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城池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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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故都新探

葛国庆[145]

摘要:今较为一致认定的越国故都平阳说,地理地貌不合,遗迹遗物全无,史料依据难寻。而今绍兴县平水镇的上塘、下塘地,不仅地城与史料记载的越国故都地全然吻合,更有大量遗迹遗物与故都所在地条件一一对应,紧密联系。上塘、下塘地应为越国建山阴大城之前的越国故都所在。

关键词:越国故都;平阳说;上塘、下塘说

广义而论,越国曾设都之地,均可谓越国故都。然史事遥远,沧海桑田,实难一一尽稽。越始立国,上可追溯至夏少康封庶子无余于越(前2079);越之绝者,下可逮止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前222)”[146]。越立至绝,历夏、商、西周、春秋、战国,达于秦初,凡1858年。其间越国究竟建过多少都城,今地又各在何处,一直是众多越文化研究者的探求热点。时至今日,能一致确认的越国故都,仅公元前490年勾践委范蠡所筑之山阴大城,其余几乎均存较大争议。本文所论的嶕岘大城,因《水经注》载“山南有嶕岘,岘里有大城,越王无余之旧都也”[147]; 《越绝书》载“千有余岁而至勾践,勾践徙治山北”[148]。故史学家常将越国山阴大城之前的故都称作嶕岘大城。嶕岘大城今究何在?有谓在平阳、在秦望山、在王现者,其中谓在平阳者较众。笔者力求以史料为导向,以考古资料和实地调查为依据,在简要否定嶕岘大城平阳说基础上,对会稽山腹地进行综合性全面考证,继而提出嶕岘大城上塘、下塘说。

一 平阳非越国故都所在

清初,有萧山学者毛奇龄作《重修平阳寺大殿募疏序》,文中述及平阳乃“越王勾践尝都之”之地,“当勾践都居称霸东南之会”[149]。由于勾践七年所建的山阴大城城址在今绍兴城已成定论,故毛奇龄谓勾践都平阳,则只能是山阴大城之前之越国故都。平阳者,毛奇龄作《重修平阳寺大殿募疏序》之平阳寺今仍存焉,位于今绍兴城正南21公里。地为群山中一丘壑坡谷。自毛奇龄作《重修平阳寺大殿募疏序》起,就有学者附和平阳为越国故都之说。近前更大有学者著文立说,并渐趋认定之势。笔者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地理地貌熟如指掌。近年又数次考察越国故都,窃以为平阳绝非越国故都所在。

地理地貌不合。古越民族活动于东南沿海,环境迫就这一民族“以舟为车,以楫为马”,“文身断发”,近水而居。宋孙因《越问》曰:“越人生长泽国兮,其操舟也若神;有习流之二千兮,以沼吴而策勋。”[150]可知越人生活、兴国都与水密不可分。观今平阳之地,海拔高达71米,区内仅有涧溪两条,落差大,水流小。区外虽有若耶溪流经,但此段若耶溪尚属源流段,自古只有再泄泻3公里外的古云门寺前才始通舟楫。康熙《会稽县志》“平阳山”条可证:“盖平阳距郡五十里而遥。舟进石岐山,溯若耶溪流,千回百折,又进三十里而进横山之下,则钓台见焉。刘青田所谓一尖昂锁不容针,朱晦庵所谓石陇横起形似双象交鼻者是也。”[151]这“一尖昂锁不容针”,“石陇横起形似双象交鼻”之险地,正是现平水江水库筑坝处的横山。横山之名也因“一山横陈耶溪”而名之。试问越族何以会择这高山僻壤、远离舟楫之地立都呢?

遗物遗迹全无。从考古学角度论,平阳如若曾为越都,则其地必有相应时期的遗物遗存。为此,笔者做过专题考察,考察范围遍及平阳整个山谷及外围4公里方圆。还特地趁2001年平水江水库库坝大修,库水彻底干枯时,对库底地貌和遗存物情况再度进行认真考察,然终无所获。调查中唯一发现的平阳最近距离的一枚越国时的印纹陶片,远在平阳以北4公里之外。至于古墓葬埋藏情况,历史考古资料和现场调查结果均显示,这里连唐以前的任何墓葬也从未发现。更广而论之,今秦望山东向和南向的整个腹地内,至今还找不到越国时期的任何遗迹遗物。这一切使笔者认定,平阳不可能曾是越国故都之地。

