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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刘波冒着细雨穿过霞飞路,走入一条横街。深黑色的天空矮矮地罩在他的头上,夜已经来了。尘埃似的小雨点粘聚在他的头发上面,一张燃烧的脸被微凉的雨水打湿了,但是他并不曾感到一点冷意。他的心情十分紧张。周围的景物在他的眼前只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占据着他的脑子的是另外一个景象。那里似乎有着够多的温暖和够多的光明,给他照亮了黑暗、冷静的路,使他象赴盛会一般地迈着大步急走。

时候还早,夜却是相当地静了。环龙路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雨湿了的柏油路上有一两处映着街灯的微光,镜子似地在发亮。两旁人行道上的广玉兰枝叶间积了不少的雨水,秋风吹起,枝叶一动,雨点沙沙地迎头洒下。刘波没有提防,略略吃了一惊。但是他并不在意,不过站住抖动一下身子,把雨水抖落一些,便继续往前面走了。

炮声从远处响起,一声,两声,三声,静下去,又不再响了。夜又落在静寂里。刘波走完一条马路,就只看见两个穿长衫的人默默地迎面走来,跟随着一阵风很快地过去了。前面不调和地起了笑语声,两个白俄巡捕立在一家关闭的商店门前,跟站在树下的一个穿雨衣的白俄老妓调笑。他们轻蔑地看了刘波一眼,刘波刚走过,那个老妓忽然发出了鹭鸶叫声一般的怪笑。

这笑声给刘波引起了一点憎厌的感觉。但是他马上又象拂拭尘埃似地把它拭去了。炮声又响起来,轰隆的一声,两声……又静下去了。一切重新被静寂的网覆盖着。他走到一段更阴暗的地方,忽然从树后转出一个鬼魂似的影子。一只无力的手向着他伸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哀求着:“先生……”

刘波愤然想着:“为什么要阻拦我?”他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前面走。那个穿黑衣的瘦弱的女人在后面紧紧跟着他,手差不多要抓到他的衣服了。呻吟似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磨来磨去:“先生,我不是讨饭的,我家住在虹口华德路,丈夫在香烟厂里做事情。我们一家人从虹口逃出来,走到大世界,给炸弹打散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死活,到处找,都找不到……”

永远是这同样的故事。到处都是苦恼。到处都是同样的平凡的悲剧。每个人,甚至最渺小的人也遭受了最大的苦难。为什么需要着这么多、这么大的牺牲?这思想使他痛苦。

“先生,我不是讨饭的,我家住在虹口华德路,”那个女人哓顺其自然不休地哀诉着,不肯放松他,似乎要将她所受到的苦难让他完全知道。他不能够忍受了,便伸手进衣袋里去,把袋里仅有的两个角子抓出来,放到那只微微颤抖的瘦得见骨的手掌上,不等她说二句道谢的话,连忙走开了。

他转过一条横马路,走进了一个弄堂,在过街楼下,一些妇人和小孩正摊开被头睡在水门汀地上。中间留着一条过道,但已经被带泥水的脚步弄得滑脚了。他走入一条窄巷,到了一家后门口。厨房里没有灯光。他不去敲门,却站住唤了一声“永言”。亭子间的窗户立刻打开了,一个人探头出来看,他在下面点点头。厨房里电灯亮了,那个叫做永言的人来给他开了门。门一开,他马上走进里面去。他听见关门的声音。他回头对那个开门的朋友道歉地说了一句:“我来迟了。”

亭子间的门微微掩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屋里有人唧唧哝哝地谈话。刘波连忙走上楼,推开房门进去。他认识的几个人都在那里。

房里有一张小小的方桌和一张条桌。没有床,地板上铺着宽大的草席。七八个人坐在席子上,留下那把唯一的椅子给刘波坐。方桌上凌乱地放了两个热水瓶和六七个杯子,还有一滩溅出来的水。这使人想到房里先前有过一番热烈的争论。条桌放在屋角,一个蓬头发的青年把头俯在条桌上专心地抄写稿件。

