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成山:一个家族的四百年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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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读且行

——黔、鄂、川、滇四省采访手记

冯 飞

2016年2月23日,农历丙申年正月十六日,天气阴冷。在贵州社会科学院宿舍,贵州文史馆馆员、《忠孝成山》荣誉主编黄万机先生府上,老人家把修改过的审校稿交给了我,并欣慰地嘱咐我,出版的事可以考虑了,不必再耽搁。次日早上,我收到了本书总顾问、省文史馆顾久馆长通过互联网发来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成山,不可多得的人文遗产”。这是顾久先生为《忠孝成山》作的序,我拜读之后,心里感到十分暖和。我知道,《忠孝成山》的编撰工作,确实已进入尾声。我们老老少少几十号人,即将可以大吼一声:“解放了!”

本书付梓之际,数年来经历的风雨得失,在我记忆的屏幕上错落浮现,点点滴滴倍觉珍惜。是的,那些难以忘却的人和事,回忆起来是如此温馨……

一、老姑太

2015年3至9月,我多次外出,到湖北、云南、四川等地采访。成山文化代表人物唐树义、唐炯当年在其为官处留下不少宦迹、轶事和佳话,这些地方乃我考察采访之重点。

2015年3月,我在湖北采访。那时春节刚过,火车到达武昌站的时间,是农历正月二十二日上午11点。给我接站的是一位老太太,82岁。老人家名叫唐灿,她的父亲就是民国年间的贵阳名人唐尔铭,字梦虹(亦见曾写“梦宏”、“茂宏”)。此前不到20天即正月初一下午,我和丁海波在振华广场花圃里晒太阳,突然接到一个来自武汉的长途电话。座机,女声,很清脆,问清我的名字就连称感谢,说我找到唐树义碑阴,找到成山唐氏祖墓,是一件多么多么了不起的功德事。

我正诧异间,对方就开始自报家门,说她姓唐。

“小冯,你的电话号码是唐瑗给我提供的。我叫唐灿,和唐继善、唐瑗是兄妹。只不过他们比我大多了,我才82岁……”说到这里,“才82岁”的唐灿老人和我同时在电话里大笑起来,我的拘束感立即消失,仿佛我们之间早就熟识。

2006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成山老人”唐炯的墓茔及其后裔,凡身边唐姓者,我对其身世皆着意盘询,细加打听。2013年年底,我和曾任中共乌当区委常委、区委宣传部部长的唐尔钊阿姨在电话里交谈时,意外获悉她祖上是遵义湘川唐氏,我格外高兴。

所谓“湘川唐氏”,不就是遵义地区闻名遐迩的“洗马滩唐氏”吗?贵阳成山唐氏则是这个家族迁徙出来,异地繁衍的一个分支。

唐尔钊部长,现在人们大多尊称她“唐阿姨”,她是我一直敬重的老领导。

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部队复员,被安排到贵州地矿局117地质队宣传科从事外宣报道,编辑《工作简报》。像当年在部队一样,我业余写点诗歌、散文之类在外发表,渐渐累积了一点虚名,也引起了乌当有线电视台领导的重视,想把我从地质队“挖”出来。但作为地方政府序列,地质队与之没有行政上的隶属关系,人员流通方面困难重重。后经唐部长提议,区委书记拍板,最终以“人才引进”的形式,把我调到刚成立不久的“乌当有线电视台”,从事新闻采编工作。那一年,我刚满24岁。一个小青年能够获此良机,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种荣幸。我把老部长的知遇之恩埋藏心底,常怀感念。现在,我知道了老部长和贵阳成山唐氏的渊源,寻找成山祖墓的决心更加坚定。

这年冬天,我按照老部长提供的线索,对采访思路进行了调整,随即去了遵义,就“洗马滩唐氏”进行专题采访。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此期间听到了一个名字:唐继善。随后几经打听,得知这是一位百岁老人,退休前在贵州省水利厅工作,并担任过领导职务。我按照这个线索打电话给水利厅老干处,并通过他们联系上了唐继善老人。唐瑗女士的联系方式,则是他老人家主动提供给我的。

唐继善,贵州省水利厅原副厅长,总工程师,“成山老人”唐炯的曾孙。唐瑗,女,原贵阳师范学院教师,“成山老人”唐炯的曾孙女,生于民国十四年(1925)。一生坎坷的唐继善老人生于民国六年(1917),他和我已经过世的爷爷、外公同龄,再加上老人在唐家“善”字辈中行八,因此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依传统礼仪,尊称他“八爷爷”。对唐瑗、唐灿我则尊称“老姑太”,至于已经过世的唐理博士,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我也一样如此尊称。

唐灿老姑太退休前,是武汉市汉阳区育才中学的高级教师,她的老伴陈然爷爷现年91岁。以前他们在广州工作,武汉是陈爷爷的老家。

那次通话时,老姑太听说我要在威恪公的忌日到湖北采访,当即就乐了,嚷着一定要去火车站接我。但老人家的子女远在加拿大,她又不会开车,怎么办呢?于是她不顾我的强烈阻止,打电话给她以前的一个学生毕克力,安排毕克力开车给我接站。老姑太家住汉阳区,在我来武汉之前,老人在小区附近给我订好了宾馆。但为了采访方便,我决定在武昌区鲇鱼套附近的复兴路住宿。

二、“崇福寺”字谜

湖北之行,我重点要采访三个地方:崇福寺、鲇鱼套、金口。

从贵阳出发前,我通过网络初步了解到鲇鱼套和金口的确切位置,前者在武昌区,后者属于江夏区。至于崇福寺,问题就复杂了。武汉市政府部门推介的旅游景点中,没有崇福寺的踪影,即使在有关武汉文史的网页中,也没有对崇福寺的任何记载。初到武汉,老姑太招待我吃午饭时,我向陈爷爷打听是否知道崇福寺,老人摇头:“冇3听过。”我拿出笔记本,认认真真写了“崇福寺”三个字,陈爷爷还是回答我:“冇听过。”

