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每天清晨,日头还没有出来,红星轧钢厂就很热闹了。上早班的工人走进车间,替下夜班的人们。人们笑着骂着。潘老五也很早来到厂里,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厂门儿,从这里可以望见正在扩建的六号转炉和轧钢车间。他看着转炉很像一个巨人的背影。
他近来没出远门儿,在轧钢厂放过长假重新开工以来,又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乡镇企业,潘老五对钢厂真的上心了。他知道福镇农工商总经理的头衔是虚的,他的根基在钢厂。当年的小铁匠炉,变成了总投资3个亿规模的企业。建筑钢材走俏那几年,潘老五是福镇的大红人儿,镇领导和七大姑八大姨们,天天找他批低价钢材,他被追得满街躲。他见了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成事儿了,谁都想吃一嘴。前前后后才几年,市场经济与宏观调控,就让他和火爆的红星轧钢厂一夜之间冷落下来。那时,他曾经帮助扶贫建起的小钢厂更惨,冒几天的烟儿,就像废垃圾一样成了历史。别人欠他的债,他也欠别人的债,每天都有要债的堵上门来,正常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他还是满街躲人。走在大街上,他还有一种老鼠的感觉。他怎么会成为过街老鼠了呢?他的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红眼睛。这些眼睛能吃人,说不定哪一天这东西就会把人吃了。
这样想多了,潘老五就不在乎什么了。
他经常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他是个乐天派,况且人也到了半百年岁。这个世界可怕可恼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再怀疑哪个角落还藏着啥隐秘的故事。虱子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起初绷紧的脸才露出一丝笑容。每人在倒霉时总是巴望着好。潘老五也有自己的算盘。他在轧钢行业低谷时,还要不断投入,他推算着好形势的到来。当年他喊出“船小好调头”的口号,在全县叫得挺响,后来眼瞅着不行了,上了规模,他嘴里的口号又变了,变成“船大顶风浪”。他总是有理的。他的女秘书小敏子曾一度崇拜他,说他有非凡的预言能力。整顿,争取,再整顿,这样十分耐心地等待了4个年头,鼠年都快过去了,小敏子也没能看到潘厂长预言的到来。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崇拜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粗俗的厌恶。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潘老五亲自到城里,将几位国营大钢厂退休的工程师高薪请到厂里来,在福镇引起不小的震动。专家的到来,并没有挽救红星轧钢厂。上个月,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给人家,专家们悄悄撤了。躲债的情形,却使潘老五赢得了一段无奈的闲暇。打麻将、跳舞、桑拿、打野兔子,他在短时间里都学会了。他还学了气功,渐渐练就了打坐入定的功夫。练得他竟得了骨质增生病,压迫了神经,疼得鬼叫。他也不再盯着开天目了,又去学法轮功,他吹嘘说,学了法轮功脱落的头发又长起来了,可是终因他心不静意不诚才半途而废。轧钢厂这个烂摊子,大事小情压得他没功了,他时常对着镜子问自己,你是谁,告诉俺,你到底是谁?福镇是你的江山吗?潘老五想把握福镇,却没能把握住自己,福镇在他眼里就是一位被男人搞烂了的荡妇。
潘厂长,图纸出来了,资金到了吗?业务副厂长韩老祥问。他总是以要钱的身份出现在潘老五面前。
潘老五说,这资金得去珠海要帐回来解决,你们先干吧。他又一竿子支南方去了。
韩老祥叹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沉重。珠海方面是省油灯吗?人家就乖乖给你钱?
潘老五告诉韩老祥这回有八成把握。
韩老祥不知道潘老五葫芦里卖的啥药。他越发看不透老潘了。他问潘老五是不是背地干啥非法的事情呢?
潘老五摇头说,没有。都他妈成被告了,还敢惹乱子?哼,这年头,哪儿都是法,又哪儿都没法!
韩老祥问他,你这阵儿为啥总是鬼鬼祟祟的?
潘老五说躲债,躲债就跟做贼一样,每天抛头露面的,俺去哪儿找钱啊?
