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部
是什么使陈凤珍有了新眼光的?
陈凤珍刚刚过了让人看了就动心的年纪。女人的衰老是从乳房开始的。孩子渐渐长大,她过去坚挺的双乳扁而瘪了。衰老促使她走向成熟和老到了。连她自己也闹不清那逝去的美妙日子去了哪里。激情呢?幻想呢?田耕说从政的男人往往性欲旺盛,从政的女人往往走向男性化,性欲萎顿。陈凤珍不服气,力争将自己活得鲜美些。但是她还是不情愿地卷进事务中去了。比如说吧,她对稻田污染官司态度的微妙变化,使明眼人看出她的心计。她的情感重心往李平原父子倾斜了,原因是很复杂的。聪明的吴主任暗暗分析研究陈凤珍。一是这场官司将成为推行股份制的活教材,股份制将阻止潘老五这号企业家的武断行为,二是她看中了李平原这个人才,在城里摔打成才的李平原,将是福镇经济舞台上出色的后来人;三是她自己的良心发现,她早看出这步棋,不经法院判决,可怜的稻农是很难从潘老五手中拿走一分钱的。陈凤珍来福镇的第一天就想培养新型的企业家,福镇谁行?她刚发现了李平原。李平原回乡做啥,她还是模糊的,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李平原将会替代潘老五。而能抓住李平原的第一步,首先要帮助他父亲打赢这场官司。可是,李平原能乖乖被她陈凤珍牵着鼻子走吗?他在城里有自己的天地,还有一位可可依人的洋美人。这些因素一直困扰着陈凤珍。
行政生涯,练就了她的一双伯乐眼。
陈凤珍没有料到,李平原在城里的处境正在恶化,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朝着她的意愿发展着。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家里的官司未了,李平原就被厂里叫回,排除豆奶厂生产线的技术故障,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故障排除了,李平原没有歇上一口气,过去赏识重用提拔他的梁厂长就出事了。有人密告梁厂长贪污受贿,昨晚上被海王市反贪局隔离审查了。李平原想救他的恩人,又无从下手。这时候,梁厂长的对立面儿、原厂工会主席马子柱代理厂长了。马厂长一直把李平原看成是“梁”的人,处处给他小鞋穿,而且还有一层更复杂的利害关系,马厂长的儿子马四海在厂供销科当科长,马四海追金伞,追得要死要活的。金伞是出色的技术员,也是豆奶厂的厂花儿,她被一个乡巴佬娶走,实在让那些城里小伙子眼红。马四海出手大方,敢在女人身上花钱,多少城里的黄花闺女都被他一次性处理,甩掉了。他说他寻偶的最终目标是金伞。金伞不上他的“套儿”,她说她选择李平原做老公是有理由的。她说李平原身上洋溢着无可动摇的安全感和热烈火炽的激情。金伞想,有肝有胆有气度的汉子,往往来自乡村。所以,金伞完全忽略了城里同学朋友的一番好意。金伞在想,人都来自乡土,这高楼林立的城市,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地道的大村。那次,她和李平原从美国学习回来,一下飞机的感觉,连京都也像是繁华土气的乡村了。乡村的感觉,是踏实、饱满和亲切的。
李平原感到岌岌可危了。
一种对前程的忧虑,深深地折磨着李平原了。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说话,金伞逼问他,金伞浑身像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李平原无端地说着一句,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他一直相信梁厂长是清白无辜的。金伞说,但愿梁厂长没事儿,不过,这年头查谁都够呛,顶损也有公款吃喝吧?她越说丧气话,李平原心情愈加沉重。连他自己在豆奶厂的命运跟着难测了。他像鸟儿一样,绕树三匝,何枝儿可依?他苦苦地吸着烟,眼神透着忧郁和茫然。连续几天的劳累又是几夜失眠,使李平原有些精神涣散。