问题出在何处?我百思不得其解。

民国年间,任可澄、杨覃生、凌惕安等著名学者主持修订的《贵州通志·人物志》,收录了唐炯撰写,由其表兄郑珍书丹的唐树义碑阴全文。唐炯、郑珍皆饱学之士,文字功力出类拔萃。唐树义碑阴既能入史传世,文字显然在刻石之际已详做推敲。今人细读,不难觅得唐树义先生殉难前后的大致情形:“甲寅正月十八日,贼夜犯汉阳,巡抚潜夺先君军,军溃。先君追集,平明至金口,泊大军山南梁子湖流入江处,会部署已定。二十一日,巡抚复使遣军功萧逢春,持文来索取炮船,军心益懈。二十三日平明,贼至遂溃。先君从容赋绝命词,北向再拜,赴水死职……”

唐树义殉难那年62岁,时间是咸丰四年(1854)正月二十三日。背景是太平天国洪秀全定都天京(南京)后,翼王石达开奉命率部西征。杀回马枪的太平军势头正旺,石达开所部势如破竹,他们很快占领了长江沿线安徽、江西、湖北等省的大部分地区。太平军围攻武昌、汉阳时,湖北布政使唐树义的部队全军覆没。恰在这时,唐树义的儿子唐炯由贵州赶去探望父亲。在弹尽粮绝的战船上,唐氏父子匆匆相见后匆匆诀别,初涉人世的唐炯不甘心,却又不知所措。唐树义狠心叫骂着赶走了他,然后“北向再拜”,向远方京城里的皇上默默道别。

唐树义最终以“赴水死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悲壮、辉煌的一生。

2014年3月21日,在水田坝竹林村蔡家寨,我找到的唐树义碑阴残片仅五十余字,其中即有“崇福寺”三个字。此后不久,我和黄万机老师通话时得知,他那里有点校本《贵州通志·人物志》,上面有唐树义生平及其碑阴全文,于是我带着碑阴残片的照片去找黄老师。

黄老师翻出《贵州通志·人物志》里唐树义的相关内容,并将残片的文字与碑阴全文逐字对照,结论是:两者完全吻合,不仅能断续相接,且语义连贯。另据唐炯《成山老人自撰年谱》叙述,他于当年“十一月十八日至金口”。父亲遗骸,他是在金口下游找到的,此后又在鄂省停留了一个多月,他才扶柩还黔。根据各种历史文献可以判断,这“崇福寺”是唐炯当年停放父亲遗骸的主要地点:“时肌肉颇化,须眉亦为潮气剥蚀,第形状略可辨识。终不能释然。舁至汉阳崇福寺中,祷神而卜,曰‘是’。复刺指沥血,血沁入骨,乃决然知为先君也无疑,冯之痛哭,而遗体忽口鼻血直出,呜呼痛哉!”

十个月前在金口江面上,唐炯与亲爱的爹爹生离死别。“炯遵遗命,怀遗疏,间道奔湘潭,上书侍郎曾公,得代奏。乃归,设衣冠招魂。”如今不到一年,唐炯闻讯重返金口,父亲却成了眼前这具“肌肉颇化,须眉亦为潮气剥蚀”的遗骸!唐炯他怎不“冯之痛哭”?殊不知这还仅仅是开始,接下来,唐炯眼前又发生了更具冲击力的一幕“而遗体忽口鼻血直出”!

唐树义殉难后又遭辱尸。湖北监利学者王柏心《唐公行状》记述:“公死后,回流激其躯跃而卧于岸,贼往见,惊曰:‘渠大气力犹能尔耶!’攒槊刺之,燔岸苇略尽,火近公躯乃灭。贼去,谛审之,则失右目,项以下伤痕累累。”王柏心先生所述,与唐炯亲见相符,二者相较,唐树义碑阴的描述更为具体:“右目已失,项以下十余创。”阴阳两隔的父子再次相见,殉难已近一年的唐树义遗骸惨不忍睹,忽然又口鼻出血!斯时斯境,从小养尊处优的唐炯肝肠寸断,五脏欲裂,其哭天抢地、不知所措之态,完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呜呼痛哉”四个字,怎担得起天崩地裂般袭来的悲愤、忧伤和无助?

同时,我们是否可以据此认为,石达开后来在成都被凌迟处死时经受的疼痛,正是发端于唐炯此时的疼痛?九年后,即同治二年(1863)春天,穷途末路的石达开逃亡于川滇一线,老天爷把报仇的机会幽默地赐予唐炯,而知人善任的四川总督骆秉章,偏又采纳了昔日好友之子、今日手下爱将唐炯献的计。

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不难猜测,唐炯和石达开了结杀父之仇,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今日我辈细想石达开、唐炯二人的恩怨,感觉其了结的过程实在过于蹊跷、残酷而又过于诡异、荒诞,令人语塞!

对父亲惨死金口一事,唐炯始终耿耿于怀。同治八年(1869),一向为骆秉章、丁宝桢欣赏,并被夸赞“知兵”的唐炯,以总兵身份援黔剿匪时,还咬牙切齿地与人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曩甲寅春。先通奉殉难金口,鄙人止遵礼以衣冠招魂葬。迨是冬,官军收复武昌,鄙人乃间关赴楚寻觅。既经土人指视,复刺血以试,血果沁入骨,无伪,始负以归。缘此事重大,不可草率将事,移他人尸以当忠骸,使两家子弟贻人口实也。”(本书前集中卷四《复黄、邓两太守》)

这就是我寻找崇福寺的缘由。然而,迄今整整160年过去,这崇福寺究竟在哪里呢?当天下午,我在宾馆放下行李,立即搭乘出租车到当地有关业务部门,向当地人士求援。先后去了三个地方,专家们给我的答复,和陈爷爷的答复如出一辙“冇听过”。无奈,我只得采取“先易后难”的策略,尽力完成湖北的采访任务。

三、金口,金口

次日是个晴天,我乘车来到武汉西南侧,50公里左右的金口古渡。

在一个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土坡上,我缓缓停顿下来。这天我起得早,去之前,我乘出租车到处找鲜花店。然而,大多数花店尚未开门,开了门的又往往没有菊花上品。好不容易找到漂亮的菊花,我高兴异常,哪知老板娘不厚道。还在洗漱的老板娘,用牙膏泡沫朝我一喷,喊出了一个高得离谱的宰人价,估计她是通过我焦急的神色抓住了我的弱点。

好的是,毕竟我可以了却纠缠许久的心愿。菊花顺着江水飘远,那不就是我给唐树义他老人家的深情问候吗?