韩老祥觉得潘老五有道理。债是得躲,尽管躲不过去,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现在要债的人急红眼,招子都使出花儿来了。老潘躲债时,镇上曾一度传言潘老五在城里嫖娼被抓了,罚了款又放出来。后来潘老五就让女秘书小敏子给他辟谣。小敏子也够贱的,大姑娘家愣是说潘厂长没嫖娼,说是找潘厂长要帐的业户嫖娼被抓。小敏子与潘老五去公安局给业户说情,救出业户之后,就缓了那笔欠债。人啊,怎么七传八说的成了潘厂长嫖娼啦?潘老五不在乎这些。这年头,把这些都看淡了,唯有钱紧紧地拽紧了每个人的神经。潘老五认为,围绕着钱,一切都可能发生。三角债的魔鬼链上就像人兽的乱伦。
潘老五感觉近来得了病,浑身虚火上升,怕是汗气压住血气了。也许是喝酒所致。他说喝酒可以办大事,酒杯可以抡出国。酒肉穿肠过,往日的忧愁不往心里搁。媳妇骂他早早晚晚会死在酒上。他不愿让厂里人看出他萎顿病态的样子,他撑着强悍出现在厂里。特别是在这困难时期,别人都盯着他。他不再理韩老祥,破例走到车间的炉火旁,干了一阵子活儿,直干得大汗淋漓,才到办公室喝小敏子沏好的热茶。小敏子知道他喝茶的习惯。
十点钟开班组长会。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潘老五抹着额头的热汗说,眼下,有人造谣说,红星轧钢厂是大掌柜摔算盘完啦。我潘老五不信这套邪,我们完了,上级能评咱“十佳”企业明星?在福镇,闹六糟儿还是咱的龙头。还有人说,红星轧钢厂只有与大厂联营才有出路,我也不信。咱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乱认亲!谁也靠不住,就靠我们自己干。想当初创业,那多难呐,我跟老韩就住这小窝棚子里,在这片野洼上拼,到冷窟里捞铝头,冻掉我一根手指头。咱叫苦了吗?现在我们面前的冰窟窿是啥?是市场。我们还要用当年的劲儿,闯过眼下的难关!这个锣纹钢技改方案,我看可行。韩老祥说,没钱,就是等米下锅啦。潘老五说,别等,先干着。韩老祥叹,目前产品质量也不行,有裁尺的那几种也卖不动了,这可咋办?潘老五说找供销科的大赵哇,赵科长会有办法的。韩老祥骂,快别提大赵了,咱厂放假那些天,他暗地和几家合股承包了个小轧钢厂,用咱厂里的钱砸出来的客户,都拽那头去了。这不,上班晃一下,就看不见人影。潘老五吃了惊说,有这事儿?韩老祥说不信,你去调查。潘老五骂,吃里扒外的家伙!回头我找他算帐!韩老祥说,现在交上来的跑钢,除了碎碴就是石头。咋用?潘厂长,你这可别开后门啦!潘老五说,行,通知收购科,严格把关!没我的条子不收!不,就是见了我的亲笔条子,质量不行也退货!韩老祥盯紧潘老五,这大伙都听着呐,你可别背地耍皮影儿,幕后捉弄人!潘老五说韩厂长,俺是有决心的!韩老祥招呼各班组都上岗了。都走净了,潘老五长出一口气。他说着连篇虚话,自己也不舒坦呢。他抓起电话,给县法院经济厅侯科长打电话。电话通了。对方问哪里。潘老五哼了声说,还哪里,我是花果山,专找你这侯老弟!嘿嘿嘿……电话那头呀了一声,是潘大厂长。你这大忙人儿,咋想起你这穷弟兄来啦?潘老五骂,你还穷?你老哥我可真是穷得揭不开锅啦!越渴越吃盐,如今还成了被告。咋样,郭厅长你们回去连个话也不回?侯科长说眉毛胡子一把抓,正取证呢,过两天就该找你们双方调解啦。潘老五一愣,咋双方,镇政府就不管啦?
侯科长忙改口说,是三方。因为垃圾是以镇政府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口的,镇政府是主要被告方。潘老五骂,告诉你,跟郭厅长说,该八月十五啦,我替你们准备好了河螃蟹,还有大鲤鱼哪!侯科长说,潘厂长总是惦着我们。潘老五笑,大侯哇,你们别急着调解,给它个杨树开花,没结果。把李平原那小子拖蔫了,起诉有啥好?在福镇,跟我潘老五过不去的人,是没好果子吃的。侯科长说,你们高镇长盯得挺紧啊!潘老五说,没关系,高德安那点能量,坏不了大事儿。还不在你们咋运做?侯科长笑说,潘厂长说话了,我敢不听啊?在咱们县,你是县长书记的红人儿。
潘老五嘿嘿笑了,放下电话。
这时,女秘书小敏子进屋来了。小敏子穿着入时,富有刁俏妖艳劲儿。小敏子说,潘厂长,山西地安煤矿又来电报了,催煤款呢。说着递过电报来。她白葱根儿似的长臂,在潘老五眼前一晃一晃的。潘老五接过电报,没看一眼,扔纸篓了,催吧,这几户稻子赔款还没钱给呢,能轮到他们?小敏子撅着嘴巴坐下来,拿异样的眼神看他。她眼睛不大,但气韵逼人。潘老五瞅着小敏子,脸上就有了笑模样,敏子,咋这么不高兴啊?又失恋啦?小敏子说,这破厂子,都几月没开支啦?潘厂长递眼色,没开支,还饿着你啦?说吧,又缺钱啦?我这人真是土豆滚地瓜,没骨头的货,就是看不得你不高兴。小敏子瞪他,说去你的。上班时间,别瞎逗。潘老五从老板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小敏子身边的沙发上,凑了凑说,敏子,过几天去珠海要账,跟我去吧,玩几天。小敏子说,珠海孙经理那儿?去了八百回啦!我连海街都逛六遍啦。不去,这阵儿南方太热。潘厂长不高兴,唉,你说不去就不去?我是厂长,你是秘书。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小敏子说你听我的!