金伞替他的精神状态担忧。她劝他说,你别想得太悲观。你李平原进豆奶厂打工四年半了,凭的是才能,他厂长也不会因此给你小鞋穿吧?李平原骂,你不懂马厂长这个人。他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的。唉,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要知现在,我打工进豆奶厂干啥?人呐,有时真是一场游戏。我从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个大个头同学将我摔倒了,我家当时困难,我身小体弱,但我总记着,到了五年级,我身子骨壮了,就将那小子摔倒在地。五年才了了这桩心愿。我是福镇人,我想在福镇干出点名堂来,谁知碰着潘老五这个家伙,我败在他手下了。我外出打工,实际是被他逼出福镇的。我不能全怪潘老五,那阵儿,咱这小毛孩子,连乡亲们都不正眼瞧我。我到了豆奶厂,我不怕城里人的白眼,拼,干,学,目的是让人注意我。你们城里人哪怕瞅我一眼,我都会激动得落泪。梁厂长是我的恩人,他瞅见了我,他发现了我。他使我这乡下毛小子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啦。回到福镇,我敢说敢笑了,敢跟潘老五较量一番啦,还有你这城里姑娘做我的恋人。难道这都是梦吗?这一切,又都离我而去了,我李平原难道又要回到老地方,重新打工,重新开始吗?他说着痛苦地揪扯着头发。
金伞泪眼迷离了,平原,不会的,不会的。人生就是一个驿站,即使你回到老地方,那也不是原来的地方。因为,你已不是原来的李平原啦!
李平原伸着双手,呼叫,我不是李平原?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金伞惊讶,平原,你怎么啦?
李平原说他找不到自己啦找不到哇。
金伞紧紧抱住痛苦的李平原,哽咽了,平原,我不愿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李平原渐渐镇静下来。
金伞喃喃地说,平原,你给我写第一封情书时,你写过一首诗,都忘了吗?我是谁?因为我忘了我自己,所以我走了。我走在城市,看到了来自乡村的鸽群,在高楼和音乐之间,我出发去寻找一块绿地。父亲,满怀希望播种,我满怀希望打工,明天将揽在我的怀抱里。
李平原泪流满面,紧紧搂住金伞,哭了。金伞,我只有你啦!
平原,你心事太重啦。
我是觉得委屈,别扭!
在海王市,你李平原朋友这么多,还怕个啥?我们重新再来。
有你,我啥也不怕了。
金伞轻轻地依在他肩头。他们一同看着脚下的小河,河水轻轻巧巧从远方流来,在城里拐个弯儿,又流向另一个远远的地方。李平原记得,这小河从福镇的中心穿过,也是那么轻轻巧巧的。
没过几天,李平原就证实了自己的预感,他把金伞叫到咖啡屋,用深沉的目光望着金伞说,马厂长把我叫到厂长办公室,躲着不见,让我反思。因为这曾是梁厂长的办公室,在这里我顶撞过他。我一生气,干脆不见他。他也吃不住劲儿了,主动到我办公室找我谈话了。金伞说,他找你谈啥?李平原骂,这老家伙够阴的,他告梁厂长,还逼我站出来做证,跟专案组的谈,说梁厂长侵吞公款,独断专行。他还套了半天我,说我有才干,大有前途,只要站出来做证,他还会比梁厂长更重用我。金伞一惊,你答应啦?李平原摇头,笑话,我李平原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别说梁厂长没错儿,就是有,我也不会讲的。咱大不了还回福镇种地,他能把我咋样?能开除我出地球?金伞试探地问,马厂长会把你开除出豆奶厂吗?李平原说,他不会明来明去的,那样工人们也不干的。再说豆奶生产技术这块,供销这块,都是我抓的,一时半会儿能顶上人来?不过,这家伙会绕着弯子给我上眼药儿的。金伞喝口咖啡说,别怕,他敢欺负你,我去找他闹。李平原说,你别出面。这样起反作用。金伞噘嘴说,你又想马四海了。李平原说金伞,家里的官司到火候了,调解失败了,我怕是一天天地拖下来,钱不说,爸和妈的身子骨也会被拖垮的。听说,第一次调解,我爸气得老病又犯了,我得回去,促成官司早些断了。金伞黑幽幽的瞳仁漾着一层迷醉,说她也要跟他再去福镇。李平原乏塌塌地说,你别去了,总歇班儿,不好,我自己快去快回。厂里的风声,你听着点儿。金伞说那我想你咋办?