我的前方是铁板洲,我身旁是一个昔日的渡口这就是金口渡。

当地老百姓告诉我,金口渡属于江夏区金口街道办事处花园社区管辖。“金口渡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现在航运发达鸟(了),架桥也简单鸟,渡船用不上鸟,我们就下岗鸟。”听他口气,以前似乎是摆渡的船工。据我打听得知,该行业属集体企业性质。“过去的成百上千年,这里不得了啊,一直都蛮热闹的哩!”说着,老船工指了指某个地方,要我自己看上面的字。仔细搜寻片刻,我果真看到了凉亭上的几个大字:“金口渡”。哦,这果真是唐树义父子生离死别的金口。

提到过往的繁华岁月,总有很多供你发挥想象的空间。因为这里是一个过江摆渡、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蜀楚帆樯金口下,东南天地水乡多。”这古镇素有“黄金口岸”和“小汉口”之美誉,充满喜庆的“金口”两个字,想必即是由此而来。

在江边的寒风中,老船工不紧不慢地走远了。我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正好是正月二十三日上午10点。依照农历的话,161年前的同月、同日,甚至是这同一个时刻,附近某片激流涌动的水域上,举人唐炯和他的父亲唐树义生离死别。听从老人嘱托,唐炯带走了父亲用过的一个砚台,父亲向皇帝道别的遗疏,还有父亲曾经掌管过的一枚官印。据唐炯事后回忆,此日大雾。这样的天气,十步之外就不见人影。这样的天气,唐树义或可享受片刻沉静,他可以暂时不受敌人嘲讽、叫骂所干扰,像汨罗江上的屈原大夫一样,从容地将衣冠整理一番再投江殉国。当然,或许唐树义在儿子上岸的同时就纵身一跃,把自己掷入冰冷的激流当中!

1854年正月初七,立春。正月二十二日,雨水。数千年来,中国人就是在这样的节气表述中度过的,代代如斯,年年不变。关于1854年正月二十三日,唐炯在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谱》里这样描述道:“二十三日,大东北风,贼帆蔽江上,先君督所余数十人迎拒,又尽逸。从容草遗疏,赋绝命词授炯,北向再拜赴江死。是时,大雾四塞。巡抚犹谓先君不死,奏有异词。及湖南巡抚骆公秉章以先君死事闻,侍郎曾公亦以遗疏上,乃赐恤如例。”

数年后,唐炯因助剿石达开有功获骆秉章举荐,提拔担任四川绥定知府。为了表达对父亲的缅怀,唐炯和好友黄彭年整理刊印了唐树义的《梦砚斋遗稿》。在父亲这部遗嘱中,唐炯以注解的方式,披露了更多的历史细节:“咸丰四年正月二十三日辰刻,当先君草遗疏甫毕,贼火已及坐舟上。先君尚从容手书绝命词云,‘畺吏不和,群情解体。独力难支,惟有一死。’始投江尽职。炯遵遗命至长沙,以遗疏交湖南巡抚骆公。骆公谓:已据贵州委员黄凤禀报入告疏。炯复至湘潭,上书侍郎曾公。曾公得书痛哭,允为上达。吾先君艰难忠节,具后世览者自有定论也!男炯附记。”

诸多历史细节中,我特别关注“曾公得书痛哭,允为上达”十个字,为此,我专门买了一套《曾文正公全集》来细读。在咸丰四年二月十五日《请派大员办捐济饷折》中,我读到了这样的内容:“近日连接北抚臣崇纶、南抚臣骆秉章来函,知贼船已由济阳上窜金口及新堤等处。陆路兵溃散极多,水路之师竟至全数溃散。唐树义业已殉难,船只炮械尽为贼有。东南大局,真堪痛哭。从此湖、广、江、皖四省,止有臣处一支兵勇较多,若臣再有挫失,则后此更不堪设想。”

曾国藩的奏折,与唐炯的叙述相互佐证。由此而知在唐树义投江殉国这件事情上,唐炯虽系利害关系人,但其文字和曾国藩一样客观、翔实。多方对照彼此吻合。当然,也只有这样的人品、文品,才经得住历史的检验!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文献不少,但读了之后仍感缺憾。何也?历史无法假设,更无法复原。大多数时候,过往历史仅供后人凭吊,或助人反思。比如此次,我特意选择“正月二十三日”这个日子来金口古渡,一方面情感颇受冲击,感慨良多,一方面又感觉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在金口古渡边,我除了嘘叹,内心里只剩孤独的怀想和追思。究竟是我在陪伴唐树义、唐炯,还是他们在陪伴我?这个很难说清。

我在长江边半坐半跪,耳畔掠过丝丝凉风,远处传来的呜呜汽笛,帮助我竭力搜寻记忆里的文字。那些埋藏于历史深处的文字,那些和唐树义、唐炯有关的战争碎片若隐若现,它们不时幻化为眼前浩瀚长江的淼淼水波,提醒我现实和历史的距离。我的视线模糊了,我想对长江说点什么。于是我点燃两支香烟,插在潮湿、晶莹的泥沙里,接着又打开一瓶烈酒的瓶盖。我说:“威恪公,少保公,抽烟!”又说:“威恪公,少保公,喝酒!”随身带去三个小杯子,我先给他们满满斟上,然后我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每喝一口之前,我都要碰碰他们的杯子,过一会儿又碰碰他们的杯子,再喝一口。

我把白菊和黄菊的花瓣儿摘下来,堆放在竹篮里。

竹篮腾空的时候,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花瓣儿如缎子般铺撒开来。滚滚东去的长江,给我无限的联想。我仿佛听见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在金口江面上隐隐回荡:“无能为国家忠计,臣至死有余恨也。方今疆宇未靖,群情日离,伏望皇上思先帝之辛勤,鉴前事之败坏,乾纲独断,全局兼筹,而又搜罗豪俊,委任专一。庶逆氛可扫,民劫可救。否则事有不可问者!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倘蒙鉴纳,臣死且不朽。谨望阙叩头,恭谢天恩。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这是《上文宗皇帝遗疏》的最后一段。《上文宗皇帝遗疏》乃清代著名诗人唐树义绝笔,文字精当,文风凌厉,坚决果敢之正气在字里行间显露无遗。遗憾的是百余年来,有缘获之详读者寥寥无几。成山文化研究停滞不前,此亦原因之一。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如今好多文字,如病人的体质般松软稀疏,既少骨力,更稀见血性。我想对着长江发问:甘为国家做担当、死而后已的孝子忠臣,何可觅哉?