潘老五笑了,哦,对对,哪个小品上演了,甩名片比地位。一个总经理,愣让一个女秘书给管住啦!嘿嘿嘿,你说演员咋这能整呢?小敏子摆手,别说了,烦不烦?就你这破厂,左一个官司右一个要帐的,还不够乱啊?我真瞅够了,当初我在文化站挺好的,唱啊跳的,多带劲儿?潘老五点头,哦,我明白了,你是犯戏瘾了。也是,谁不知道,你是咱福镇的小白玉霜啊!这好办,等厂子挺过眼下难关,挣了钱,咱厂里办个评剧团,你当团长,让你可劲儿唱!小敏子瞪他,哼,又吹呢,听说草上庄邓铁嘴那儿,有不少你喜欢的东西。潘老五问是啥?小敏子说,奶牛,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以吹呀!潘老五笑着,打了她一下,这小样儿的,还跟俺瞎逗起来啦?他说话时腮上的肉抽抽地抖着。
小敏子笑得前仰后合的。
一连好些天,陈凤珍和吴主任跑遍镇里所有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革之前的摸底。陈凤珍原本一张挺白的脸被日头给烙黑了,但她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到红星轧钢厂的时候,没能碰上潘老五,只是跟韩老祥及一些班组长座谈。陈凤珍详细把股份制一讲,工人们都很赞成。可他们担心,担心钢材市场不能回升,担心潘老五又抓拿不住胡来。韩老祥叹息着说,搞好一个企业,得有一个强有力的班子。要是弄砸一个厂子,有个操蛋厂长就够啦!人们被说笑了,陈凤珍没笑,心里沉沉的。她听出厂里方方面面对潘老五有意见。她又不能对他们的意见有所表示。她的目光闪来闪去的。
中午回家吃饭,陈凤珍想跟父亲说说潘老五。父亲是眼瞅着潘老五长大的,他能诉说潘老五的演变过程。可她听说县公安局的人来过了,阿香伤心地哭了。她为谁而哭?哭自己?哭那群恶魔有了报应?她永远无法忘记自己被人贩子夺去贞洁的一幕。她和七姐妹被骗了,在一个阴暗的小旅馆里,她和七姐妹洗淋浴,热腾腾的淋浴间,她看不清姐妹的脸,只有丰腴洁白的身体晃来错去的,还有姐妹们的说笑声。她没想到,她不知道那几个家伙是怎么溜进淋浴间儿的。当厮打惊叫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个胖男人紧紧抓住了她,从她身后耸动着黑黑的身子。她在疼痛里麻木了,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救从没减弱过。没人救她,那几个姐妹与她同样的恶运。陈凤珍看见阿香弄糟的眼影如熊猫似的,黑了两个大圆圈儿。在药铺外边,陈凤珍看见父亲吸着长烟袋,烟锅熄了,仍在嘴里含着,满脸愁容。陈凤宝拄杖立在老陈头身边。陈凤珍见阿香不在,问阿香非要走吗?老陈头说,可不咋的,这两天整日躲在房里哭,说想她阿爸阿妈,要回去看看。陈凤宝撅嘴说,都是借口,走就走!陈凤珍说凤宝,你少说话。爸劝就劝不住了吗?老陈头脸上肌肉下垂了说,那天孙所长和王主任都没少劝她,她就是个哭。哭着说她啥道理都明白,眼下就是想回家!说跟这姐几个回去,再回来的。话是这么说,回啥?讨饭的搬家,没影儿啦。陈凤宝说没影更好。陈凤珍吼,凤宝,你犟个啥?不着你这样,爸和姐能发这份愁么?你也是不争气,连我也觉着阿香跟了你屈才。