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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医院里,文淑刚换上护士的衣服,正在三楼那间窄小的休息房间内和一个叫做素贞的同伴讲话,忽然看见两个年纪较大的同伴带着烦厌的神气匆匆走进房来,几里古鲁地抱怨道:“又吵着换药!真讨厌!”说着就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解开衣领的扣子,疲倦地嘘着气。

文淑惊诧地看看她们,微微露出不满意的颜色,然后又回头去看素贞,对这个熟习的朋友用眼光表示她的意见。她想说两句讽刺的话,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她就听见茶房唤“小姐”的声音。茶房站在门口探一个头进来说:“小姐,三号房间请你们哪一位去一趟,那位姓方的吵着要换药,他忍不住痛了。”

“我去,我去!”文淑自告奋勇地答道。

“真讨厌!又是那个姓方的兵!”那两个坐着休息的女护士中间一个长脸的周小姐把眼睛一竖抱怨起来。她讨好地阻止文淑道:“冯小姐,你不要去!你不要理他!郑医生吩咐过的,现在还不能换药。”

文淑对那个同伴笑了笑,答道:“不要紧。我反正没有事情。我去问问郑医生。”她又对素贞说:“素贞,我们一块儿去罢。”她们扬长地走出去了。

她们先到医生休息室去。郑医生在那里。文淑鼓起勇气走到他的面前,兴奋地把换药的事情一口气对他说了,她以为郑医生一定会听她的这番话。她怀着希望地望着他那略带方形的胖脸。

郑医生把两只颇小的眼睛差不多挤在一起,略略张开被浓密的唇髭盖着的嘴唇,从牙缝里透出两三下笑声,然后谦和地说:“冯小姐,请你去叫他多等一等。他的药一定要在手术室里面换。现在手术室忙得很,还有好几个人等着施手术。请你叫他不要发急,等等也不要紧,再过一阵就有空了。”

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感动的表情,声调也很平板,只是敷衍似地说着话。他刚刚把话说完,就转过身子和别一个医生谈论什么事情去了。

失望在文淑的脸上涂了几笔阴影。她痴痴地立在那里,望望郑医生,又看看素贞。她先前认为是很有把握的事情,现在象梦一样完全消失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或者去对那个受伤的弟兄说些什么话。素贞在她的旁边催促道:“走罢。”她似乎没有听见。她想了一想,忽然省悟似地跟着素贞转身走了。她撅着嘴似乎在心里说着赌气的话。

她们用快步子向病房走去,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素贞自语般地说:“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情。”文淑不作声,怀着紧张的心情跑进里面去。

房里显得很乱,靠窗的第二号床铺前后围着许多人,茶房,男护士,女护士,看护长都在那里。还有两个女护士在后面伸长了颈项惊惶地张望。

“什么事?”文淑过去一把抓住一个女护士的膀子,发急地问道。

“他要自杀,用裤带勒自己,”那个同伴激动地答道。

“不要紧罢,”文淑耽心地说了一句,也不等那个同伴答话,便挤进人丛中去了。没有人理她,只有那个“教婆子”型的矮小的看护长责备似地瞪了她一眼,但是她不曾觉察到。她只顾注意地看第二号床铺上的姓方的兵士。那个年轻的弟兄两只手都被茶房和男护士紧紧地拉住了,他疯狂似地挣扎着,哭叫着。他们在解开他颈项上的裤带。他绝望地哭叫着:“我不要活!我不要活!我的伤反正医不好。为什么还要叫我多受痛苦?”别的人都不对他说话,只有看护长象哄骗小孩似地在安慰他。他似乎不曾听见。但是裤带已经被拿走了,他的两只手被人紧紧握住,丝毫不能移动。他的力气也竭尽了,他不能够再作任何反抗的举动。他于是呜呜地伤心哭起来,孩子似地骂着:“你们好狠心!连死也不让我死!”看护长传教似地继续说着安慰的话。人渐渐地散开。他的哭声也渐渐地小了,后来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男护士和茶房也陆续散去。文淑和素贞都站在床前垂着头感动地看那张睡脸。另一个女护士,年纪比文淑大一点的王小姐正俯着身子在整理被单,小心地将病人的身子盖好。