史料依据难寻。为寻找平阳为越国故都的史料依据,笔者查遍了《四库全书》的相关史料,一无所获。与此相反,清康熙《会稽县志》却清楚记载:“平阳兴福寺,在黄龙化鹿诸山之中。相传平阳道观废址……观久废,无事迹可考。”[152]康熙《会稽县志》编成于康熙十二年(1673),从其《序》“迨于今九十余年”等言悉该志始修于明末,其间邑令更替,数易其稿,并“删繁征信,博采旁咨”,深感“志会稽之难也”。此言平阳“无事迹可考”,诚为可信。毛奇龄《重修平阳寺大殿募疏序》虽未署时间,但从文中“嗣席者,为天岳大师”语,可推知应作于平阳寺首席住持宏觉禅师(1595—1674)归天,天岳大师嗣席稍后,即康熙十五年(1675)前后。这与康熙《会稽县志》成书时间几乎同时。细嚼毛《募疏序》文,不难发现,他是因“募疏”之需,闪烁其词,炫耀其文,捕云使之成雨。更见毛氏并未到过平水及平阳,以致文中出现方位颠倒,无水曰水,望文生义等谬误。如平阳实在平水正南,毛却曰“在平水之北”。平阳、平水当时根本无“水”可谓,毛却望字生义,称“水北曰阳,故曰平阳”。至于“越王勾践尝都之……”等句,毛未陈任何史据,仅冠以“相传”两字就笔下生出一个故都来。想必毛为使《序》文有幽古而震撼之力,特地用“相传”勾出一个“越都”来,以彰显平阳之地史悠地异。其实,在毛作《序》文后相继编修的乾隆《绍兴府志》《越中杂识》、嘉庆《山阴县志》、道光《会稽志》、民国时期的《绍兴县志资料》,以及新近编修的《绍兴市志》《绍兴县志》等,均对毛奇龄的平阳为越国故都之说不予理会。这是最有说服力的史实。近阅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出版的《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书中对毛奇龄在引用史料上的不严肃性早有评论,说毛奇龄著文“援引虽广”,但“不肯核检原书,每多错误”[153]

二 上塘、下塘即山南嶕岘故都

平阳为越国故都之说隐然可退,那么,山阴大城之前的越国故都究竟在何地呢?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学者为之付出过艰辛的劳动,诚如林华东先生在《越都丛考》中所言:“遗憾的是,文献记载中会稽山至秦望山南的故越城,也许因其时间短暂,规模不大;抑或依然沉睡地下,至今尚未找到,终嫌不足。我们只好寄希望于今后的考古工作,来证实或更正。”[154]笔者正试图展开这一工作,使会稽山中古故越城浮出水面。

(一)“秦余望南”“山南”实则今会稽山南

早期史料有论越国故都地域者,主要为东汉《越绝书》的“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岁而至勾践,勾践徙治山北”。北魏《水经注》的“山南有嶕岘,岘里有大城,越王无余之旧都也”。此两说汉魏以来仅文文相袭,未见能实指其处。然而,由于《水经注》在“山南有嶕岘……”句前,正记述秦望山。而《越绝书》“都秦余望南”中的“秦余望”三字又巧与“秦望山”三字形貌相近,遂使不少学者将“秦余望”直视为秦望山了。这恐怕就是越国故都被“迁”往秦望山南去的主要原因。这一讹解虽由来已久,喜的是一直未能染及地方志。然今却不同,新编《绍兴市志》在为“无余定都秦余望南”作注时,作按曰:“秦余望即秦望山。”[155]鉴于此,更有必要进行澄清。

要弄清《越绝书》和《水经注》中“秦余望”与“山南”的真实原意,确实有一定的难度,问题的关键是今人如何去复活这些死去了的山名。笔者认为,一可寻找多种早期史料相互印证;二可尽力破解“秦余望”三字的原语真意。细察《水经注》“山南有嶕岘……”句前后,若只看前文,其“山南”似有指秦望山南之意。但如留意察看下一句,则见句后紧接一个“故”字作了后缀说明。其曰:“故《吴越春秋》云:勾践语范蠡曰:先君无余,国在南山之阳,社稷宗庙在湖之南。”这“国在南山之阳”正表明上句的“山南”是指南山之南。南山者何?仅《吴越春秋》就有“信彼南山,惟禹甸之”和“立宗庙于南山之上”等多处记述,说明当时的南山即今大禹陵所在的南镇会稽山。《越绝书》卷八也有“楚伐之,走南山”的记载。陈桥驿先生研究认为:“到战国后期楚攻占琅琊以后,北方的于越居民如《越绝书》所说的进行了‘走南山’的迁移,回到了浙东的会稽山地。”[156]今版地图会稽山南端东脉、北端东脉,均仍以南山名之,更说明今会稽山即南山。而秦望山呢?至今未能找到有南山别称的任何记载。《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几乎同时期成书,又为同郡人所撰,前者谓先君无余“都秦余望南”,后者谓先君无余“国在南山之阳”。阳者,山南也。两者互证,显然,这“秦余望南”就是指南山之南。如此,“秦余望”就不能再是秦望山,而应是南山、会稽山。事实上,唐张守节早在《史记正义》中就注引《越绝记》云:“无余都,会稽山南故越城是也。”[157]这里有一个《越绝记》与《越绝书》是否是同书异名的问题。从《隋书·经籍志》著录中仅见“《越绝记》十六卷,子贡撰”[158],而不见《越绝书》书名析,《越绝记》和《越绝书》应为异名同书。如此,“无余都,会稽山南故越城是也”句,该是今版《越绝书》之佚文。此外,康熙《会稽县志·会稽山图》中,就在大禹陵所在的会稽山主峰正南位置,清楚标有“越王旧城”四字,还用长方形黑框作醒目标记。这也是支持越国故都在会稽山南的重要依据。看来“秦余望”非秦望山,而是今会稽山,已有多种史料可以为据。这是其一。