四、义气

在各地采访期间,我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凑。那些不问缘由地帮助过我的人们,令我至今感动不已。例如,熟悉武汉历史掌故的刘义明先生就古道热肠,堪称义气。这是一个热心的武昌市民,我只知道他的年龄是66岁,其余如身世、职业等则不好冒昧打听。

我是在寻找鲇鱼套时结识刘先生的。此后接连数天,刘先生一直义务做我的向导,赖其帮助,湖北之行收获颇丰,涉及唐树义史事的鲇鱼套及附近的巡司河、八铺街、望山门、武泰闸等历史遗迹被我逐一找到。

唐树义殉难前数天,“贼风驰雨骤,水陆大至”(唐树义《上文宗皇帝遗疏》)。

巡抚崇纶为了陷害唐树义,一再将其水师部队调往别处。唐部战力遭到严重削弱,将寡兵单。“臣力薄难支,遂即全师撤回,于本月十八泊鲇鱼套。”(唐树义《上文宗皇帝遗疏》)

鲇鱼套、巡司河、八铺街均在武昌城南之“望山门”外,隔着城墙而与湖广总督衙门比邻相闻,是极富军事价值的天然屏障。唐树义退泊巡司河、鲇鱼套一线,乃是考虑其“为省城犄角”,此举目的,其实是为了保卫总督署和武昌南大门,可谓忠臣良将用心良苦。正月十八日夜,“贼舟又至汉河,臣流涕誓师,以期背城一战”(唐树义《上文宗皇帝遗疏》)。

殊不知因崇纶捣乱,致唐树义所部处境愈加艰难。“而兵勇咸跪称,抚臣已改令杨昌泗统领,竟不受臣节制,于十九黎明全行逃窜上游。”为扭转败局,唐树义追赴金口,“收合余众,悬重赏,乘贼不备,前往汉河邀击,而兵勇无一应者。臣痛哭欲死,兵勇始感动,跪求杀贼。乃二十前往,二十一、二十二两日都未得手”(唐树义《上文宗皇帝遗疏》)。

以上就是唐树义投江殉国前发生的事情。

45年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湖广总督张之洞在巡司河上修建武泰闸。巡司河连接内湖各水系,武泰闸功用颇重,造福一方。其每至长江汛期即闭闸防洪,冬、春两季江水下落时则可开闸排渍,有“一闸管七县加一洲”之利,故以“保境安民,国泰民安”之意为其起名。武泰闸为浆砌麻石拱形结构,两墩三孔,底至顶净高14.8 米,闸身长35.7 米,内外墙相距9.34 米。护栏间“武泰闸”铁质斗大凸字,传为张之洞手笔。

“同光中兴名臣”张之洞不仅是中国洋务运动的先驱,且系唐树义之女婿。唐树义辞世45年后,张之洞在岳父当年拼死守护的巡司河上建武泰闸,是否有何寓意不得而知,但翁婿二人尽忠爱国、保境安民的动机,却是一脉相承而且毋庸置疑。作为他们的故乡人,我为之自豪且深受教育。在武汉的最后一天,刘义明先生陪我再次探访武泰闸,我们在这里盘桓拍照,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最后,刘先生陪我到花鸟市场门口等车。

出租车开了好远,刘先生还站在原地朝我挥手微笑。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我感受到了湖北人的义气。与此同时我还想起那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如果这句话是褒义,我点赞,如果它是贬义,我要为湖北人打抱不平。唐树义金口殉难后,暴尸芦苇丛边。“越数日贼去尽,洲上居人以浮沙掩埋。”幸得当地老百姓对唐树义遗骸的保护,老先生最终等来儿子,相认后哭号扶柩,魂归故里。

可以说,唐树义当年献身于这块厚道、淳朴的土地,不亏!据此161年后,我不远千里来此寻访,很值!

五、滇行

(一)

2015年8月30日临近中午时,昆明市东川区野外,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载着我,穿行在起伏翻腾的云海里确切地说,是我和司机伴着一辆气喘吁吁的汽车,在西南特有的山区公路上艰难爬行。目的地名字很雅致,叫“汤丹”。汤丹镇位于昆明市东川区西北部,和东川区政府的直线距离不过16公里,而曲折蜿蜒的公路距离,却长达65公里汤丹地势之高峻、道路之艰险可见一斑。

西南地区的山区公路,狭窄险峻是不足为怪的。然而如此崎岖高远、九十度大弯接连不断的山区公路,平素我也未曾见识。车窗下,怪石嶙峋的峡谷深不见底,令人腿颤;极目眺望,那远近飘荡的云彩虚虚实实,高原尽头若大海般浩瀚深远。

“这就是汤丹?这就是当年唐炯为之奋斗、为之苦守了20余年的汤丹吗?”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未曾深思过的“云上”这个词,想起了汤丹镇党委书记杨加林先生接受《昆明日报》记者专访时,介绍汤丹的一段文字:“云上,是对汤丹地理和地貌环境的形象比喻,汤丹镇位于海拔2250米的半山区,境内最高海拔4288米,最低海拔960米,拥有得天独厚的立体地形、立体气候和立体生态,每逢阴雨天或冬季,汤丹就像是置身于云间,美丽的城镇和村落时隐时现,仿佛人间仙境。”我还想起诗仙李白描绘高山峡谷的那些千古诗句。例如,“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例如,“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例如《题峰顶寺》:“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16公里的直线距离,65公里的盘山公路,耗费了我一个半小时。