“你们要小心地看守他,”看护长带着严肃的表情,慎重地小声对文淑和素贞说,便悄悄地走出去了。

素贞应了一声。文淑却摸出手帕弯着腰轻轻地揩去那个人脸上的泪痕。房里没有人说话,一种悲哀的静寂笼罩着这个房间。王小姐整理好被单便出去了。文淑站直了,把手帕插回到腋下钮扣上。素贞提醒似地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你把它拿去洗洗。”文淑点了点头,但是她仍然站在床前不动。“去罢,有我在这里,”素贞催促道。文淑才把头扬起往四处一看。她看见到处都是带着善意的脸。

“小姐,你们真好,”旁边床铺上一个左手受伤的弟兄坐起来发傻地望着文淑,不知道怎样才好地称赞道。

文淑想不到会听见这样的一句话。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她起初得意地不好意思起来,微微红了脸对那个人笑了笑。但是她的眼光触到那张带一点滑稽样子的发傻的脸庞,她的感情就立刻改变了。她觉得心里难受,好象有一种力量在压迫她,推动她,揉她的心,磨她的思想,使她感到自己的无力,自己内部的空虚,自己的渺小。她忽然不能自主地掉下了两滴眼泪。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她不愿意让这个感情长久控制着她。她便竭力装出愉快的神情,低声哼起她爱唱的《五月的鲜花》,走出病房去了。

“我究竟有什么好处?”文淑立在走廊上栏杆前面,忽然疑惑地自问道。她从来不曾对自己发过这样的疑问。她简直没有想到过。关于自己,她就没有起过疑惑。她相信着自己,她相信着自己所爱的那些人。她喜欢新的、年轻的、活泼的一切,她憎厌和她的性情不相合的一切。她把世界看得很简单:每个人,每件事就只有她的脑筋所能描摹的一点轮廓。她生活在她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却没有人告诉她这理想跟现实差了多远的路程;也许有人对她含糊地说过,可是她毫不注意地忽略了。她这样地生活下去,直到现实的面目一点一点地从理想中透露出来,这对于她是意外,但是并不曾引起她的怀疑。父亲近来态度的改变,对于她的行动的企图干涉,这使她愤怒,但也不曾引起她的疑惑和深思。然而如今一个受伤兵士的一句话,却意外地激起了她的心海里的波涛。她想着,想着。但是她似乎就永远触不到这个问题,她不能够给一个回答。她觉得有点苦恼,就赌气不再去想它,她摘下了帽子拿在手里,把身子靠在栏杆上,又轻轻哼起《五月的鲜花》来,两只眼睛毫无目的地望着楼下的景物。她的眼里充满着绿色。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深绿色的树叶正得意地迎着风微微舞动。这温和的风也挨到了她的前额和脸颊,它还在玩弄着她的浓发,把它们吹起又让它们慢慢地落下,或者吹过额角搭到前面去,就象一只温柔的手爱抚地玩弄着它们。这只无形的手还拂拭着她的脸。她觉得一阵爽快。先前的那个问题已经去远了,她的苦恼也去远了。她不再想什么,口里只顾哼着她唱惯了的那支歌。她看见几个穿西装的青年男女手里拿着小小的白旗子,抱着慰劳品,由一个一童子军陪伴着穿过广玉兰中间的路,向着楼房走来。她忽然把身子动一下,即刻离开了栏杆。她知道是慰劳队来了。她觉得十分高兴。这三四天来她都没有见到慰劳队的影子,医院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就象按照一个规定的呆板的日程进行。空气有点沉闷。重伤病房里漫着药味和伤臭的气味。在她的耳边时时响着令人心紧的痛苦的叫喊。每一个枕上放着一张苍白色的脸,失神的眼睛绝望地望着人。她们做护士的虽然殷勤地看护、真诚地安慰,也似乎温暖不了那些战士的心。