其二,从“秦余望”三字本身着手。翻开史书,吴越两地含“余”之地名、山名、人名多得惊人,仅《水经注》“渐江水”“沔水注”中就有余暨、余杭、余姚、余发溪、余大干溪、余洪溪、余善、三余、勾余山等;《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中除越有秦余望山,吴有秦余杭山、余杭城外,还有朱余、无余、余复君等多处。《越绝书》曾为“余”作解曰:“朱余者,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159]但综观含“余”之地名、山名,并非都与盐有关。今本《吴越春秋》有注解曰:“秦余杭山,即阳山别名。”又注:“《越绝》曰:‘夫差家在犹亭西卑犹位,近太湖。'”再注:“《吴地记》曰:‘徐杭山,一名卑犹山。'”[160]再据周春生《吴越春秋辑校汇考》本注:“徐:《古今逸史》本作‘余。'”[161]董楚平先生在《吴越文化新探》中也考证认定:“徐的本字是余。”[162]果此,“徐杭山”亦即“余杭山”。这里需特别引起注意的是:秦余杭山中的“秦余”之为“余”,正如《水经注》中“无余”记为“杼”。姑冯勾鑃吉金文中越大夫冯同记为“姑冯昏同”,以及“于越”之为“越”等,均是古越语缓读音与急读音之故,并往往前一字作发语音,后一字为实音,大有“前偏后正”之规律。看来这“秦余望”三字正是古越语在《越绝书》中的实录与遗存。至此,我们又有足够的理由,依据“秦余杭山”为“余杭山”的越语音规律,将“秦余望”三字急读去掉“秦”字,存实音为“余望”,则“秦余望南”就是“余望南”了。“余望南”中的“南”为方位字,古今同义。接下来只需破解“余望”究为何意。今本《吴越春秋》中正有“大舟”即“余皇舟也”的注解。[163]《广韵》亦释:“余皇,吴王船名。”[164]就是说,“余皇”者,乃大船也。由于“余皇”与“余望”在越地方言中完全同音,古史料中同音异字之地名不胜枚举,我们权且把“余望”视作“余皇”,到会稽山上去寻求是否真有这样的山名所在。宋《太平御览·地部·会稽山》就曰:“此山有石帆壁立,临川涌石,亘山遥望,芃芃有似张帆也。”[165]这“石帆壁立”,“芃芃有似张帆”者,正是因其山石形如大舟而谓。看来这古越语“余望”所指的正是这形如大舟的石帆山,则《越绝书》中的“秦余望南”该是石帆山南了。又由于石帆山从属于会稽山,故“秦余望南”也就同解于会稽山南。

上述两种推论,不管用史料相互参证导引,还是对越语“秦余望南”的破解,其结果殊途同归。这样,我们更可认定:“秦余望南”和“山南”,就是今大禹陵所在的会稽山南。

(二)山南“嶕岘大城”应即今上塘、下塘地

弄清了“秦余望南”“山南”即今会稽山南,应该说,这是寻找越国嶕岘大城很关键的一步。尽管还是一个大区域,但至少已不必再远到秦望山南去寻找了。进入会稽山南,是一片狭长的山麓冲积扇,两侧山峦叠叠,支脉绵绵,如入丘陵环围之中。《水经注》言:“山南有嶕岘,岘里有大城,越王无余之旧都也。”要在这里寻找“嶕岘大城”,看来得先弄清“嶕岘”究为何物。它是山名、地名,或者更是其他特定所指?考《广韵》,知“山巅曰嶕”[166]。查《辞源》,得“嶕,高耸貌”[167]。《集韵》释:“岘,山小而险,一曰岭上平也。”[168]《辞源》又释:“岘,小而高的山岭。”[169]若以此见,“嶕岘”应该既非山名,也非地名,而是指那种“小而高”,“岭上平”,似“嶕”如“岘”,形态特殊的小山脉,这在我国北方多有同例。