真想假想?
你说呢?
告诉你,我走后,你可别让马四海父子的迷魂汤给灌醉喽!
去你的!她瞪他。
李平原笑,笑毕说,我得想退路啦。
金伞说,嗳,平原,假如你在明明豆奶厂真的呆不下去了,我倒有个好主意。我三舅是市经委主任,他手下有个中型破产企业,是搞服装的,咱们接过承包,我也辞职跟你去干。我舅准会开绿灯的。
李平原眼亮了,说这也是个好办法。可惜我对服装一窍不通呀,而且服装竞争厉害,鸡骨头熬汤,没多大油水。
前怕狼后怕虎,这哪是你的性子?
不是怕,市场经济无情啊!
那你说咋办?
搞豆奶咱们轻车熟路,转产可行吗?
对呀,我明天去找舅舅说。
老天爷饿不死瞎眼家雀儿。
金伞格格笑,笑得很响亮。
李平原的到来,并没引起陈凤珍的注意。他骑着摩托先到家里,然后才到父亲的承包田里的。一旁的早庄稼正在收秋,秋天就要溜走了。而这几家的大豆正在喷药。李平原看见飘在田里的白雾,很像一个细雨凄迷的雾天。鸟儿们都被药雾熏飞了。
二憨老汉勾腰站在地头,看着喷药。儿子的摩托一路响过来,他还愣着,不清楚是谁来了。他的心里盈满了对以往每个秋天的回忆。在老人的记忆里,今年的秋天是最没劲可怕的。如果没有那场污染,眼前将是一片金黄的稻谷。李平原喊了声爸,二憨老汉回过神儿来,走下田埂,眼窝儿热热地诉说官司的事儿。
李平原说,爸,官司的事儿我全知道啦,我这回来,不弄个结果就不走啦。我们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二憨老汉问,你城里那头的事呢?李平原暗下脸说,厂里情况有变,甘蔗哪有两头甜的,我只有顾一头啦!二憨老汉哭丧脸叹,唉,咱们老百姓咋就活得这么难啊?然后沮丧地蹲在地头。李平原抬头往田里看。他看出喷药人中有个姑娘。姑娘身材很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白口罩遮不住两只大眼睛,眼睛亮得像灯笼。李平原问父亲,那人是谁?二憨老汉说,你的同学,韩晓霞呀!李平原笑说,是她?晓霞,上回您出事儿,不就是她报的信,跟着送医院的吗?二憨老汉说,可不咋着,不着人家晓霞,你爸可就没命喽。那老头是你韩大叔,轧钢厂的副厂长,也受潘老五的气。这爷俩看着咱田里起小虫,上赶着给喷药来啦。唉,这热肠子乡亲,到啥时也差不了哇,说着又热泪汪汪。李平原喊了声晓霞和韩大叔。韩老祥点头,韩晓霞一晃喷药枪。
李平原走进田里,硬是将韩老祥背上的喷药筒抢下来,与韩晓霞并肩喷药。李平原大声说,晓霞,你又长个了,模样也俊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呐!
