,官仪、二礼与礼家诸记合为一种,后世《三礼》所由名也。其实诸记多为仪礼,而传《周官》者,非专门之学即无成书,名为三礼,实二礼也。二礼同传,而儒者拘于威仪之说,遂异经礼三百而归之《仪礼》,反若官典为礼家之赘疣,而先王制作之原,与道出于天之义微矣。今之《三礼》,乃官仪、二礼合《小戴记》耳。此乃学校所颁,其实当合《大戴》为四礼也。正以《内外四传》4三传加《国语》。犹可想见《春秋》之意,而《礼》之不尽官仪、二经也,学者所当知也。
近人致功于《三礼》,约有五端:溯源流也,明类例也,综名数也,考同异也,搜遗逸也。此皆学者应有之事,不可废也。然以此为极则,而不求古人之大体以自广其心,此宋人所讥为玩物丧志,不得谓宋人之苛也。
诸城王君森文,积学士也,治《三礼》多年,视世之所谓五端,致力无不及也。而有见于五端之不足以尽此《礼》也,以书来商其进步,意谓六艺莫精核于《礼》而莫变动于《易》,今质于《礼》而求通于《易》,可乎?噫!王君用心如此,可畏敬也。虽然,未敢决也。
“君子学以致其道”。道者,自然而已。见为卑者扩而高之,见为浅者凿而深之,见为小者恢而大之,皆不可为道也。王君果有见于《礼》之必进于《易》欤?精思奥义,发前人之未发可也。苟疑其然而未见其必然,则姑存其说以待他日参验可耳。有心求之,扩高凿深之弊出矣。
以官礼之制言之,三法掌于周官太卜,是《易》本春官之典守,故韩子见《易》象而以为周礼在鲁也。说详《易教》篇。若求《礼》于《易》,则《大传》所云“天尊地卑”十数语,约略足以尽之。先儒演为《易》例,则如阴阳、刚柔、贵贱、时位、得失、贞吝之类,一如《春秋》发凡。大抵《易》之抑阴扶阳,与《春秋》之防微杜渐,皆以经礼为折中也。
《易》曰:“知以藏往,神以知来。”夫名物制度,繁文缛节,考订精详,记诵博洽,此藏往之学也;好学敏求,心知其意,神明变化,开发前蕴,此知来之学也。可以藏往而不可以知来,治《礼》之尽于五端也。推其所治之《礼》,而折中后世之制度,断以今之所宜,则经济人伦,皆从此出,其为知来,功莫大也。学者不得具全,求其资之近而力能勉者斯可矣。
宋制试士,多重策论,故宋人所备策括诸书,多有可观。其最佳者,几如著述,若章氏《考索》5、马氏《通考》6之类,皆有补于后学。然终不免为策括者,以其无心得而但知比类以求备也。故藏往之学欲其博,知来之学欲其精。真能知来者,所操甚约而所及者甚广。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神而明之,存于其人。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人皆戛戛,我独有余,不可强也。
礼家讲求于纂辑比类,大抵于六典五仪之原多未详析,总缘误识以仪为礼耳。夫制度属官而容仪属曲,皆礼也。然容仪自是专门,而制度兼该万有,舍六典而拘五仪,恐五仪之难包括也。虽六典所包甚广,不妨阙所不知,而五仪终不可以为经礼之全,综典之书,自宜识体要也。
近日金匮秦尚书蕙田纂辑《五礼通考》7,既以五仪为纲,而于天文、地理、官制三门显然关制度者,皆强归之于嘉礼。盖以朝觐会同,于五仪为嘉礼耳,遂以天文、地理、官制谓出朝典也。不知一代章程,何条不出朝典?虽司马、军政、司寇、比谳,亦朝典也,皆称嘉礼可乎?夫天文,春官保章氏职也;地理,夏官职方氏职也;官制,天官大宰氏职也。三百六十之官,体大物博,学者不能悉究,不务求备也。但于典故官守,不可昧所自也。
史家书志之原,本于官礼,《史记·天官》、《平准》8等书,犹以官职名篇,惜他篇未尽然也。班氏不知此意,改为《天文》、《食货》9,告朔废而并去饩羊矣。嗣是而后,书志棼于乱麻,皆数典而忘其祖焉。然班氏虽失迁意,而其志《艺文》10也,犹沿向、歆《七略》之旧,于群书部目之后,必条别其渊源,出于古者某官之掌,犹不忘《周官》之旧法也。夫一朝制度,经纬天人,莫不具于载籍,守于官司。故建官制典,决非私意可以创造,历代必有沿革,厥初必有渊源。溯而上之,可见先王不得已而制作之心,初非勉强,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也。文字不隶于官守,制度不原于载籍,是谓无本之学,夫子所谓“不知而作”是也。噫!吾见不知而作者,盖纷纷矣!