从会稽山南小平原东望,正见横亘着一条带状小山脉,总长1600米,平均宽约250米,19个大小不等、高不过20—40米的小山包天然排列,十分理想地形成一“小而高”“岭上平”的狭长山岭。从现场完全可以确定,只有这里,才可能是《水经注》记述的“山南有嶕岘”中的“嶕岘”地貌。然还得看这“岘”里究竟有没有大城?从该“嶕岘岭”所处环境看,它南端紧偎大山,唯北端有一约200米的缺口。循路进入缺口,山湾内竟还隐藏着一方盆地,既宽又广,地势坦荡。周边虽有群山环围,但全无深沉杳绝之感。从地理环境看,整个盆地近水路,若耶溪下游近海段就在岭口,古时大舟小船均可直航,出入海域十分方便;这里又傍山,地高海拔8米左右,潮汐未能至,又猎源广阔;这里有险可守,四周有山为屏障,西向更喜“嶕岘岭”为门隘,门户得守,其内无恙也。这里更有平原、坡谷与山岙,陵陆皆备,欲居、欲植、欲猎尽可随心。显然,这里是一处古越先民建城立郭最理想的天成之地。再考上塘、下塘地名:塘者,堤也。堤者,筑土垒壁作封事,或“大举其封疆也”[170],是为建城立郭之举。种种迹象表明,上塘、下塘所在地,极可能就是越国时期南、北城堤的塘址遗存。再看1963年航拍的军用地图,[171]在寒溪村北的山峦凹陷处,清楚地标注着“早堤”字样。这“早堤”是什么?最大可能是城郭外围的防御工事遗迹。故此,这上塘、下塘地完全具备《水经注》记述的“山南有嶕岘,岘里有大城”的各种天时地利条件,更有塘址地名遗存和旱堤遗迹印证,看来这越国建山阴大城之前的“嶕岘大城”遗址,非此莫属了。

(三)大量遗物遗迹是故都的有力见证

遗物遗迹遗存可以是地下的,也可以是地上的;可以是地名信息遗存,也可以是建筑物历史沿革信息遗存,乃至民间口碑信息一定程度的印证。要证明“嶕岘大城”之在上塘、下塘,可先在其主区域及其内外相关地带寻找对应遗存物,并加以鉴析。

主区域即上塘、下塘本区及其周边。首先是地下遗物情况。实地调查中,村民们纷纷反映,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在村西侧的田畈中挖电力杆洞时,曾见到过好多印纹陶片。这说明村西侧的田畈下就有越国时期留下的遗存物。又现年80岁的五星建材厂会计祝小毛反映,下塘村北近寒溪口一带,1958年前后开田时,地下一米多深处全是瓦砾,瓦砾下的地面很平整。听祖祖辈辈传下来说:“这里很早很早以前是一处很闹热(指繁华)的街区。”由于当时未有专业人员在场,瓦砾中是否伴有越国时期的多种遗存,不得而知。1999年至2002年间,笔者五次赴实地调查,就陆续在村周围及其区内土丘旁,捡得一批早期印纹陶片、原始瓷片,经排序考订,上可推至商、周,更多的属春秋、战国遗存物。由此,完全可以肯定,上塘、下塘地至少自商起就有越人在这里频繁活动。再从今地表如此容易就可捡得早期陶片,联系20世纪50年代开田、80年代挖电力杆洞的间接情况,估计村周围的地下遗物埋藏量一定十分丰富,只是两三千年的山麓冲积,使当时的文化层已被深深埋在地下而已。其次是墓葬情况。专题调查显示,在今绍兴范围内,越国时期各式大型墓葬的遗存,除今绍兴县兰亭镇的印山周边及漓渚镇的小步附近尚有少量发现外,其余几乎都集中在这嶕岘岭之东的盆地中及盆地外围一公里方圆内,其数量之多,密度之高,其形制几乎可通览整个越国时期的各个阶段。特别是一批被土著统称为“玉尺里”的覆斗状大型土墩墓,其墓主应为国王及王室大臣,大者完全可与印山越王陵一较高下。依据我国古代王陵及王室大都集中建在国都附近的习俗和葬制,说明这一区域正是越国早中期的国都所在。