韩晓霞拿喷药枪喷他,李平原笑着一躲,韩晓霞就笑了,你别讽刺人,跟你比不起呀,你是城里大厂长啦,还搞了城里小对象。咋,那洋美人咋没带回来?李平原说你这张嘴,还那么厉害!韩晓霞说,咱们同学,就出息了个你呀!李平原叹,唉,我有啥出息?嗳,晓霞,上回来忙着打官司,没去看你,我爸的命是你救下的,我得好好感谢你呀!韩晓霞说,咋感谢?小鸡吃豆,光会用嘴儿?李平原说瞅空儿我请你吃饭。韩晓霞并不很高兴,显然她对他是有想法的。他在恍惚间不可逆转地糊涂着。
过去的几天里,法院又召集三次调解,均告失败。李平原对“调解调解,调而不解”的做法很有意见。他和张律师明确表示,希望尽早开庭。令他费解的是,陈凤珍镇长也希望开庭公开审理……
一场雷阵雨过后,天气立马就凉了。陈凤珍一连几天都在找李平原谈话,李平原总是躲着不见。赶上草上庄奶牛场开业,她就去忙着为绿风奶牛场剪彩去了。
奶牛叽叽噜噜入栏时,陈凤珍是很激动的。她仿佛要让所有福镇人分享一点愉快,就将各企业厂长们都喊来了。没人知道这奶牛场诞生的内幕。陈凤珍叮嘱邓铁嘴儿一定抓好管理,拿出效益,带动镇里所有村办企业。邓铁嘴儿说他在选场地时请陈凤珍三姑卜算了一卦,这是龙头地生金。陈凤珍瞪他说,你真是的,我三姑那病殃殃的老太太,能算啥?你个大支书,咋也信歪信邪的?再说我给你处分!邓铁嘴儿笑,你快别说了,你三姑的事你真不知道?成仙啦。听说是仙中之王的狐仙!老太太那叫神,上香看病看宅院看婚姻看前程,把全草上庄人都算服了,四里八庄的也来,城里也有人来,净是回头客,没准儿人家能来吗?陈凤珍沉下脸说老邓,别瞎扯了,咱开会吧!
邓铁嘴儿朝乡亲们嚷,乡亲们哪,这个奶牛场是陈镇长吴主任他们一手操办起来的。下面请陈镇长讲话,大家欢迎。乡亲们鼓掌。
陈凤珍走上台说,乡亲们,刚来时在车里我听了一首歌,歌名是《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是呀,今天草上庄奶牛场开张,不仅乡亲们高兴,我们也高兴。我来时,还接到了宗县长的电话。宗县长听说奶牛场的事,也很高兴。他要陪外宾,不能前来祝贺,让我代表他说上这么几句。咱们草场资源丰厚,发展奶牛业大有前途。然后,我们还要想办法上项目,搞奶牛副产品的深加工。听说前几年,草上庄真的草上庄了,地荒着,家园长满荒草,人们成群结伙外出打工。眼下回来了一批打工的,留在家乡,建设家乡。这很好嘛!只要路子对,我们乡下人活得会有滋有味的,咱福镇人的福就到啦。
乡亲们鼓掌。大牛小牛跟着长吼起来。
这时,有一辆车停在草场旁边。高德安从车上下来,从人群里拉出吴主任,焦急地说,小吴,你快叫陈镇长下来,法院传票来啦,下午两点开庭审理稻田污染案。
吴主任一愣,这么快?潘厂长知道吗?
高德安说,快别提潘老五啦,这家伙得到法院侯科长报信,昨晚起程去南方珠海要债去啦。要啥债,分明躲啦!这回,只好委屈了凤珍,做为被告出庭。你快叫凤珍下来,赶紧有个思想准备。
吴主任挤进人群,朝陈凤珍嘀咕一句。陈凤珍有些慌,忙说,下面,邓支书跟大家说几句。邓铁嘴儿上台讲话去了。
陈凤珍就跟小吴挤出人群。
高德安说,陈镇长,这是法院传票,今天下午开庭啦。老潘去珠海了,只有你出庭啦!