或问天下之书皆官礼,则经分为六,略分为七,子别九流,术标七种,何不悉统于官礼乎?史家书志,但合职官、礼仪为一志可矣,何必更分天文、地理、礼乐、兵刑诸篇目?答曰:类别区分,正所谓礼也。且如太宰掌建邦之六典,太史亦掌邦之六典,宗伯亦掌邦之六典;同一掌邦之六典,而各有职事之轻重详略,乃见一本万殊,而万殊一本之妙也。史家书志,自当以一代人官为纲领矣。而官守所隶,巨细无遗,势难尽著,则择其要者。若天文、地理、礼乐、兵刑,略如八书、十志11例,而特申官守所系以表渊源。而文则举其梗概,务使典雅可诵,而于名物器数,无须屑屑求详,听其自具于专门掌故之书,始可为得官礼之意,而明于古人之大体者也。后史昧渊源而详名数,典雅不如班、马之可诵,实用不如掌故之详明,秦人所谓驴非驴,马非马,是为骡也。
或曰:掌故专书与人官纲领,其详略之例,可得闻欤?答曰:六经其鼻祖也。《易》为周礼,见于太卜之官,三易之名,八卦之数,占揲之法,见于《周礼》,所谓人官之纲领也。然三易自有专书,则掌故也,岂能尽述乎!《书》亦周礼也,见于外史之官,三皇五帝之名,见于《周官》,所谓人官之纲领也。百篇自有专书,则掌故也,岂能尽述乎!《诗》亦周礼也,见于太史之官,风雅颂之为经,赋兴比之为纬,见于《周官》,所谓人官之纲领也。三百篇自有专书,则掌故也,岂能尽述乎!史志皆可例推。故史志存其纲领,而掌故别具其详,后史自宜师法其意,庶不至于繁简失当矣。至区区书志,杂次纪传年表之中,势不能为杜佑之《通典》,王溥之《会要》12,连床充栋,至于不可胜也,是可以悟修辞之圭臬,著书之大体也。
1 此篇在“大梁本”《文史通义》中未收,据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云:此篇与《所见》“旧刻各本及浙本《遗书》中皆无之,惟刘刻本(指刘承幹刻《章氏遗书》)始有”。“内藤及会稽徐氏藏本《章氏遗书》目有《礼教》、《所见》二篇,题下皆注‘戊申录稿’,疑即是年所作十篇之二”。“戊申”乃乾隆五十三年(1788),可见《礼教》、《所见》两篇均成于乾隆五十三年。文章先讲述了经礼的由来和《三礼》的组成。值得注意的是,章氏在文中又提出了许多奇想,如说“史家书志”,“本于官礼”,又说“《易》为周礼”,“《书》亦周礼”,“《诗》亦周礼也”。初看起来,如同奇谈怪论,但是只要细心阅读下去,又会发现所说确实都有道理。这正如“六经皆史”之说,初接触也很难接受,但看了他的论述和分析以后,便是恍然大悟。这都说明章氏对古代典章制度、礼仪演变和各种典籍之间的渊源关系等,观察研究得比较仔细,真正深入到细枝末节,因而才有可能发现和提出从来不为人们所注意的一些问题,这在本文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因此,他的许多文章,看起来确实很难读,但是只要耐心地顺着他的思路去思考,也就不会感到很难了。
2 《中庸》:原是《礼记》中的一篇,其内容是肯定“中庸”是道德行为的最高标准,书中提出“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的学习方法和认识过程。宋人将其从《礼记》中抽出,与《大学》、《论语》、《孟子》合为《四书》。
3 《帝典》:指《尚书》之首篇《尧典》。