刘波坐下来,望着郑永言,关心地问道:“谈的结果怎样?”郑永言是一个长脸无须的中年人,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衣服最整齐。银白色背带在他的蓝条子绸衬衫上闪闪地发光,下面是一条折痕显明的咖啡色西装裤和一双黄色的拔佳皮鞋。他的头发向后梳,新擦的头油使它们成为雪亮。他严肃地答道:“刚刚叫子辉打电报到南京去了。这两天战况不大好,租界当局态度开始软化。我们又要搬家了。不过那件事我们还是要做。先把那个东西干掉再说。”刘波的心情顿时紧张了。他看见永言脸上没有一点惊惶的表情,忽然想起一个星期前永言穿着一身破烂的学生装、头发蓬乱地到报摊上来找他时的情景,他一阵眼花,几乎疑心在他面前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其实他知道并不是这样。他也多少了解他们的生活,而且总是带着崇敬的眼光看他们。他常常在他们的中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每一次看见他们,听他们热烈地谈话,他总是十分激动,觉得牺牲之火在自己的内心燃烧。这一次他又不能制止心的猛跳了。房里简陋而杂乱的陈设已经在他的眼前消去。他看见的只是几颗人的心。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献给他们。他又问道:“刊物没有问题罢?”

“第二期还是照常出下去,稿子齐了,子成正在抄写。不管怎样,这两国青年的联合刊物是应该维持的,”永言坚决地说。

“不过我耽心的是销路的问题,我们怕发不出去,”一个叫做鸣盛的青年说。

“要不是法租界卖报现在有了限制,我一定拿到街上去卖,每期至少也可以卖它四五百份。然而现在什么都有限制了。这么大的地方只发两百多张照会,这怎么够!帝国主义者的手段总是那一套,”刘波气愤地说。

“刘波,我们刊物上写文章的人太少。就只有我们几个。太单调。以后你给我们多写一点罢,”永言直截了当地说。

刘波迟疑一下,便答应下来,说:“我尽力做就是了。”他又把眼光掉去看那个在角落里写字的青年。那里很阴暗,射到角落里的灯光很难使人分辨清楚细小的字迹,房间里谈话声也没有断过,但是那个瘦长的青年却俯在矮小的条桌上,把铁笔在那张铺在钢笔板上面的蜡纸上用力划着,脸差不多要挨到纸上了。他仔细地将原稿上潦草的字迹一字一字地搬上蜡纸。他是那么安静,好象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这种专心工作的精神打动了刘波的心,他不觉感动地唤了一声:“子成。”子成回过头来看他,头往上一扬,嘴上带着微笑,两只眼睛不住地霎动,眼皮肿起,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你太辛苦了。怎么不戴眼镜?你看得清楚吗?”刘波关心地问道。

“看得见,我已经习惯了,取了眼镜倒方便一点,”子成毫不在乎地答道,脸上还带着笑容。

“啊,我记起来了,刊物我寄了出去,今天有个朋友写信来问是不是你写的‘钢笔板’。你写的这种字是很出名的,有些朋友一见就认得,”刘波赞叹地说。

“我写得并不好。不过他们都忙,没有功夫做这种事情,”子成谦虚地说。他伸手去揉了揉眼睛,又说:“还有一点了,我把它写完罢。今晚上就要印出来的。”他便转过身子俯下头去。铁笔落在钢笔板上的声音又飒飒地响了起来。

“那个东西前天又在虹口演说过一回,他说:‘一·二八’战争中间,我们同乡没有做过什么事情,很对不起‘大日本帝国’……”永言看见子成掉过头去写字,便对刘波讲起另一件事情,可是刘波不等他说完便气愤地插嘴道:

没有做什么事情?尹奉吉[2]的炸弹,影响也就不小了!

“他那种东西怎么想得到!”另一个须根布满脸颊的中年人气冲冲地接下去说。

“他还说在这次战争里我们同乡应该替皇军尽力,又说了许多肉麻的话。这种人真是我们里面的败类!”

“他拿了日本人的钱到处收买我们同乡,给日本人做事情。有些无知的同乡真的被他收买去了。我们如果不去掉他,中国的弟兄会认为我们都是他们的敌人,所以……”永言下了决心地说,说到“所以”两个字,他的脸上忽然露出残酷的微笑。

刘波完全明白了。他知道那几个人的性情和生活方式,他也略略知道他们过去做过的几件事情。他明白他们不轻易发出诺言,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地说出来的,里面都带着行为的力量。他对这些话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时他仿佛看见一支手枪对准一个人的胸膛预备开放。他只说了“这也好”三个字,点了点头,便把眼光掉去看别的朋友。

那个满颊须根的中年人和一个头发灰白而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的友人,正在用他们的本国话低声谈论。叫做鸣盛的青年拍一下永言的肩头对他说了几句话。铁笔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子成在角落里发出一声叹息,就站了起来。