你得学好,得争气哩!陈凤宝不服,咋不学好?这些天大邦子他们找我多少趟?我理都不理!老爷子都清楚。陈凤珍劝父亲,你也别愁坏了身子骨,阿香那儿不能强求。咱不能违反政策,她愿意回去就回去吧,也说不定能回来。实在不回,再给凤宝张罗一个。你闺女当镇长,我就不信在福镇找不到个媳妇。陈凤宝说我自己过更省心!老陈头骂,你呆着你的!陈凤珍问阿香啥时动身?老陈头说县公安局派人送。就这两三天的事儿。说着老泪又下来了。老人对阿香是有感情的。
第二天早晨,老陈头病了,躺在床上咳嗽、发烧。老脸毛糙糙的,像一张黄裱纸。阿香为老陈头熬好一锅药,一口一口地给老人喂药。老陈头缓缓撩开眼皮,眼里噙着泪说,阿香啊,你是个好姑娘。背井离乡到我们老陈家,又碰上凤宝这样儿的,爸知道你心里苦哇!阿香动情地劝,爸,好生养病吧。老陈头问,阿香,你跟爸说句心里话。这一年多,是不是太憋屈呀?老人此时瘪缩得像一块风干的老木。阿香劝,别猜七想八了,爸!我在这挺好的,你老和大姐待我这么好。老陈头说,你别怪凤宝,他是个没嘴葫芦,口倔心肠好。爸是盼着你们……阿香点头说凤宝也挺好的。
老陈头强撑着笑脸,侧身摸床头的铁匣子,打开,摸出几张存折给阿香看,阿香啊,爸告诉你呀,可别跟凤宝说。这些年咱家的小药铺子虽说是小本生意,可也挣个十几万哪,这些钱有啥用?你爸我老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留给你们,生个孩子,过上好日子呀!阿香说,爸,快躺下,我知道。老陈头放回存折,缓缓躺下,又猛咳了一阵儿,侧身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叠钱来,递给阿香说,孩子,明天你就回家见父母啦。天下难得父母心呐,你爸你妈想你都该想坏啦。爹妈把你养大,做儿女的得尽孝心。这六千块钱你拿着,回家给爹妈买些吃的扯件衣裳啥的。阿香哭了,爸,我不拿。老陈头说话声音呛人,吵架似地说,孩子,你不拿,爸可就要生气啦。你拿,你拿呀。阿香,你若是真觉着跟凤宝委屈,就别回来啦,也要拿上钱。虽说你是人贩子带来的,三生修得同船渡,人在一块混,就是缘分啊!在异地他乡,就当我老陈头多了一个闺女,爸为你祝福哩!老人说着老泪纵横了。
阿香跪地,声泪俱下,爸……
老陈头脑袋疼得像个空坛子。
阿香还是走了。这天早上,天就放晴,日头青纱帐里露了头,山墙上的“福镇”二字在早霞里格外醒目了。来往的行人,都想望一眼那个“福”字。陈凤宝开着三轮摩托,阿香抱着皮箱坐在后边。到了街口看见倒写的“福”字,阿香让凤宝停下车。她仰脸看天空,干干净净的,一点云彩也没有。陈凤宝扭头乐了,咋,你不回家啦?阿香不理他,默默地下车,情不自禁地朝“福”字走去,目光很倔地射向“福”字。
一位大嫂笑,凤宝,带小媳妇逛城啊?
凤宝支吾,哦,哦……逛城,赶大集。
那位大嫂说,你瞧人家凤宝,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娶了这么俊气的媳妇。
凤宝苦笑,尼姑庵里守青灯,哪来的福?
那位大嫂问,阿香,打扮得这么俊气,你也是跌进福窝儿啦。老爷子挣大钱,姐姐当镇长,凤宝又……
阿香啥也听不进,默默地走着。
凤宝朝那大嫂呸了一声,骂,又你妈个屁!