陈凤珍笑了,下午,我按时出庭!早断了早省心。吴主任说,陈镇长,你不能去。潘老五躲了,你当替罪羊,这不公平嘛!高德安说,也是,凤珍年轻有为,是全县的红人,这出庭当被告,虽说不是自家丑事,可也好说不好听啊!但又没法子,跟法院说说,能不能顶替?能顶我去吧。陈凤珍说,老高,别这样,咋能让你替呢?我是镇长兼农工商公司总经理,理应我当被告。啥丑啥俊的,事儿走到这份儿上,没有退路了。
高德安说,就权当可怜那几家农民吧。
陈凤珍说,不能说可怜。我们有责任啊!
陈凤珍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看见父亲老陈头和凤宝默默吃饭。见陈凤珍进来,老陈头问,凤珍,没吃饭吧?凤宝问咋没下馆子?
陈凤珍说下午有事,怕喝酒误事。
老陈头就站起身给陈凤珍拿来碗筷,说有猪肉炖粉条,有米饭,在哪儿也不跟家里吃着舒坦!
陈凤珍坐下问,凤宝,阿香来信了吗?
陈凤宝说,别提她,出笼的家雀儿,飞啦!我也不指着啦。这回咱也长本事,多卖药,多挣钱,找个比她好的。陈凤珍骂,瞧你心里这个宽绰!你当你是谁?老陈头说,这都半个多月了,咋一点音讯没有呢?别是路上出啥事儿哟。陈凤珍叹一声,开始吃饭。
这时丈夫田耕匆匆进屋来。
陈凤珍一愣问,你咋来啦?
田耕说,我就不能来?我来看望你这个被告哇!老陈头一愣,啥?被告?陈凤珍说,爸,没事儿,别听他瞎说。田耕急了,下午开庭,城里都传开了。看的人准少不了。你呀,在福镇吃苦受累,得啥好儿?干脆就认输,这回调回去算啦!陈凤珍说,调回?哪儿肯收我这被告?田耕急得冒火了,劝她,我是说,你干脆别出庭!又不是你惹的祸,为啥替人受过?老陈头说,是不是稻田污染的事儿?陈凤珍点头,是呀,我不是替潘老五受过,我是替老百姓受过。田耕说,你呀,总这么任性。
老陈头说,田耕啊,这没凤珍啥事儿。这被告也不是贪污杀人,咱不丢人!我听你三姑说过,二憨老汉几家农民够可怜的。拖到这时候了,别再雪上添霜了。爸支持你出庭!可有一条,你要是在法庭上跟咱庄稼人过不去,回家小心你爸骂你!老人说着,喉管里咕咚咕咚地响着。陈凤珍说,爸,我知道咋办。说这话时,她心像揉进一把盐,腌得发疼。
田耕目瞪口呆了。
法庭,伸张正义的堡垒。
郭厅长做为主审官,侯科长和两位法官为书记员。观众席上座无虚席,二憨老汉等草上庄稻农都坐在观众席上,韩晓霞也来了。高德安、吴主任、田耕和邓铁嘴儿等人坐在观众席的前排,小敏子也坐在吴主任旁边。电视台记者进来录相,一切热闹而有序。李平原、张律师和陈凤珍几乎同时走进法庭。在门口,陈凤珍与李平原相遇。四只目光相碰,无语,就擦身而过了。陈凤珍大步走向被告席,坐下来。李平原坐在原告席上,张律师坐在他身边。鼎沸的人声中,郭厅长宣布肃静,下面由县人民法院,对福镇草上庄稻田污染案,进行开庭审理。
法庭是庄严安静的。
侯科长介绍说,原告方,草上庄农民李平原;被告方,福镇镇长兼农工商总经理陈凤珍。法庭很安静。一切都按程序进行着,轮到陈凤珍时,她站着发言了,做为福镇一镇之长,对这场稻田污染案,是很痛心的,对乡亲们很同情,也深感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起初,镇里通过多方努力解决问题,由于某种原因,没能做好,乡亲们起诉到法院。那时,我还不理解,对乡亲们起诉有抵触情绪,今天站在这里,我忽然感觉自己错了。是的,谁也不愿当被告。可我今天觉着,站在这里也在经受一次教育,感受一种责任,体验一次人生。非常值得。
李平原愕然地望着陈凤珍。
观众席里也一阵议论,这镇长是明白人哪!