“子成,我看你也够累了,你休息一会罢,我来替你印,”刘波殷勤地对子成说,他也站起来。

“我来印,”鸣盛突然从席子上立起来抢着说。这个工作是他做惯了的,他不愿意让给别人做,在他们的团体里面,油印刊物和传单的时候,总是子成写钢笔板,他做印刷的事情。

“我并不累,”子成在回答刘波的话。但是他又坐下去,微微叹了一口气,一面把写好的蜡纸叠在一起。鸣盛到另一个角落里把放在地上的油印机搬到条桌上去。

“子成又在想家乡了,”那个头发灰白的朋友同情地向刘波解释道。然后他又自语般地说:“其实多想也没有用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好象就没有‘过去’一样。我也记不起我有过家乡。我那一点点个人的情感也已经完全消失了。我觉得我仿佛就是一副机器。”这声音并不是平板的,它带了一点苦涩味在颤动着,这证明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也还不是一副机器。

“朴元,子成跟你不同。这也怪不得他,他过去那一段回忆是很难忘掉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永久的爱这种话。可是亲眼看见自己的未婚妻被一只魔手从他的身边抢走,以后还得到她从另一个环境里送给他的消息,后来就没有下落了,这种事情的确是不容易忘记的。子成已经算是能够忍耐的了,”永言这样替子成解释道。

子成离开了条桌,过来坐在席子上,就坐在朴元旁边。他戴上了眼镜。眼睛红肿了,眼皮不住地霎动,他略略摇头,苦恼地分辩道:“不,并不单是那件事情。不单是为着个人的事情。别人说我们这个民族很刚强,也许是我们的环境把我们养成这样。不过我比你们都脆弱,我忘不了那许多事情。我出来得最迟。我看见那些良善的农民无缘无故被人捉去,挖地坑,倒煤油去烧他们。我在宽大的马路上常常看见六匹马拖着的四轮车经过,里面装的尽是从乡村里捉来的青年,和我一样的青年。‘我们的性命还不如一只蚂蚁,’我们在那边常常说的这句话,你们应该还记得罢。”

“不要说了,”那个满颊须根的人烦躁地嚷起来。“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路隔了那么远,连望也望不见!”

“我相信我们有一天会回到那边去,可是并不象一只老鼠那样地回去,象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永言忽然昂起头,充满了自信地用力说。

“不要说这么远的话了,我们能不能活到明天,现在都不知道。说不定日本领事馆的警察马上就会来的,”那个须根满颊的人烦躁地说。

“光韩,你为什么老是说这种话?他们要是真的来了,我们这里准备好了家伙等着他们,还怕什么!”永言责备似地说,光韩沉着脸不做声了。

鸣盛站在屋角条桌前印刷刊物,刘波在旁边给他帮忙。子成独自阴郁地低声唱起故乡的歌曲。朴元开始和永言轻声讲话。屋里稍微静了一点。忽然窗下弄堂里响起了吹哨声,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听见没有?”光韩神情紧张地说。

“老九的信号,我要走了,”永言变了脸色自语道。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取了那件挂在门上的西装上衣穿在身上,又对朴元说:“朴元,明天在那个地方见面,不要忘记啊。”

“也许有了什么意外事情,”鸣盛惊诧地掉过头说。

“刊物印完没有?”子成连忙站起来问道。

“还有一点,马上就要完了,”鸣盛简单地答道。他仍旧埋下头去,加快地推动胶棍。刘波在折叠已经印好的报纸。

“我先带两百份去,”永言说。他走到条桌前面,从刘波的手里接过报纸,用当天的《申报》包好,挟在腋下,打开亭子间的门悄然走了。

“我也要走了,”光韩和另一个中年朋友都站起来,差不多同声地说。

“你们也带点刊物去,”子成嘱咐道。他们也走到条桌前面去拿了两束刊物,不再说什么,就轻轻地移动脚步走下了楼梯。

鸣盛印完刊物后把油印机收拾好,从条桌上搬回到另一个屋角,刘波仍旧躬着腰在折叠桌上的报纸。子成和朴元静静地坐在席子上,好象在思索什么。窗下的吹哨声又一次响起,声音短促,响到第三次就消失了。

朴元霍地站起来,声音低沉地对鸣盛说:“把那个东西给我带去。”

鸣盛点点头,便去把方桌下面那口箱子打开,取出一件用粗布包扎的沉重的东西,递到朴元的手里,低声叮嘱道:“你当心一点。”朴元接过布包,郑重地放在他的西装上衣的袋中。他的脸上并不现出一点紧张的表情,他安静地带笑说了一句:“我知道。”子成正用了激动而带忧郁的眼光默默地看他,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子成的肩头,安慰地说:“子成,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好好地休息一会儿罢。”子成也不说什么,只是苦涩地一笑。朴元走到门口,忽然掉过头来又问了一句:“刘波,你不走吗?”