阿香在“福”字下站定了。
凤宝茫然地望着她,见她的样子,心底也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阿香明亮的眼睛盯着“福”字,仰起的脸蛋爬下两行泪痕。人世如此热闹,她又这么可怜。凤宝催她,你是走,还是不走?阿香慢慢扭回身,走到摩托旁,坐上去了。凤宝的摩托启动了,喷着黑烟。阿香慢慢扭回头,蓦地愣住了。镇口,老陈头拄杖而立。老人勾着腰,朝阿香他们摆手,阿香也摇一摇手,福镇就在她的泪眼中一片模糊了。
阿香离开福镇时,陈凤珍正忙着草上庄建奶牛场的事儿,没能亲自送她。她昨夜跟阿香谈了半宿,她希望阿香能够再回到这个家。她送阿香一件新衣裳。她做大姐的该做的都做了,如果阿香去了,就是命了,命里就是天造地就的事。
见陈凤珍恍恍惚惚总走神儿,邓铁嘴儿就大声武气地说,陈镇长啊,你说这奶牛场算不算企业?陈凤珍回过神儿来说,当然算村办企业了。以农为本的乡镇企业,会大有前景的。她就笑,努力笑出许多个意味来。
当陈凤珍走上油葫芦泊草滩,信心就更足了。村支委们陪着她和吴主任往草滩深处走。一切辉煌的设想都要从脚下的绿草滩开始。上次虚报奶牛事件被宗县长压下后,陈凤珍又连续接到宗县长三个电话,她没有退路了。眼前的大草滩啊,是她小时候打猪草的地方。她三姑就嫁到草上庄了。她和凤宝常来这里玩。一簇簇的蒲公英,在秋风里扭结、交配和飘散。草根儿被一股小旋风吹成圆窝儿。酸枣棵的倒刺儿勾住了她的裤角,她弯腰择开。走到一块泥岗子上,她也没能将酸枣刺择干净。在荒滩的最高处,她望见远处起起伏伏的芦苇荡,指指点点地说,这些荒地,本来都可以开垦成良田。咋还荒着?邓铁嘴儿说这不是留着开奶牛场嘛!陈凤珍说,奶牛场也用不上这一大片地方呀!奶牛场抓紧上,你算算离宗县长限定的期限还有20天啦!这回咱们可是躲不过去啦!邓铁嘴儿说,我们正集资筹款呢。陈凤珍望着这片草滩,胸中一热。
邓铁嘴儿说,这可是块宝地呀!真大呀,这么说吧,阴天里树旗杆,四下不见影儿,打鬼子那阵儿,八路军和县大队白天往草洼里一猫,夜里出击,鬼子和伪军到泊里清乡扫荡,进来几千号人,愣是找不着人影呀!迷了路的倒霉鬼,就别想出来啦。陈凤珍瞪邓铁嘴儿一眼,我不是来听你讲革命历史的,是来现场办公,给个痛快话,还差多少钱?养多少个品种?哪天买齐2000头奶牛?邓铁嘴儿说,说实话。上回那场,我可真上火啦,回来就赶紧招呼。不信你问支委们,村里卖地还剩20多万,集资了七八万,可要猛一下子买2000头大奶牛,还得十几万的差头!陈凤珍说,这十几万,我给你贷款。邓铁嘴儿笑说,那就妥啦。吴主任皱眉说,镇里哪有钱啊?陈凤珍说,走,咱们找基金会余主任。让他来帮这个忙!邓铁嘴儿咧嘴说,哎呀,基金会利息太高。
陈凤珍火了,骂他们快别挑肥拣瘦的了,难得人家贷给你吧。村支委们笑笑说,来钱就成啊!养牛没个赔,明年开春儿就能还上。邓铁嘴儿说,行,听人劝吃饱饭!
陈凤珍说办就办,拉邓铁嘴儿去基金会了。
一进门儿,基金会的余主任被一储户堵在屋里。储户大声嚷你们基金会也太不讲信用啦,存款取款是我的自由,为啥不取给我钱?
余主任陪笑脸,别生气,眼下真是有困难。你取款数又不小,等几天吧!储户大骂,等几天?我这还等钱盖房呢!余主任说,我给你打个条子,等20天以后,我给你办,求求你啦。陈凤珍、吴主任和邓铁嘴儿三人进了办公室。余主任笑着让座,那储户认识陈凤珍,大声说,陈镇长,你给评评理,我去年交的棉花钱存这儿了,眼下盖房子用钱,愣是不支给,这叫啥事儿啊?陈凤珍说,眼下余主任有难处,你就先等等吧。储户说看陈镇长面子,只好等啦。然后拿着一张白条子走了。
余主任问,陈镇长,三位有事儿啊?陈凤珍笑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有啥事,贷款呗!草上庄邓支书这儿有一个好项目,办个奶牛场,缺十万块钱,对你不是个大数,帮他们上去,你们基金会也会受益的。余主任面带难色,陈镇长啊,基金会的钱有不少都压在轧钢厂、塑料厂了。轧钢厂潘厂长那儿连利息都交不上,塑料厂停产一年了,我们可咋办?再这样下去,储户们都闹起来,我只有跳楼啦!陈凤珍说,余主任,别这么悲观。眼下难是难,要相信党和政府有能力解决好的。轧钢厂这儿,老潘正搞技改,塑料厂嘛,我这些天也在想招子,不兼并就是转产,也会好起来的。余主任脸松动些,有陈镇长这话,我心里就有根了。这十万块钱么,有陈镇长担保,我东拼西凑也给弄上。邓铁嘴儿笑说,余主任,够意思。中午,老哥请你喝酒!
余主任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我话还没说完。镇里纸厂效益好,他们欠我们20万利息还没还呢,求陈镇长找邓三奎厂长说说。简直坏风水了,这年头不管赔钱挣钱的,都不愿还贷款,拿着贷款当利润花!陈凤珍朝余主任摆手,你别说了,这事儿你找邓支书就妥啦。余主任愣了愣问,他们是?陈凤珍笑,他是三奎的老爸。
余主任说,哦,那就找着庙门儿啦。
邓铁嘴儿说,余主任,这事儿包我身上,他小子敢调歪,我打折他的腿!