陈凤珍动情地一甩头发说,刚才张律师陈述和法庭的调查,我认为是客观属实的。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说的是,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咋样善待百姓。我们福镇的百姓,像二憨老汉父子等等,都是通情达理、勤劳憨厚的,当他们的劳动果实受到伤害时,老人家竟选择以死来抗争。我们这些当官的,对这样事情,还麻木不仁的话,老百姓咋看我们党和政府?我们有啥脸面对江东父老?眼下上级抓“鱼水工程”,这不是让我们做做样子的,写写报道录录相,这没有用,真正金贵的是这份鱼水真情啊!如今,这份情还有多少呢?
观众席一片掌声。
郭厅长满脸敬意。
陈凤珍眼睛湿了,今天中午,有人劝我,凤珍哪,你别去当被告,好说不好听,会毁了你的前程,你躲躲吧。我笑了,我躲,一个父母官躲老百姓,你能躲哪去?良心呢?我的老父亲,一位老中医,他听说我当了被告就要出庭,他递我一碗酒说,孩子,喝了这碗酒,爸有话说。我一口而尽,我爸抖着身子说,爸只有一句话,你当了镇长,爸脸上有光,但是,你要是不骑骏马骑瞎驴走了歪道,爸可骂你!你在法庭,要替百姓说话。咱福镇人都讲个福气,人活一辈子啥叫福?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后有人想,这就是福!老人说着就老泪纵横。我见老爸的样子,也很感动。我哽咽着说女儿记住了……她真哽咽了。
二憨老汉泪流满面。
陈凤珍擦擦眼角又说,当时我说,有老爸这碗壮魂酒,女儿心里有底了。我要求法庭,秉公办案,依法赔偿乡亲们损失。最好是60万,一分不少。我会协助法院,尽快把钱交到乡亲们手中。
法庭一片掌声。
郭厅长说休庭,三天后宣判!
陈凤珍走出被告席。二憨老汉拉着李平原过来。乡亲们也围过来。二憨老汉直给陈凤珍下跪,陈凤珍急忙扶住老人。老人家,该跪的是我呀!李平原说,陈镇长,谢谢你啦。陈凤珍说,别谢我,这还不算结束!但愿在这三天里,别再节外生枝啦。这次出庭,在她心上将留下永久的痕迹。
少顷,韩晓霞跑过来,慌慌地说,陈镇长、爸,宋书记的司机在外等呢。说轧钢厂出事儿啦,让你们快回去呢。陈凤珍愣了一下,紧着往外走。韩老祥惴惴地跟着。
就在开庭之际,红星轧钢厂车间主任曹有等几名工人,闹闹嚷嚷地闯进宋书记办公室,满脸凶凶的样子。曹有上前一步说,宋书记,潘厂长韩厂长不在,陈镇长去出庭了,厂里群龙无首出事啦,只好来找您。宋书记一惊,出啥事儿啦?曹有说,工人们都知道今天官司开庭,咱厂里准输,本来就几月没开支了,工厂亏损,再赔农民几十万,这轧钢厂还不破产呐?工人急了眼,罢了工,聚到财务科要工资,跟财务科长打起来,还动了手。宋书记一拍桌子,胡闹,反了天啦?谁挑头干的?曹有说,没有头,大伙一起哄就闹了。宋书记问打伤人没有?曹有说,没重伤,但是,工人们从财务科没捞着实惠,就又嚷嚷着抢钢胚子卖钱,顶工资!
宋书记骂,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走,我到厂里去,谁胡闹抓谁!