刘波把埋下的头抬起来,短短地说:“我就走。你不要等我。”

房里只剩了刘波、子成、鸣盛三个人。刘波还在数印好的报纸。子成默默地在席子上躺下来。鸣盛拿了用过的稿件走出房去。

“刘波,你应该走了,”子成烦躁不安地催促道。

“这些我都带去,”刘波自语道。他又掉头殷勤地对子成说:“地址也给我带去,我替你们寄发。放在我那里不要紧。”

“也好,”子成说着立刻站起来,从方桌下的箱子里取出一本记事册,递给刘波,小心地嘱咐道:“你要把它检好,我后天来拿。”

“还是我给你送去罢,”刘波接过记事册谨慎地放好在衣袋里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严肃地问道:“你们就要搬家吗?”

“说不定明天就搬,”子成低声答道。“现在还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我后天上午去找你。”

炮声轰隆地响起来,声音很大,好象这个房间也被它震撼了似的。第一声的余音还未停止,第二声又响了,以后便接连地响下去。鸣盛空着手从外面进来。他走到方桌前,把茶杯放好,又用抹布揩桌面,一面自语般地说:“已经九点多钟了。”

“我走了,”刘波惊醒似地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个约会,他不能够在这里多留一刻了,便拿起那来报纸匆匆地告辞出去。

弄堂里地上还是湿的,但雨已经住了。铁门关上了,只留下一道小门让人进出。避难的妇人和小孩沉沉地酣睡在被窝里,皮鞋的声音也不曾惊醒他们。马路上除了巡捕外只有两三个行人的影子。刘波走了一条马路,才看见一辆黄包车。他也不讲价钱,就坐上车,要车夫赶快把他拉回家去。

车夫是一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他拉着车走了几条马路,忽然胆怯地跟刘波谈起话来。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先生,仗还要打多久?”

这突然的奇怪的发问,使刘波一时回答不出来。但是那个车夫又问了:“先生,我们几时才把东洋人赶得出去?”

“我也不大知道,总要几个月罢,”刘波敷衍似地答道,他还在想别的事情。

“先生,我不是拉车的。我原是虹口蛋厂的工人,家住在杨树浦,给东洋人打光了。只有我母亲妻小逃了出来。我没有法子,只得拉车挣点钱吃饭……”年轻的车夫一面走一面在诉苦。

又是这同样的故事,又是这平凡的悲剧!痛苦是没有止境的。在任何地方他都得不到安宁。甚至这一个年轻的、结实的男子也要拿个人的痛苦来折磨他。“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他刚刚这样想着,车子已经到了他的家,车夫放下车,直立着嘘了一口气,两只眼睛求助似地瞪着他。这时是同情战胜了。他对车夫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要车夫在后门外等候他,把他从这里再拉到一个医院去。

刘波回到自己屋里,放好刊物和地址簿以后,连忙走出来,坐上原来的车子,很快地就到了医院,他掏出表来看,刚巧是十点钟。他很高兴,便多付了一倍的车钱让那个车夫走了。

许多灯光从那所高大楼房的窗户里射到草地上,里面还有人声。但是医院门前一盏大的电灯寂寞地照亮着半湿半干的柏油马路。童子军拿着棍子静静地立在门口。好几辆黄包车停在竹篱门外,车夫们坐在踏脚板上打盹。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刘波立在对面,他的焦盼的眼光穿过了大门,希望抓住一两个人影,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老是站在那里没有意思,便走下人行道,信步在马路上踱着。他走了七八步,便又走回医院门前。几个女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说着话从里面出来,黄包车夫看见她们,便拖着车子拥上去,她们一个一个地坐上车走了。这里面并没有文淑。刘波焦急地等待着,不闪眼地凝视着草地。于是在那个地方出现了他熟习的影子。

文淑用快步子走出来。她的手挽着一个同伴的膀子,她们带说带笑地走到门口,她看见刘波,禁不住欣喜地唤了一声,便拖着那个同伴的膀子向他走去。她们穿着同样的蓝布旗袍,头上留着同样没有烫过的童化头发。另一个女子身材比文淑的稍微低一点,脸庞稍微瘦一点,眼睛更大一点,表情更沉静一点,年纪也要大些,两个人走在一起就象两姊妹一样。