余主任笑说,明儿上午办款吧。
邓铁嘴儿说陈镇长办事儿,是一真杀真砍的人。
陈凤珍并不理会夸奖,她正想着那头的“官司”。其实,宋书记也在心里惦着。在楼道口里,高德安副镇长被宋书记叫住了,宋书记问他案件情况。高德安说法院明天调解。宋书记说也不知李平原是咋想的。这法院断了,不还是得福镇出钱?法院一拖,说不定赶不上镇里筹款快呢!高德安说,李平原信不过潘厂长。宋书记叹说,这两人总是劲劲儿的。看来李平原是在福镇不留后路了,连陈镇长面子都没给。他是不是想把全家搬城里?高德安说,不会吧,二憨老汉不种地就难受,能跟儿子走?再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人家李平原起诉是保护自己权益,这咋能说是断了后路呢?
宋书记问,我知道你护着李平原,听邓支书说,你一直是李平原上告的支持者!高德安说,咱这观念得改改啦,农民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是社会的进步嘛!宋书记一愣,是进步?咱镇里屁大点事都打官司,还用咱镇政府干啥吃?上级领导会咋看我们?照这么进步,镇党委和政府取消得啦!高德安说,凤珍也是这么想。你们一二把手就是比我们想得多。宋书记说,高镇长,你分管环保,官司的事你先应付着,眼下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得你去抓一抓呀!高德安一愣问,又有啥指示?
宋书记说昨天县里开了会,春节要搞全县戏剧大汇演,县长让咱镇上自编自演一场移风易俗的新戏。是皮影戏还是评戏,你跟文化站的左站长商量。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嘛!高德安说,镇里哪有钱啊?宋书记说镇里拿点,再集些资。高德安点头,说他记住啦。不过,宋书记,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说。宋书记说到我屋里说。高德安不动。宋书记站住了,是不是你个人问题?房子,还有上报正科级,对不,我想着呢。高德安说不是,是咱镇里的教育问题。镇初中的升学率今年又排个倒数第二。我去过学校,校舍得翻新,好多老师没房住,不安心,调走的调走,有的经商做买卖去啦。镇里得开个会,好好研究一下啦。宋书记说,该弄的事儿多啦。这都是软指标,眼下最急的是企业股份制改革,这可是硬指标哇!还有计划生育,弄砸了就得写检查、撤职啊!高德安急了,短识,就不想想福镇的明天?教育上不去,福镇永远是八仙桌旁的老九,上不了台盘!宋书记说这事你找陈镇长说说。今儿我得应付县里企业检查团呢。说完匆匆走上楼去了。
高德安哼一声,心里骂老宋没利不伸手。
这时,楼下有人喊高镇长。
高德安看见二憨老汉在楼下喊他,就急着下楼了。
二憨老汉找高镇长询问案情,还骂潘老五会在这件事上倒运。高德安刚刚劝走二憨老汉,城里的律师张臣平就来到镇政府。高镇长带张律师去了草上庄,走进二憨老汉家小院时,二憨老汉正为收秋的小工们发工钱,老人抱着钱匣子,数钱把眼睛都数绿了。
高德安有些心焦地说,律师来通报一下官司的情况,另外找几户谈谈,争取多弄些材料。张律师很文静地笑笑,说他是平原的同学,又是好朋友,就有啥说啥了。从法院那边意见看,主要是想靠调解解决这场纠纷。因为他们也不想闹大。二憨老汉心里宽宏起来说,只要他们痛快赔了钱,我们更没说的啦!张律师说,一说调解,归根结底,还得靠镇政府和潘厂长的配合呀!高德安说,镇政府没问题,这两天,凤珍态度也有变化。就是潘厂长,他有宋书记撑腰,谁也不尿,这些天,跟法院的人又贴咕得火热。二憨老汉骂潘老五是山洞的狐狸,贼头滑脑,说到家就是对平原那点劲儿。过去平原不服他,告过他,这家伙总记着呢。高德安皱眉想了想,眼一亮说,要不,就让平原找老潘服个软儿,都好几年了,兄弟一笑泯恩仇嘛!二憨老汉忙掩了口说,平原就是那性子,不能为这档事,毁了他一身硬骨!张律师说,就是,平原在城里也是厂长,凭啥给潘老五低头?高德安说这调解将是很难办的哩。二憨老汉又喘成了一处了。高德安也担心这调解,还不知拖到啥猴年马月呢。