只有慰劳队的到来,用热情的语言和感谢的表示暂时给这个阴暗的房间添一点亮光,给护士们加一点兴奋。在轻伤病房里病人平时就可以自由地谈笑,可以在廊上散步,可以下棋消遣:她们有时还可以从他们的口里听到壮烈的战绩,但是只有在慰劳队代表民众来向他们致敬的时候,他们才有尽情叙述的机会。慰劳队的人(大半是青年)分配着慰劳品,站在兵士们的床前用颤抖的声音说:“弟兄们,你们为我们民众流了宝贵的血,带了荣誉的伤……”那时候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许多只眼睛望着说话的人的脸。那个人的眼里也冒出了泪珠。兵士们接着就谈起作战的情形来。当他们说到冲锋过去跟敌人肉搏的时候,他们是那样地激动,他们的眼里冒着火,嘴里吐着白沫,或者伸出一只完好的手,捏成拳头宣誓般地说:“我们要报仇!我们要把日本强盗赶出去!”那时全房间人的心里都响着同样的声音。仿佛每个人都含着眼泪微笑,每个人都亲切地互相看望,每个人都忘了自己,一个共同的目标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好象成了一颗心似的。这情景使文淑太激动了。她虽然流了眼泪,但是她觉得畅快,似乎心里轻松了许多,她好象已经见到了黎明。所以她喜欢这样的时刻。三四天不看见慰劳队的影子,就使她感到寂寞。现在单是白旗子和慰劳品在她的眼前晃动,虽然她那略微近视的眼睛还不能够分辨来的是什么样人,她就高兴起来了,她不去洗手帕,她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她并不细想,便匆匆戴上帽子,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又把口罩取下,拔步走下楼去迎接他们。她走到二楼,看见两个轻伤的兵士立在栏杆旁边谈话,两人中的一个在安徽一家中学里读过,书左手的手指全被炸去了,现在还包扎着,但伤处渐渐地好了。她和素贞上星期在二楼服务过,和一般弟兄处得还好,尤其和这个安徽兵士谈得来。他看见她走过,便亲切地叫了一声。她即刻站住,含笑地对他点点头,走过去说:

“同志,你现在好得多了。”

“冯小姐,谢谢你,我想我不久就可以出院了,”安徽的弟兄愉快地答道。

“怎么这么快?”文淑一怔,忽然留恋地冲口道;她连忙改正说:“我说,你的伤还没完全治好,应该在医院里多住几天。”

“我住得久了,应该出去了,”他谦逊地说。后来他又露出苦笑,说下去:“别的弟兄们在战地上得不到看护,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实在不好意思占住床位。”他埋下了眼光。

“你不要这样说,你已经为我们民族尽过力了,”文淑感动地说。

他们站在二号病房门前的栏杆旁谈话。房里的弟兄都看见了文淑的背影。有两三个人高声叫道:“冯小姐!”文淑听见声音,便回过头去看那里面。

“冯小姐,请进来,”好几种口音同时叫着。许多人的眼光一齐射到她的脸上,她微微红了脸,用本地口音说普通话道:“什么事?”

“冯小姐,请你唱个歌给我们听,”那个在吴淞受伤的保安队的弟兄,躺在床上带笑央求道,头侧着,两只眼睛紧紧望着文淑的脸,笑容下面还隐约地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冯小姐,请唱个歌。小姐,——唱罢。给我们唱一个,”许多声音杂乱地响起来。多数人的态度都是诚恳的。

“冯小姐,你就唱一个罢,”那个安徽弟兄也加入要求道。

“冯小姐,请唱一个罢,”那个断了一只腿的方脸的四川兵士忽然坐起来,伸长了颈项央求着。

“你不要起来!你不要起来!”文淑连忙跑过去阻止他。她刚刚说完话,那个弟兄已经力竭似地倒下去了,脸色十分难看,被单凌乱地盖着他的半个身子。她走到床前给他盖好被单,一面温和地说:“同志,你好好地躺着不要动。我唱,我等一会儿就唱。”

“你现在就唱一个好不好?”方脸的兵士疲倦地低声求道。

“朱小姐,你也来唱一个,”一个麻脸的兵士忽然嚷道。安徽弟兄和另外几个兵士恳切地齐声附和。

文淑回头一看,素贞正含笑地大大方方地向她走过来。素贞很有办法地推辞道:“我不会唱。”于是众人的眼光和话语又集中到文淑的身上了。

“不要唱,医院里的规则不许可,”素贞轻轻地在文淑的耳边提醒道。

文淑看了素贞一眼,不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她迟疑一下,又看看四川弟兄的脸、安徽弟兄的脸和别的几个弟兄的脸,那些殷勤地期待着的眼光感动了她。她回过头对素贞说:“不要紧,我给他们唱一个。慰劳队来了,院长、看护长们一时不会上来。”