下午两点,在东川区汤丹镇赵氏宗祠,原清代东川矿务公司衙门遗址,我见到了汤丹镇的舒廷康、高妍两位副镇长及文化站的负责人吴伯焘先生。得知我是唐炯的家乡人,他们都很兴奋。于是,“唐炯办铜”成了我们交流的主要内容。

镇领导介绍,汤丹镇的行政区划几经变迁。清代这里属东川府管辖;民国时期改属巧家县,并先后设立汤丹区、汤丹乡和汤丹镇;解放初改属会泽县,1954年改属东川矿区政府。百余年来,东川矿务公司衙门遗址上建过祠堂,做过校舍。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人民政府的办公驻地,一直延续至20世纪末。1992年,原东川市(今东川区)人民政府将衙门遗址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3年5月,这里又被昆明市人民政府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唐炯当年在此创办的东川矿务公司, 或许是云南甚至中国最早的股份制企业。据云南日报记者熊明、孙伟的文章《东川有个百年赵氏宗祠》介绍:“汤丹赵氏宗祠,原址为始建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的东川矿务公司衙门。民国二十三年(1934),祖籍湖南、移居东川开矿冶铜的赵氏弟兄向云南省政府购买后,始建赵氏宗祠,至1948年竣工。”

不知何故,《汤丹赵氏宗祠地址平面图》竟被北京市文物管理处收藏。该平面图附有祠堂当年修建的简况和相关文字说明。文曰:“云南省巧家县第三区汤丹厂,距厂五里大脉地,原系大梨树杨姓私业。清光绪十一年,钦宪矿务大臣唐炯来查是厂,见此地坐向尊正,山峰秀丽,购买起盖矿务公司衙门,价值纹银二百八十两。特委刘静波监视修理,工作告竣,开始冶炼。斯时兴旺之盛。至民国九年,矿业公司严子彬遇匪受害,避患迁汤丹镇公所。二十二年,将所有房屋拆运汤丹旧址盖起。二十三年,本宽弟兄曾向云南省政府购买,定价银币三千元。乃于其地建造宗祠。……后附《本庙地址平面图》,面积为四十一亩五十方丈一方尺。”

住在附近的老乡告诉我,这里最早叫“衙门”,后来叫“赵家祠堂”,再后来又改叫“公社”。历史上因人为拆毁及火灾,东川矿务公司衙门建筑损毁严重。仅存的建筑主体,由衙门里原先的过厅、正殿、三舍厢房、四角耳房及五合天井组成,占地约2500平方米。西斜的残阳下,大院里的两棵桂花树格外招眼,看上去枝干挺拔,暗透沧桑,树龄少说都在百年以上。来滇之前,我已在文献中查阅到了这两棵桂花树的来历。它们是光绪初年,唐炯在此创办东川矿务公司时所植。

“是呢,是呢!”当地老乡说,“听老辈们传,唐大人说我们汤丹太阳大,种棵树子好乘凉嘛。其实呢,他种的时候已是大树啦。唐大人是派手下从别处盘过来的。”此次东川之行,我计划采访两位学者,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汤丹,也可以说,是唐炯的汤丹!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我把优盘里那些有关唐氏家族的历史文献,以及我本人撰写的学术论著,毫无保留地转给了汤丹镇人民政府,共计约十万字。关于版权我没有多想,记得当时我说:“只要你们觉得有价值,就只管用。”

唐炯办铜,长期以来在学术界语焉不详,即使在其家乡贵州也是鲜有介绍。前些年我才得知:云南的东川、永善和贵州的威宁乃其主要办矿地。而“汤丹”这个地名,我则是从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成山堂公牍》里读到的。作为清代具有广泛影响的政治人物,根据唐炯遗墨编纂的《成山堂公牍》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一部重要历史文献。《成山堂公牍》包括公牍和信函两部分。公牍大多为太平天国时期,唐炯率清军与四川蓝大顺农民军及太平军石达开部作战时所写。信函则主要是唐炯督办云南矿务期间的一些家信,其中反映了云南矿务的真实情况。以下与东川、汤丹有关联的文字,乃是摘录于唐炯致其子女的信札:


我十七抵东川小住三日,查勘各厂,二十一起身赴昭通,此间天气甚寒。我眠食平安,勿念。……十九日东川行次书。

我于十五到蚂蝗沟,十六相庆师子山,绵亘三四十里,处处产矿,山背悉是老林,炭薪易购,现定于师子山设大厂,沙河设子厂。余听本地穷民开采公司收矿,照矿给价。穷民得现钱周转,可以尽力开采,铜自多矣。成山老人书于蚂蝗沟茅舍。新正十八日。

矿师先于汤丹之西,地名“白锡腊”,勘得一山,谓可开采一二百年。二十内外即当亲往相度,布置归来,在东川城尚有延搁,大约三月初十内外方起身到威宁……公司系众人资本,照此下去恐误事。我欲趁全庶熙、健庵都在此,约兴斋来东川商量画一,俾各埠有条不紊,众人不致受累,我方对得住众人。庶熙事亦可了,兴斋如已起身来便罢,如尚未起身,汝可催其速来,至嘱。二月十六夜,成山老人书于东川府城行次。

昨自汤丹归,颇觉劳顿,又因汤丹水不好,腹泻。厂务亦须安排,调理数日,大约十三便起身赴威宁矣……我腹泻已好,勿念。成山老人书,三月朔日。

信札里所称“全庶熙”,即云南按察使全懋绩;“兴斋”即巨商王兴斋。

全懋绩又字盔三。同治末年受聘任云南巡抚岑毓英幕僚,光绪十二年(1886)任云南东川知府,此后,全懋绩曾历任云南按察使、贵州按察使、贵州布政使。王兴斋本名王炽,乃清末巨商,人称“钱王”。英国《泰晤士报》曾对百年来世界最富有的人进行统计,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王炽。而且,他是唯一一个榜上有名的中国人。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全懋绩、王兴斋和唐炯乃好友,亦系其督办矿务之得力干将。天时、地利、人和,成事之三大要素。有此二人辅佐,若当地百姓再给予必要的理解和支持,唐炯办铜,情况再糟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二)