她们走到刘波的身边,文淑把素贞介绍给他。素贞对他点一个头,她的嘴唇包住笑。文淑命令似地带笑说:

“刘波,你送我们回去罢。”

刘波点头微笑着。

“你倒很讲信用。你等了多久?我倒怕你不来,”文淑得意地说,她拉着素贞的手往前走了。

“我接到你的信怎么会不来呢?我有点事情,到这里刚巧十点钟,”刘波直率地笑答道。

素贞在旁边低声笑了,文淑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

他们一路上愉快地谈论着。文淑兴高彩烈地叙述医院里的事情,她有时把脸侧向着刘波,有时把脸侧向着素贞,在她说话的中间素贞也插进来说了几句。不久就到了素贞的家,刘波和文淑站在弄堂门口,素贞进了里面还回过头来对他们挥手。

夜更静了。马路伸长在黑暗的天幕下,街灯象星星似地寂寞地闪光。没有一个步行的人,凉气渐渐侵到了他们的身上,脚步声单调地升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老是那同样的声音。

刘波温和地向文淑问话,文淑回答着,谈的仍然是医院里的事情。四周的空气太静,太凉了。文淑有点受不住,她又有点害怕,又有点烦。她需要温暖,需要安慰。她把身子靠近刘波,伸出右手挽住了他的左膀。

“你今天累了罢,”刘波关心地问道。

“不,我一点也不累,”她摇摇头答道;“我心里有点烦。我在家里住不下去,”她苦恼地说,“父亲近来大变了,他一点也不疼我,每天故意找事情跟我吵。他希望我同他一个有钱朋友的儿子订婚。我一定不答应!他把我逼得厉害了,我就跑!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要有人肯帮忙我。我也可以吃苦的,我可以给人家做娘姨,”她撅起嘴赌气地说。

“你不要为这种事情难受。现在时代不同了。只要你自己不愿意,你父亲也不敢强迫你,”刘波同情地安慰她道。

“是的,他不敢强迫我。我不怕!”文淑理直气壮地说,她听见同情的话,知道有一个人站在她这一边,她也感到一点安慰。她的烦恼立刻减了许多。但是另一个思想突然来抓住了她。她侧过脸去看他,两颗眼珠不住地对着他转动,笑涡在她的脸颊上出现了,她开玩笑地问道:“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去做娘姨,或者去做一个女工,你还理不理我?”

刘波并不相信她会走那样的路,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也不反驳她。他同情地把她的脸看了片刻,那一对细小的眼睛在阴暗中也是很明亮的。他半开玩笑地答了一句:“那么我天天来看你。”

“呸,哪个相信你的话?说得这么好听!”文淑噗嗤笑了起来。她接着又问道:“曾明远来找过你吗?他对我说过要找你谈谈。”

“曾明远?他会来找我?我好久没有见他了,”刘波惊诧地说。“他哪里有功夫找我?他是一个作家,我不过是一个大学生。”

文淑不知道刘波的心情,她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岔地说:“他要我到他们青年救亡团去看看。我想过两天就去。”

“青救倒还不错,曾明远也算做了一些事情,”刘波改变了语调说。

文淑突然记起来了:刘波平日不满意所谓“职业的作家”,对曾明远也有一点成见,她便对他解释道:“其实曾明远对你还不错。”她刚说了这一句,忽然指着天空惊叫起来:“你看!”使得刘波吃惊地抬头向上面看。

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景象。天静静地横在他们的头上。在一个角落,好象谁用画笔涂了一抹红霞,从一些屋顶后面,红光一阵一阵地升起。此外再没有别的异样的景物;只有少数高耸的屋顶被包围在红光里,忽然现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刘波的眼前就只有一片红光。

“火!”文淑痛苦地叫了一声,她差不多把身子完全倚在刘波的身上,眼睛望着天,慢慢地跟着刘波移动脚步。她的重量压着他,使他不能够走快。他觉得她的身子在发颤,他知道她这时心里很难受,但是他还不明白她究竟单是为了这火,抑或是为了她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只是同情地望着她。

“烧罢,痛快地烧罢,索性把大上海烧成一个火山,让你们都烧死在这里!”文淑忽然提高声音咬牙切齿地诅咒道。

过了片刻,刘波勉强抑制了激动和苦恼,温和地劝慰她:“文淑,不要难过了。我们快点走,你就要到家了。”

“好,”文淑埋下头来看了刘波一眼,顺从地吐出了这个字,振作精神地站直了身子,她想到刘波还要在戒严时间以前赶回家去,便不再说什么,急急地跟着他往前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