曹有说,这也不能全怪工人哪!三月不开支,这咱可咋活?还不如种田呢。宋书记也软下来,唉,市场疲软,大家都体谅一些,你们硬起来就有钱啦?曹有说,照你说,市场疲软,工人跟着软才是,我们够软的,一个子儿不拿,还傻干。你们当官的一顿吃头牛,屁股坐栋楼,咋说不软呢?光让老百姓学雷锋?宋书记站起身说,走,到厂里去!
宋书记是带派出所孙所长来的。宋书记对工人们说,厂里的困境,大家不是不知道。回头我跟潘厂长说,拖欠工资还利息,就算人们把工资存基金会了。职工爱厂如家嘛!一工人问,我们得吃饭,哪有钱来存?宋书记说谁没吃饭?谁饿死啦?不要这样说话。大家都回岗位上去,共产党员要带头!曹有说,大家别闹了,等韩厂长回来再说。一工人嚷,韩厂长兜里有钱啊?
宋书记说,陈镇长他们回来,我们就开会商量,先解决一些工资问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孙所长,你说是不?孙所长说,都是镇上人,大家听宋书记的,没错儿,都回吧!曹有说,第二车间都跟我回去!于是第二车间的工人们跟曹有默默走了。宋书记瞅着另一些不走的工人吼,你们还挺着干啥?前方打官司,后方就起火。你们还有一点主人翁责任心么?那些工人也退了。
陈凤珍、高德安和韩老祥回到厂里,乱子平息了。他们见宋书记正跟孙所长吸烟说话。宋书记说,你们都回来啦?陈凤珍问,老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书记发火了,工厂拖欠工人工资,听说县里开庭赔款,加上没有头头,就闹着围攻财务科,把科长还打啦。老韩,这官司由陈镇长做被告,你去干啥?不知厂里没头儿?韩老祥说,开庭,不也是咱厂里的大事么,潘厂长不能去,我再不去,显得咱厂方也太不当回事儿啦。
宋书记批评他说,就是去,家里也安顿好哇!韩老祥说,宋书记,我有责任,惹您生气啦!宋书记说,抓紧给工人们发点钱,吃颗定心丸,否则不着啥事还会闹起来。我和孙所长好说歹说总算劝回去啦!
韩老祥愣着,哪儿有钱啊?
陈凤珍说,过去轧钢厂是咱福镇利税大户,眼下可好,都是啰嗦!咱镇政府都该成轧钢厂的办事处啦。别的工作还干不干啦?就说这官司吧,宋书记,我跟你汇报一下开庭情况。宋书记脸色难看地说,不用跟我汇报,你们这儿的消息没价值,我只听张院长的回话。我知道,你在法庭替农民说话,还赢得了掌声。这是动钱的大事,光凭感情用事,能解决问题吗?我们有些同志,喜欢空架子,玩形式,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拿着公家的东西不当东西,对树立自己威信倒是很上心的。陈凤珍脸一红,火了,老宋,你说清楚,谁玩空架子谁拿公家钱不当钱?难道替老百姓说说话,就是捞个人资本?高德安劝,老宋,你不能这么说话。
宋书记说,我批评这些现象,不对吗?
陈凤珍气得抖了,我,我……我树自己威信,我站在被告席上,对着电视镜头,天底下有当被告树自己的吗?别人咋看我,全县人民咋看我,上级领导咋看我?我为了啥?高德安说,老宋,人得有良心。凤珍一个年轻干部走上被告席,这内心痛苦压力,你明白吗?