唐树义一生与甘肃、湖北缘厚。唐炯则对云南的红土地确切地说是对东川、昭通两府所属之巧家、汤丹、蚂蝗沟等地情有独钟。他活了80岁,自光绪八年(1882)六月开始,直至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六月,除去中间身陷囹圄、拘押刑部大狱那两年,唐炯整整在云南度过了22年。无论任布政使、巡抚还是巡抚衔矿务大臣,他都在为这片土地操劳奔波,而他蒙受的不白之冤更非常人可比。学者黄彭年曾云:“鄂生遭际屯艰,屡为人中伤掎扼,卒得免于难。”(详见前集下《唐母姚夫人墓表》)如今随着大量的清宫档案解密,百余年前的历史迷雾逐渐消散。事涉唐炯是非成败、历史功过的分水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突出,历史的评价渐趋公正。

2015年3月、8月,我曾两次赴滇。唐炯与云南的关系该怎么表述?红土地上的人民究竟如何评价唐炯?这些都是我采访的重点,遗憾的是第一次滇行无功而返。回到贵阳,我将此行觅得之部分论著深研详读方如梦初醒。原来,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所长成崇德,云南学者杨毓才、卞伯泽、杨德昌等专家,早就在这一领域发出正义呐喊,只是我囿于眼界所限,未及早得闻真经。

成崇德,1949年生,山西省祁县人,国内著名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所长,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先后出版或发表《乾隆皇帝全传》(合著)、《清代西藏开发研究》(合著)、《清代边疆开发》(集体合作)、《蒙古族通史》(合著)第四卷、《清代边疆开发研究概述》(上、下)、《清代西部开发》、《关于纂修清史与清史研究中的热点问题》等学术论著近百项,千万余字。

杨毓才,1924年9月生,云南剑川人,云南省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曾先后出版或发表《云南各民族经济发展史》、《西双版纳国土经济考察报告》(主编之一,主要撰稿人之一)、《傈僳族简史》、《怒族简史》、《独龙族简史》、《论清代云南铜、银政的发展》等论著。

卞伯泽,1942年生,祖籍重庆綦江,曾任云南省会泽县政协副主席。曾出版《会泽文化之旅铜商文化篇》、《会泽文化之旅会馆文化》、《历史文化名城会泽揽胜》、《名城研究》等学术著作八部。

杨德昌,1945年生,祖籍云南东川府(今曲靖地区会泽县),云南文史专家。著有《会泽文化之旅铜商经济》、《会泽文化之旅铜马古道篇》等。

清光绪年间,在唐炯因清军失利而遭革职拿问时,他的遭遇就触动了很多人的良知。例如,詹事府左庶子盛昱、吏部主事唐景崧等就曾公开为其鸣不平。盛昱上疏奏曰:“逮问疆臣而不明降谕旨,二百年来无此政体。”中法战争中,唐景崧因功勋卓著获朝廷重用,光绪十七年(1891)迁台湾布政使,旋即奉命署理台湾巡抚。在任期间,唐景崧将其在中法战争期间的《请缨日记》刊印问世。中间有一些为唐炯鸣不平的内容,文字方面可谓直露大胆,无所顾忌。“论唐公罪者,在撤山西之防也。然山西即不撤防,恐亦难保不失;及其陷也,滇军何尝不在其中耶?总之,用刘既不得法,而当日防营又未能精整,战事且落人后,岂有不败?后之办防务者,宜援此次狃于不战以为戒,亦不必遽夸炮台、铁舰之雄,止求陆军真能打仗,西人即无如我何。倘我能做到者尚无把握,我之不能做到者务博求高,恐未必有济也。”

几乎在左庶子盛昱上奏的同时,左宗棠、丁宝桢、张之洞、岑毓英等显赫的朝中大臣或封疆大吏,以人才可惜为由,向朝廷上奏求保唐炯。他们的努力果真奏效,唐炯虽被判“斩监候”拘押刑部,却一直没有执行。两年后,唐炯这桩公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朝廷的处置可用九个字概括:“赏还巡抚衔,赴滇办矿。”

“赏还”这个词,初闻觉有生造之嫌。既赏且还,善意、歉意应该都在其中了。倘不觉有亏欠,何来“赏还”?清廷用一种含蓄委婉而智慧的方式,巧妙对唐炯示以安抚。只是碍于宫廷脸面等原因,官方后来的叙述未获延展,甚而还有了一些微妙变化。

再者,唐鄂生向来行事乖张,不拘小节。例如在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谱》中,唐炯对道光庚戌三十年(1850)是这样叙述的:“二十二岁。会试报罢,留京师,交贵筑黄子寿。平生师友道谊,骨肉之爱,嘉应廖先生、监利王先生、子寿、丁文诚公而已。”

“嘉应廖先生”乃指唐炯恩师廖纪,此人是唐树义好友、著名学者。“监利王先生”指的是湖北监利著名学者、刑部主事王柏心,他教过的学生既有唐炯,还包括同治帝,故在湖北有“帝师”之誉。“子寿”即黄彭年,“丁文诚公”则是名宦丁宝桢。直到去世,唐炯都未对《成山老人自撰年谱》里的上述内容进行修改。其在交友问题上眼界之高由此可见。但麻烦也由此而来你唐鄂生只认“嘉应廖先生、监利王先生、子寿、丁文诚公”,那些自认为与你交情不薄,甚至和你称兄道弟的文朋诗友、朝官武将、书卒士子情何以堪?

