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与在场
一个偶然的因素,我成了北大、中大的双聘教授。半年北京,半年香港,说起来很惬意,可有一点,必须不断变换频道,要不,一不小心就会说漏了嘴。比如,明明是在香港教书,讲着讲着,会提及北大学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开始很警惕,有些话到了嘴边会突然收住或拐弯,因怕听众不能接受。反而是学生们鼓励我尽管直说,他们愿意听不同的声音。系里开教授会,讨论棘手问题,系主任有时会问,你在北大碰到类似问题如何处理?
这也是香港人的好处,看多了风云变幻、潮起潮落,再刺激的言论,再怪诞的立场,也都愿意“洗耳恭听”—至于是否接受,那是另一回事。有自尊,但不过敏,随你褒贬抑扬,我自岿然不动。这种心态,我喜欢。具体到大学里,就是保证不同立场、不同学养的人都能畅所欲言,但不保证你说了管用。你必须适应各种礼貌性的点头、鼓掌与遗忘,学会“白说也要说”。虽说香港回归已经十多年了,但“一国两制”的设计,以及此前长期的政治对抗与文化隔阂,两边不可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能做到坦诚相见,已经是最佳状态了。
目前香港各大学的教授中,不少是内地背景但在欧美大学拿学位或教职后,转来香港任教的。与这些已经很好地融入香港社会并发挥作用的教授不同,我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得适应—做得好,各采其长;做不好,各得其短。记得我刚被双聘不久,那时的北大校长许智宏院士还再三叮嘱,在香港,要多看看,了解人家大学是怎么办的。
博士毕业,留在北大工作,25年来,我虽走南闯北,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美国哈佛大学以及台湾大学从事研究或教学,但都是来去匆匆,浮光掠影。我曾半开玩笑说,最喜欢谈国外大学如何如何的,多是进修三个月的访问学者。因为,新鲜感还没过去,尽往好处想,且觉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待久了,你知其然也略知其所以然,了解阳光底下的阴影与黑暗,反而不敢轻易下结论。除了长期工作的燕园,我略有了解的,就只是此专栏准备谈论的香港中文大学了。
意大利著名小说家卡尔维诺著《看不见的城市》,第六章描写出生于威尼斯的马可·波罗向忽必烈讲述自己所知道的或经历过的城市,汗王不满足,责备他不该漏了重要的威尼斯。马可·波罗的答复是:“我每次描述一个城市,其实都是讲威尼斯的事。”威尼斯作为一种底色、一种眼光、一种尺度,深刻影响了马可·波罗对于世界上无数城市的阅读与阐释。同样道理,我对中大等香港大学的阅读与阐释,也深受北大这所题中未有、隐身但在场的大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