二憨老汉咳了咳说,人家总应着,就是不给钱,可我们庄户人撑不住哇!小张啊,给你带点钱,往法院头头那里捅捅,请吃吃饭啊,买点东西啥的。张律师摇头说,不用这些。二憨老汉说现在不是兴这个吗?高德安说别费这个神,我看并不是哪儿都黑,有良心的人还是不少的。二憨老汉恼成一张猴腚脸说,话是这么说,咱平头百姓别摊着事儿,遇事儿就完了。闯王进京。穷人打天下,富人说了算哪!张律师劝,老人家,咱们再想想办法。高德安问,调解的时候,平原还回来吗?二憨老汉说,别叫他了,他来信也是惦着这事儿,可他厂里那摊子忙啊!信里说,他在的豆奶厂出了点事儿,他躲不开哩。高德安说,让他安心工作吧。他是副手,副手就是难干呐!挨累又挨夹呀。
张律师笑了,高副镇长体会深呐。
二憨老汉记得,就是从法庭调解这天开始耳鸣,同时感到底气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和两位稻农代表坐在张律师身边,望着对面的高德安、潘老五和小敏子,眼前晕晕的。他看不见人,睁眼是稻子,闭眼还是稻子,一片一片枯萎的稻禾。老人眼眶子一抖,胸膛内风起云涌。
调解的气氛很紧张。
郭厅长很威严地说,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对福镇草上庄二憨老汉等几户农民稻田侵害和赔偿损失问题,进行首次调解。几户农民起诉后,法庭对600亩稻田损害进行了调查取证,确属福镇红星轧钢厂进口德国洋垃圾所致。垃圾中二氧化硫毒液和TD污染体,浓度为623毫克每立方米。超出污染物排放标准。污水被雨水冲进稻田,造成稻禾枯死,正值入秋,颗粒无收,又无法补救。污染源责任者红星轧钢厂应负主要责任,又因为洋垃圾是以镇政府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口,镇政府也应承担责任。为调解方便,镇政府和轧钢厂统归为一方。下面议议咋赔偿了。侯科长说,对郭厅长所述情况,两方有什么看法没有?特别是事实出入。
二憨老汉喊圣明啊,法院就是说理的地方。郭厅长讲的没差儿啊!
潘老五咳了声说,郭厅长刚才讲了,我觉着这事儿呢,是媒婆子肿嘴,没说的了。我做为这一方的代表,对几户农民也很同情。但是,这事既然经了官,我潘老五就得老驴上戏台,好好说的说的啦!垃圾堆在河堤上,因为那里有一块空地,在堆放垃圾的时候,我也嘱咐过工人们,不要外流,并且在周围搭了堤埝。这是不是有?有证人的。另外,垃圾堆放之初,我们是有专人看管的,怕那些捡破烂的瞎刨东西。后来因为厂里开工,看守人就撤了,但我们在垃圾旁插了小牌子,上面写着对周围农户的告示,要求各户承包人搭堤护田。
二憨老汉怒了,吼,潘老五,你瞎编啥?谁见你的警告牌子啦?
潘老五冷冷地说,牌子后来被人偷走了,咋丢了,有人心里明白。另一稻农也大怒了,骂,你还是人吗?你大闸蟹脱壳乱咬!谁见你牌子啦?
高德安盯住潘老五说,老潘,真有这样的事?你为啥早不说?咱可得说话负责任哪!
二憨老汉气得哆嗦起来,说不出话。
潘老五说,早想私了,乡里乡亲的,好说好商量,等我有了钱赔了便罢。既然告了,咱就走哪步说哪步话啦。正因为这个原因,请求法庭深入调查,我们是不是应承担全部责任?
侯科长说,这可是个新情况。
张律师说,潘厂长所说有警告牌,我们可以调查。但是,做为堆放垃圾的厂方,将垃圾堆在河堤上能不说是失误?检测资料显示,河流水里也有不同程度污染。再说,厂方给稻农提出筑堤护田的要求,是不是强加的呢?既没有正式通知每户,也没有提供相应资金。这样不是推卸责任吗?
郭厅长表态说,如果按潘厂长所说,真的插上筑堤警告牌,责任承担方式是有变化的。这需要调查。就这么假定有,你们也要赔偿的。潘厂长和高镇长怎么看?
高德安左右为难不吭。
潘老五说,那可两说着啦。
郭厅长扭头问二憨老汉,老人家,别激动,咱是商量调解,你们要求赔偿多少?
二憨老汉说,按每亩千斤打,至少得60万,缺一个子我们也不干!
潘老五嚷,这不合理。我们拒绝这样的赔款估算!
郭厅长说,你说,你们能承担多少赔款?
潘老五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们两方赔款总数在35万,就已经是老道开荤到家啦!
二憨老汉大怒了,狗东西,你讲不讲理?
高德安站起身说,潘厂长的说法不合适,不能代表镇政府的意见。潘老五瞪高德安说,老高,你别胳膊肘往外拧啊?回头找宋书记撸你!
高德安说,你少来这套,人得有良心!