兵士们听见文淑答应唱歌,大家都很高兴,都伸起颈项等待着。

文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微微红了脸,好象不敢看人似地仰起头,低声唱道:

打回老家去……

打走日本帝国主义……

东北地方是我们的……

素贞要阻止她也来不及了,便让她唱下去,心里却替她发急,只怕院长或者看护长跑来撞见。文淑却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她专心唱着歌。她渐渐地不害羞了,声音也稍微高了一点。她把头略略埋下。许多只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也不现出一点窘态。

文淑唱完了,害羞地说了一句:“我唱得不好,”连忙拉着素贞轻轻地跑了出去。她们在医院里都换上了软底鞋,走起路来很方便。

“我们下去看看,慰劳队来了,”文淑走出房间兴高彩烈地对素贞说。

“不要去。慰劳队来了,会上来的。我们下去给看护长看见又算触霉头,”素贞小心地劝阻道。

“不要紧,我们看看就回来。怎么来了这么久,还不见他们上来,”文淑固执地说。素贞拗不过她,便跟了她下楼去。

她们刚到楼梯旁边,便看见院长陪着几个客人走了上来。她们吃惊地退了回去,但已经被那几个客人看见了。一个戴深色眼镜的三十岁光景的客人忽然叫了一声:“冯小姐。”

文淑马上站住,等候那个人走上楼来。她还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那位颧骨高、脸长而带黄色的客人上了楼,便走到文淑的身边,向她伸出手,一面露齿笑道:“冯小姐,你在此地!我还不晓得!”

素贞把文淑腋下钮扣边插的那方手帕抽出来,拿在手里,低声说:“你还没有洗。我替你洗去!”便独自走了。

文淑把那只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马上记起了这是一位近来很活跃的剧作者,便笑了笑,愉快地说:“曾先生,你戴了一副眼镜,我差一点不认识你了。”她在院长的面前故意压低了声音讲话。

“想不到你真的到医院工作了,”曾明远好意地称赞了一句。

这时院长陪着其余几个人慢慢地往前面走,进了一间病房。

“我说过要来,当然是真的!我知道你看不起人家,”文淑撅起嘴说,她的脸发红了。

“刘波现在在哪里?他还住在老地方罢,”曾明远换过话题问道。

“对啦,”文淑点头笑答道。她便把刘波卖报的事情告诉了他。

“刘波倒是一个实际的人。他有些见解我并不赞成,不过他能说能做倒也不容易,”曾明远听完文淑的话,点了点头,略带赞叹地说。后来他又加一句:“我哪天想找他谈谈。”

“他就在霞飞路金神父路口卖报,你吃中饭以前去找他,一定找得到,”文淑热心地接口说。过后她又问:“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道去?你是来慰劳弟兄们的。”她的眼睛一霎一霎的,一对笑涡分明地嵌在红润的两颊上,一张小嘴包不住笑,她把右手第二根指头伸到嘴唇边挨了一下,立刻警觉似地缩了回去。她只顾望着曾明远微笑,他不知道她为着什么事情这样高兴。

“你说什么慰劳!你们院长一定不肯放我们上楼。后来交涉了好久,他才答应把慰劳品留在下面,由医院分配,他自己陪我们到病房看看,还叮嘱我们不要讲一句话。这怎么能说是慰劳?”曾明远停了一下说,声音不高,不会被院长听见。但是他说到后来气更大了。他觉得院长没有理由拒绝别人来慰劳在前线受伤的弟兄。

“为什么缘故呢?弟兄们欢迎外面的人来慰劳他们,每次有人来,他们都很高兴,”文淑惊愕地说。

“院长说,上面有命令来:要严防汉奸,怕汉奸混进来捣乱,”曾明远忍住气冷冷地说。

“这不对!汉奸不见得就会混进这里面来,我们不能因为怕汉奸就把什么事情都放下不做!”文淑气青了脸翘起嘴说。

院长陪着客人从另一间病房里出来了。文淑便改换了语调催促曾明远道:“你快去罢,我在三楼等你。”她撇下他独自走上三楼去了。

过了一些时候,曾明远一行人走到三楼的廊上,文淑正替一个兵士写好了一封家信,拿着它从病房里出来。这一行人的脸上全带着严肃的表情,大家沉默着,而且低着头慢慢地移动脚步,只有院长一个人声音平板地说了几句解释的话。文淑迎着他们走去,她走过曾明远的身边,对他点一下头笑了笑,就往休息室里去了。她到了休息室刚刚坐下,喝了半杯凉开水,就听见隔壁房间里叫人的声音。她连忙站起来,急急地走到那里去。