独立特行,难免要吃些苦头,被人挟私泄恨也不足为怪。在《清史稿》“唐炯”这个辞条的注释中,对其办铜一事的叙述颇值玩味:“十三年,赏巡抚衔,督办云南矿务,偕日本矿师躬履昭通、东川、威宁铜铅各厂,疏陈变通章程。又历请减免贵州铅课,豁免云南矿厂官欠民欠,并报可。惟经营十五年,仅岁解京铜百万斤,为时论所讥。”

唐炯晚年膺领朝廷重任,以巡抚衔坚守滇省蛮荒之地,长年累月昂持老迈残躯,在丛山峻岭奔波跋涉,劳持艰辛。唐炯办铜,《清史稿》以“经营十五年”起笔,时间上本已遭莫名打折,接下来又处心积虑折转运笔、变相诋毁,其虽不得不在前置以略含恭维之“躬履”、“减免”、“豁免”等词,最后的表达却落脚于那句“仅岁解京铜百万斤,为时论所讥”。此说如暗箭出弦,来路不明,别有用心。至此,辞条著者之好恶、偏颇已无法掩饰。

《清史稿》乃记载清朝历史之未定稿。系中华民国初年,北洋政府设馆编修。主编赵尔巽曾被袁世凯任命为清史馆馆长。《清史稿》历时十余年而初成。1927年,主编赵尔巽自知时日无多,更担心时局多变,遂决定将各卷刊印出版,之所以名之《清史稿》,意在说明其为未定本。因系众人编纂而成,编写时彼此缺少照应,更因时局动荡,仓促成书,未经主编总阅审定便“随修随刻,不复有整理之暇”,过于粗陋。难免体例不一,繁简失当,史实之中也有不少错误。故而赵尔巽先生对《清史稿》的定位是:“乃大辂椎轮之先导,并非视为成书也。”《清史稿》出书时赵尔巽已过世,此后《清史稿》版本众多,内容篡改增删,褒贬不一。中华书局于1977年出版的《清史稿》,是此书问世50年来最好的版本。但是中华书局仍然谨慎地认为:“(该书)由于成于众手,彼此照应不够,完稿后又未经仔细核改,刊行时校对也不认真,是以体例不一,繁简失当,以至年月、事实、人名、地名的错误往往可见。”

如此而言,《清史稿》中“唐炯”辞条之误亦非个别。但因此而终属面壁生风,失诸牵强也!

唐炯办铜的时代,西南地区自然条件恶劣,医疗保障无从说起,赤贫之芸芸苍生,生老病死只能听天由命。即使富庶之家男主人,年过40就要张罗着备办棺材。可以说,年近半百就是毫无疑问的老人了。而唐炯以云南布政使身份初涉矿务时,已53岁,担任矿务大臣时59岁,光绪三十二年(1906)离任回乡时,唐炯已是77岁的高龄老人。得失荣辱一言难尽,殊不知到头来,《清史稿》中,苦劳、功劳与唐鄂生皆不挨边矣!

果能如此乎?2002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清代西部开发》一书,主编乃著名清史专家成崇德。在涉及唐炯办铜的问题上,编著者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叙述了滇铜由盛转衰的复杂背景,并以全新的视角,剖析了唐炯受命于危难之际,到云南办铜所面临的各种艰难险阻。“如果再考虑到乾嘉时,每岁由中央拨给的百万两投资,两相比较,可谓有天壤之别,又岂能没有开发成就上的重大差异! ”

不愧为名家领衔、集体智慧之作,《清代西部开发》一书对唐炯办铜的实情,分析得入情入理。主编成崇德诸君,想必研读过《张之洞全集》。不然二者怎会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张之洞全集》收录了光绪二十三年(1897)九月二十日,张之洞致唐炯的信札,其中有如下文字:“滇中矿务经阁下苦心经营,递年以来,力筹充拓,乃获成此不竭之源,资京国之正供,裕汉苗之生计,功伟惠广,实倍寻常。惟闻近来部中催解尤急,而拨款又多不敷,文法繁密,公私交困勋筹,翘想棘手可知。”

张之洞与李鸿章、曾国藩、左宗棠等并称中兴名臣,一生建树丰伟,学贯中西,诸多领域要想诓挟他是很不容易的,况且此乃两郎舅之间的私信。案牍劳形之余,省却官场虚假礼仪推心置腹,彼此间不失为一种享受。而作为晚清重臣和洋务运动先驱,张之洞对唐炯等封疆要吏、实业大员的作为自有评判标准,兴办实业的艰辛更颇具心得。因此,唐炯在云南办铜的艰难处境,张之洞深有同感并在笔下表露无遗:“而拨款又多不敷,文法繁密,公私交困勋筹,翘想棘手可知。”

无米之炊,这就是光绪年间,唐炯在云南办铜的真实写照。其处境之艰难,其内心所受的煎熬于此可见矣!那么唐炯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处境呢?他又是如何描述内心的感受呢?在这里,我们不妨通过他写给儿子的书信,大致揣摩一下吧:“我今办法,不能仿照外洋,亦不肯苟且。目前,但尽吾心力所能耳。此间山荒人少,非赶场不得肉食,喜菜蔬颇有。天气晴暖,似二三月时,桃李花盛开。每月上,散步田间,与野老牧竖笑言,辄动乡思。何日得卸肩归去耶?”

今天的云南学界,如何看待唐炯这个客居云南20余年的矿务大臣?

20世纪90年代初,在《云南学术探索》1993年第2期上,著名学者、云南省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杨毓才先生发表的论著《论清代云南铜、银政的发展》一文中,出现了如下表述:

光绪十三年(1887),清廷任命唐炯为巡抚衔督办云南矿务大臣,主办云南铜矿事宜。并请朝廷拨给铜本银一百万两,由户部谕令“请于欠解项下,令江西解银十五万两,浙江解银二十七万两,共银四十二万两。江苏、湖北、福建、广东于加发俸饷项下,各改解银十二万两,浙江改解银十万两,共银五十八万两。”以上两顷,已足一百万两之数。唐炯是一个颇有见识的矿务大臣。在获得上述解银之后,又于同年5月5日上奏道:“滇矿开采渐著成效,请推广有办。并续延日本矿师,购买机器。”在唐炯的新政推动下,东川铜矿又从咸同的灾难年代逐步走向复苏。