陈凤珍趴在桌上哭了,我有这份瘾啊——
宋书记愕然,扭身走了。
五天过去了,法院那边仍没结果。高德安、李平原、二憨老汉和张律师在商议官司的事。二憨老汉叹说,三天就断,这都过五天啦,咋还没个回话?张律师说,情况复杂,我了解,有人找他们院长,郭厅长压力很大。就是判了,赔偿款也不会到60万。给少了,郭厅长又不忍心,就僵住了。李平原说,不给,我就上诉!高德安说,上诉?那就更没头啦。二憨老汉说这可咋办哪?李平原说,我知是谁做手脚。是潘老五和宋书记找法院张院长的。张院长与宋书记是部队战友。有人议论,我听到的。高德安说,有可能。老宋听潘老五的,那天气得陈镇长直哭呢。
李平原说,我们也得找人。说是依法办事,到真事儿上就权大了。得找大官啊!二憨老汉说,唉,咱老李家祖宗三代都算着外加亲戚,最大的官就是你三伯当过副村长。咱找谁呀?烧香都找不着庙门啊!
门帘一挑,陈凤珍进来了,平原,走,跟我去找宗县长!
众人愣住。李平原问陈镇长是啥时来的?
高德安笑,对喽,这回找对庙门喽。咱早咋没想到?
陈凤珍说,这会儿也不晚。
宗县长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秘书悄悄推门进来,在宗县长耳边悄声说,福镇陈镇长到了。宗县长说,让她们进来!秘书出去,把陈凤珍、李平原和张律师领进来。宗县长放下文件,站起身笑,你们坐吧。凤珍哪,从电话里的口气,事儿挺急呀,有啥事啊?说着给李平原和张律师递烟。李平原和张律师说不会吸。陈凤珍青着脸说,这事儿非找你不可啦。先介绍一下,这是草上庄售粮大王二憨老汉的儿子李平原,如今是海王市明明豆奶厂副厂长,这是小张,咱县的名律师。
宗县长眼一亮,豆奶厂?
李平原忙将名片递过去。
宗县长看过名片笑说,明明豆奶挺有名啊,我常喝的。是你们产的,原料是不是……
李平原说,牛奶、大豆和植物油。
宗县长问,凤珍,那草上庄的牛奶和福镇的大豆不就不愁销路啦?
陈凤珍眼亮了,真是的,咋就没想到这一步呢?咱镇里每年的大豆都有剩余,交国家的一部分,剩下的不好保管。还有奶牛场……
李平原说,我在那里打工,后来当副厂长,既管过生产也管过供销,都是从东北进大豆,把家乡都忘了,失职失职啊!
宗县长说,这回不就接上头啦?好好,咱先说你们的正题儿。
陈凤珍说,这事儿说起来,得先跟宗县长检讨,福镇轧钢厂进口的洋垃圾被雨水冲进稻田,造成草上庄二憨老汉等几户农民600亩稻田污染枯死,事情发生后……
宗县长问,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咋不知道?陈凤珍说一遍过程。
宗县长又说,从这个问题上看,单说进口垃圾,就是我们有些企业家独断专行素质低下造成的。从这个事例,更说明企业股份制改革的必要性。企业的发展,要集中大家的智慧。凤珍呐,福镇的股份制改革,就从这里入手,以这个教训,提高企业领导的素质。
陈凤珍点头说,是这样。
宗县长吸口烟说,由垃圾引发的稻田污染案,更需公正地解决。我们要保护农民的利益,特别是像二憨老汉这样的老劳模、售粮大王,党和政府要关心爱护,法律也要为他们保驾护航。这也是我们“鱼水工程”的具体体现。你们交我一份材料,我批转政法委。我们当领导的虽然不好直接干预法律程序,但是党和政府的政策精神,应该告诉他们。我的意见是,不仅赔偿60万损失,而且还要替乡亲们承担诉讼费、鉴定费等等。这是关系到党和政府形象的大事啊!
李平原激动地听着。
陈凤珍不断点头。快中午了,宗县长还有会,陈凤珍他们就告辞了。走出楼道口,豆豆像彩蝶一样扑过去,喊,妈妈——
陈凤珍眼亮了,奔过去,抱起豆豆亲着。
田耕在不远处欣欣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