4 《内外四传》:指《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和《国语》。前三者习惯称《春秋三传》,又称“内传”,而《国语》则称“外传”。晋代韦昭《国语解叙》中有所谓左丘明既撰《左传》,“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讫鲁悼、智伯之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阴阳律吕,天时人事逆顺之数,以为《国语》。其文不主于经,故号曰‘外传’”。这就是“内外传”称呼之来由。
5 章氏《考索》:指章如愚《山堂考索》。章如愚,宋婺州金华(今浙江金华)人,字俊卿,庆元中进士。初授国子博士,改知贵州。开禧初,被召,疏陈时事,忤韩侂胄,罢归。乃结山堂讲学著述,成《山堂考索》前集六十六卷,后集六十五卷,续集五十六卷,别集二十五卷。是一部类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曰:“大致网罗繁富,考据亦多所心得,在宋人著述之中,较《通考》虽体列稍杂,而优于释经;较《玉海》虽博赡不及,而详于时政;较《黄氏日抄》则条目独明;较吕氏《制度详说》则源流为备。前人称苏轼之诗,如武库之兵,利钝互陈。如愚是编,亦可以当斯目矣。”
6 马氏《通考》:马端临(约1254—1323),宋末元初历史学家。曾出任过柯山书院(在浙江衢州)山长,并蝉联几任,最后作过台州(今浙江临海)儒学教授三个月。著《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分二十四门,所载内容范围,远比《通典》来得广泛,它包括了更多的正史书志门类,而所分的节目比《通典》更加精密。
7 秦尚书蕙田纂辑《五礼通考》:秦蕙田(1702—1764),清代学者。江苏金匮(今江苏无锡)人,字树峰,号味经。乾隆进士,历官礼部侍郎、刑部侍郎、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署翰林院掌院学士等职。专治经术,通晓音韵、律历、天文、算学,尤精于三礼之学,著《五礼通考》。此书分七十五类,于五礼古今沿革,本末源流,异同得失,都详加考订。上自王朝,下逮民俗,古礼今制,靡不该载,是研究中国古代礼制的重要著作。
8 《史记·天官》、《平准》:指《史记》的《天官书》和《平准书》。
9 《天文》、《食货》:指《汉书》的《天文志》和《食货志》。
10 《艺文》:指《汉书》的《艺文志》。班固根据《七略》而作《艺文志》,以《七略》为蓝本而进行增删,将西汉官府藏书全部著录,将全部图书分为六大类三十八个小类,不仅著录有作者、卷数,而且还著录了书的存亡。
11 八书、十志:司马迁写《史记》时将文化典章制度内容分别写成八书,即《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平准书》。班固作《汉书》时,将其改为志,并增至十个:《律历志》、《礼乐志》、《刑法志》、《食货志》、《郊祀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沟洫志》、《艺文志》。以后正史的志,大都是依据《汉书》十志加以损益而成,从而形成了中国史学史上的书志体。
12 王溥之《会要》:王溥(922—982),五代至北宋初并州祁(今山西祁县)人,字齐物。后周太祖时官至中书侍郎、平章事,世宗时参知枢密院事,恭帝时加右仆射。北宋初任宰相,进位司空。勤奋好学,家中藏书万余卷。以唐苏冕《会要》及杨绍复《续会要》为底本,撰《唐会要》一百卷,内容补至唐末,共五百十四目,记载有唐一代典章制度。又著《五代会要》三十卷,共二百七十九目,记载五代的典章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