今日曲靖市会泽县,原先东川府所在地。现年70岁的杨德昌先生,是我专程到云南会泽拜访的两位学者之一,另一位是会泽县历史文献研究会会长卞伯泽先生。近年来,两位老先生以“铜商文化”为突破口勤奋笔耕,先后撰写并出版数百万字的学术论著,这些论著从不同角度入手,展示了会泽的历史文化渊源及厚重、独特的地域文化风貌。尤为令我欣慰的是,他们告诉我,在东川府忠烈宫,曾经珍藏过一件唐炯的珍贵文物一个重达888斤的铜鼎,说这是唐炯留给东川人民的念想。

经采访得知:忠烈宫又称“贵州会馆”,系流寓东川的贵州籍客商修建。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矿务大臣唐炯离任前夕,出资打造重达888斤的铜鼎,捐赠忠烈宫。鼎高1.64米,直径0.5米,内口径0.34米,呈传统香炉样式,工艺极其精湛,现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列为文物正式收藏。

在《会泽文化之旅铜商经济》一书中,杨先生写道:“东川铜业在最兴盛的乾隆、嘉庆年间,年产六七百万斤甚至上千万斤,随后逐年下滑并陷于停顿;光绪年间,朝廷限于庞大的军费开支和巨额战争赔款,亟须铜料铸币;光绪十三年二月,云南巡抚唐炯临危受命,督办云南矿务。”杨德昌着重强调道:“唐炯到任后,设立矿务公司,招募商股,促使东川铜业经济体制在近代经济运行中的转型。”杨德昌先生对唐炯的分析评价,云南其他学者不乏呼应之笔,前述杨毓才先生论著《论清代云南铜、银政的发展》一文即是一例。

谈到《清史稿》中“唐炯”辞条的注释,杨德昌先生不屑一顾。

“除了我们云南本土百姓,谁真正了解东川、了解唐炯?谁更有资格评价唐炯?”杨先生显得有些愤愤不平,“唐炯老人家出任矿务大臣时,东川府的铜矿已是矿老山空。再加上战乱持续20多年,百业萧条,雇人进洞干活,赶马拉矿,连民夫都不好找,他分明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但唐炯是一个尽职尽责、忍辱负重的矿务大臣。他办矿的措施十分见效,很得力。一方面使朝廷正供得到保障,一方面竭力顾惜和维护民利民生,我们云南百姓,从中是得到了实惠的。一句话,唐炯他老人家,是值得我们云南人缅怀的好官!”

从会泽县到东川,直线距离一百公里,有南、北两条线路可供选择。我为了省钱、抢时间,选择搭乘私车,抄近路直接去汤丹。杨先生闻之,坚决不同意我的选择,他说:“那条路人烟稀少,你坐私车,谁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况且,路况一直都很糟糕,经常出车祸。”在宾馆的房间里,杨先生不厌其烦地绘图、讲解,努力想说服我,争执中几乎和我翻脸吵架。我被其说服后,他仍不放心,又强行带我去会泽县客车站,给我买了去东川的客车票。这个过程,我至今为之感动。

我知道,杨先生把他作为一个东川人对唐炯的感情,转移到了我这里。在他心目中,似乎我就是唐炯的亲人……

 

补记

(一)关于“建昌道”的问题

历史上所称之“建昌道”,即指今日四川西昌市。西昌位于川西高原腹地,是凉山彝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也是清代建昌兵备道驻扎地。《清史稿》中,有唐炯担任建昌道道员的记载。“光绪四年(1878),丁宝桢督四川,令佐治盐策,旋补建昌道。”但因文字粗疏,具体任职情况语焉不详。为此,我于2015年7月前往四川西昌进行采访,并受到了西昌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等机构和部门领导的热情接待。然而采访期间,我翻遍此地各个时期的历史文献,皆未寻得唐炯担任建昌道道员的具体记载。

西南大学程潞明先生的论著《清季兵备道研究》一文中,对唐炯在四川的宦迹有如下叙述:“光绪三年(1877),受时任川督丁宝桢之命整顿盐务,改官督商销为官运商销,四年之间,征银四百余万两。次年署川东道仍督办盐务,旋任建昌道,仍督办盐务,光绪六年(1880),署理四川盐茶道。八年(1882)擢云南布政使,次年升云南巡抚。”

综合各方论述可得出结论:唐炯光绪年间担任四川建昌道一事,应系兼职署理性质,其并未到任履行实职。在唐炯大起大落、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此固无伤大雅。但既然摸清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就应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昭之于众,或在相应平台上予以纠正。若继续听之任之而语焉不详,只会将错就错、误导后人。

(二)关于“崇福寺”的问题

一部光绪版本的《汉阳县志》中,有关于武汉崇福寺的记载,并有附图。

原来,我长时间苦苦寻找的崇福寺,曾为老武汉“月湖八景”之一。月湖东抵龟山西北隅,南傍古琴台与梅子山相邻,西抵赫山脚,北依汉水。历史上的崇福寺,即位于今汉阳城区西北角,月湖公园附近。汉阳历史上留下了许多古迹。据传说,大禹治水至此时,在龟山植有柏树,龟山伸入大江的矶头被称为“禹公矶”。另据传说,“高山流水”故事的主角俞伯牙抚琴,在此遇知音钟子期,成为千古佳话;屈原游鄂渚,写有“涉江”篇章;三国时,蜀国名将关羽在江边洗马,留有洗马长街地名;祢衡作《鹦鹉赋》,使江心沙洲获得美名;唐代诗人崔颢作诗,则留下了“晴川历历汉阳树”的千古名句。

清末民初,崇福寺等“月湖八景”渐毁,一个世纪后,今天“崇福寺”已不为人知,想来难抑心酸,令人不免唏嘘叹息!

清末汉阳地图,右上有“荣(崇)福寺”字样


1 笔者注:高秀东,本名高以庄,今乌当区北衙村人,清代廉吏高廷瑶之子。

2 毛葫芦,元顺帝时招募的一种地方武装。其作用约同于明清时期的团练。《元史·顺帝纪》载曰:“至正十三年,立南阳、邓州等处毛葫芦义兵万户府,募土人为军,免其差役,令防城自效。因其乡人自相团结,号毛葫芦军,故以名之。”

3 冇,mǎo,意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