小敏子见潘老五跳起来跟高德安闹,就拿高跟鞋踢他,用手拽拽他,并小声说,你别这样好不好?潘老五梗着脖子坐下说,我的意见不变,我们厂里也难啊,就是富裕,也不能拿公款打水漂啊!这样不接受,下次调解,我恕不奉陪!
二憨老汉抖抖地站起身骂,潘老五,你老鳖翻潭,浑透啦!还不奉陪,还小牌子,你言外之意是我偷了小牌子?我二憨老汉当了一辈子劳模,能干那下流勾当?
潘老五瞅着郭厅长嚷,郭厅长,你都看见了,跟这群刁民有啥道理好讲啊?
二憨老汉将茶杯狠狠砸过去,潘老五一躲,茶水泼了小敏子一身。二憨老汉冲过去,吼,我豁出这老命跟你拼啦!那些稻农也跟着扑过去。高德安、侯科长、郭厅长等人上来拉架,乱作一团了。
郭厅长猛一拍桌子嚷,都给我住手,你们这都成啥样子啦?这是法院!今儿不调解啦!
一场始料不及的混战中止了。
潘老五一甩手,哼一声,带小敏子匆匆走出屋子。侯科长喊两句潘厂长,就急着追了出去。
二憨老汉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呜呜哭了。
高德安一脸痛苦地愣着。他从县城回到福镇已是傍晚。高德安听说妻子王淑敏病了,回到家就推着自行车到小市场上买菜。他买了几根黄瓜、西红柿、小白菜和二斤猪肉。他将篮子挂在车把上,推车走着,左顾右看。小镇的夜市已经开始了,人流涌动。卖豆腐脑的,卖粘糕的,卖拉面的,唱露天卡拉OK的,打台球的,地摊卖杂书的应有尽有,热热闹闹,而且北方小镇的味道十足。
陈凤珍和吴主任在人群里走。他们看见高德安,就喊,老高,买菜呀?
高德安笑,问他们二位是不是想福镇的小吃儿啦?
陈凤珍说,一闻邵记烤鸡味,我就馋呐。老高咋不买只邵记烤鸡下酒哇?就买几根黄瓜小把猪肉?你这身体,得加强营养啦!
高德安摇头,不行啊,囊中羞涩呀。
陈凤珍逗他,你还哭穷?儿子也上班啦,就老丫头上学,三口养一口,小康之家呀!
高德安苦着脸说,各人知道个人吧。我住那二间半的房子,儿子要结婚都没地方。买商品楼又没钱,我老爸糖尿病,三天两头住医院。唉,跟你们说这些干啥?吴主任帮腔说,陈镇长,像高镇长这样的老黄牛干部,得特殊照顾哇!陈凤珍说,我还真不知道,高镇长也不说。你写个困难申请,争取弄点补助。
吴主任说这三瓜两枣儿的补助管蛋用?
高德安摇头,补助不补助没啥,真格的,陈镇长,我这正科级给咱报报,咱不是争权,还干这个就成,只是工资高些,买套房子,将村里的老爸接过来,也好尽尽孝心哪!陈凤珍点头,我找老宋催催。吴主任说,高镇长,咱们一起吃饭吧。高德安摇头,我那口子还等菜下锅呢。陈凤珍笑了,老高可是模范丈夫哇!高德安说,在外听领导的,在家听老婆的,准犯不了错误。咱说不行唱不行,万金油的干部知足者常乐嘛!
陈凤珍和吴主任笑了。陈凤珍问,老高唉,今儿你不是跟潘厂长去了法院,官司调解了吗?咋样?高德安脸沉下来说,三说两说就谈崩啦!这个潘老五哇,不知他咋想的,硬说厂里在垃圾旁插了筑堤警告牌。二憨老汉急了眼,都打成一锅粥啦。我看这再调解也白搭了,等着判吧!陈凤珍急了,这个老潘,走时还答应我好好的,到那儿就不是他啦。调解完,赔了款,两边都有台阶下啦。老潘就不怕丢丑?高德安说,老潘还是对李平原那点劲儿,加上厂里没钱。陈镇长,这事儿我不管啦。你另派人吧,老潘眼里压根儿就没我,更没有老百姓。陈凤珍问,老高,这事儿还得你盯着,你能和稀泥,等都消消气,继续调解,我再找找宋书记,让他劝老潘。李平原回来了吗?高德安摇头,平原没来,他请了个张律师代理呢。
陈凤珍眼一亮,说她非常想见李平原。
宋书记说,市场疲软,大家都体谅一些,你们硬起来就有钱啦?曹有说,市场疲软,工人跟着软才是?我们够软的,一个子儿不拿,还傻干。你们当官的一顿吃头牛,屁股坐栋楼,咋说不软呢?光让老百姓学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