一个保安队的弟兄躺在靠近门的病床上,看见她进来,便用本地话指着隔三个床铺的兵士对她说:“小姐,这个弟兄要什么东西。”

她的眼光跟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她看见一张灰白色的脸:颊上的肉已经消失了,两只眼睛微微睁开疲倦地望着她,似乎没有看见她,又闭上了。她立刻走到那张病床跟前,躺在床上的伤兵听见脚步声又把眼睛睁开,求助般地望着她。

“同志,你要什么?”文淑俯下头温和地问道。

那个兵士把眼睛睁大了一点,用力说道:“小姐,我要糖,”然后力竭似地把头一动,眼皮也垂了下来。

文淑以为听懂了他的话,也不再发问,只点点头,说了一句:“好,我就去给你拿来,”便匆匆地走出房去。她走得很快,到了事务处要了一碟白糖,拿着又回到病房去。她想早一刻办好这件事情,免得错过跟曾明远见面的机会。

那个弟兄正闭着眼睛,她的脚步声唤醒了他。他睁开眼睛看她,但是眼珠已经不能灵活地转动了。

“同志,糖来了,”她带笑地说,把一碟白糖递到他的手上去。他不大明白地看了看,忽然失望地摇摇头,伤心地哭起来,他说:“你不懂我的话!”便把头掉向里面去。

“你要什么东西?好好地说,我去给你拿来,”文淑惶恐地立在床前,半道歉半安慰地说。她已经把盛白糖的碟子接过来了。

那个弟兄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不理睬她,他的哭声渐渐减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困窘地红着脸,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

“小姐,你不要着急。这位弟兄的话我也听不懂。你歇一会儿罢,他就会好的,”对面一个北方的兵士安慰文淑道。

门边那个保安队弟兄隔着三个床铺传过话来:“小姐,你们待我们太好……”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隔壁房间里的叫声打岔了。一个弟兄喊道:“哎哟,痛死我了!”

这样的喊叫和呻吟仿佛震动了这个房间。于是来了一阵沉默。文淑打了一个寒颤。她仍旧立在那里,手里拿着碟子,在等候那个兵士的回答。

这样地过了片刻,直到一个低微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她回头去看,这是姓章的男护士的声音,说着“他已经死了,死了。”

文淑看了那个弟兄最后一眼。她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便回转身子急急走了出去,手里还捏着那一碟白糖。

她埋着头走出门。曾明远在廊上等候她,她也没有看见。曾明远唤了一声“冯小姐”,她才站住,走到他的身边去。

“什么事情?你哭了!”曾明远诧异地问道,他看见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一个弟兄死了,”文淑象孩子在大人面前诉苦似地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揉眼睛。

“你不要伤心,我们的弟兄是死不尽的,”曾明远鼓舞地说,他的声音带了一点颤动。

文淑不说什么。她的痛苦的眼光穿过泪水望着曾明远。

他们这样地对望了片刻。曾明远忽然一笑,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快乐的表情。他感动地说:“看见这些弟兄,我就觉得我们民族始终有希望。他们真是拿性命来拚的。昨天英文《大美晚报》上说一个外国教士到前线去,看见中国兵冲锋,一排人过去,没有看见敌兵,只见一阵烟,人就全没有了。后面的人再冲上去,又碰着一阵排炮,一阵烟,人又全光了。这样一排一排的死掉,却没有一个人畏缩。那个外国人看到后来,忍不住伤心地哭了。我们是拿人的血肉来跟最新式的炮火拚的。”曾明远说到后来,声音颤得厉害,他也十分激动。他看见文淑一直在流眼泪,又想起他的朋友们在下面等候他,他也不再说什么,便告辞走了。他临走时还递了一张名片给文淑,殷勤地对她说:

“你有功夫请到我们团里来看看,青年救亡团,这张卡片上有地址,离你们医院也不远。”

“好,我一定来,”文淑爽快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