印证区域即嶕岘大城与山阴大城连线地带。上塘、下塘地若为越国故都嶕岘大城,则它与之后建成的山阴大城一线,必是当时人口稠密,工、农、商繁华的一方热土。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一带越国时期的地下遗物遗存、地名山名沿革、传说故事流传,都比其他地方多得多。特别是许多越国故事,都与这里的地名遗存相关。由于相关材料范围之大,内涵之广,难以逐一尽述,这里仅以影响较大的越国冶铸业情况,举一反三加以说明之。地方志鼻祖《越绝书》现版15 卷,卷十一专作宝剑记,道:“昔者,越王勾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又道:“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赤堇山者,宋嘉泰《会稽志》谓:“在县东南三十里。《旧经》欧冶子为越王铸剑之所,一名铸铺山。”[172]铸铺山今何在?其地即今平水镇铸铺吞村。村中的欧冶子祠世代沿袭至今,又有欧冶子铸剑用的淬剑井等遗迹。这里南距嶕岘岭不足700米,古时十分畅达的若耶溪水道,就在村东流淌。溪水东濒日铸岭,越赤堇山,穿上灶、中灶和下灶北出。日铸岭者,谓昔欧冶子铸剑,他处不成,至此一日铸成之所。上灶、中灶、下灶,盛传为越国铸剑灶址遗存。又《越绝书》谓“姑中山者,越铜官之山也”[173]。《水经注》亦载“东有铜牛山……山上有冶官”[174]。这“铜官”“冶官”乃越国国工炼铜锡及冶铸之处,想欧冶为越王铸宝剑,必为官冶国工,欧冶祠和淬剑井就在铸铺岙,故这一带为越国重要的官方冶铸场是可以肯定的。1991年12月,上灶迎丰村出土的一柄未经打磨,茎部有模铸毛刺,但剑体质地相当精良的非成品青铜剑,正可作为这里是越国“冶官”场所的最好物证。更可能湖北江陵望山出土的惊世“越王鸠浅自作用剑”很可能就铸就于这里。

这里除了是越国国工冶铸集中地外,更是民匠盛铸农具的场所。《周礼·考工记》曰:“粤(越)之无镈也,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也。”汉郑玄注:“言其丈夫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须国工。”唐贾公彦疏:“粤(越)地涂泥多草,岁而山出金锡。铸冶之业,田器尤多。”[175]镈者,非为古代乐器,而是田器,是一种似锄类铲的中耕农具。1991年上灶毓秀桥村出土过两件未见有任何磨损痕迹的青铜削,同样可作为这里是民间铸造作坊的物证。方杰先生主编的《越国文化》在作了全面研究后明确认定:“建国以来平水区:越国故都新探(今为平水镇)范围内,特别是上灶乡出土许多典型的青铜器……此地无疑是越国先民聚居中心之一,又是冶铸青铜的重要手工业基地……铸铺吞岙该是越族先民开设冶炼作坊的地方。”[176]仅从这一系列密集的官、民冶炼场就不难看出,嶕岘故都与山阴大城连接地带,正是越国百业兴旺之重地。

(四)勾践退守会稽山保的正是山南故都

前494年,越伐吴,伍子胥用“诈兵”之术,使吴反守为攻,并长驱直入越地。勾践惨败,只得以甲楯五千退守会稽山。吴军紧追其后,至会稽山遇越军凭险对峙,于是就在会稽山北若耶溪边驻扎下来。史志多称该次勾践驻守之地为“会稽山上城”;称吴军驻守之地为“会稽山北城”。《越绝书》载:“会稽山上城者,勾践与吴战,大败,栖其中。”[177]《水经注》也对此有载:“浙江之上,又有大吴王、小吴王村,并是阖闾、夫差伐越所舍处也。今悉民居,然犹存故目。”[178]《越中杂识》更详细记述:“会稽山北城,在会稽县东十里,夫差围勾践于会稽山,伍员筑此城以屯兵。今吴王里是。”[179]此言大吴王村、吴王里者,现已音变为大二房村,地在绍兴城东会稽山东北角。

宋嘉泰《会稽志》“会稽山上城”条注引《十道志》言:“城天门也,天门当闭,开必致虎。尝观吴之胜越,越虽大败,犹以甲楯五千保险拒之,故不得亡。此与汉伐宛无异。宛以得存者,亦以中城不下故也,岂独以纳赂请盟而得存者。”[180]《十道志》将“会稽山上城”视作越都之天门,更入木三分地将越此次亡而复生,归功“天门不破”,而非“纳赂请盟”之故。观会稽山所处的特定门户之险,其东、西崇山连绵,海侵敌进均天然可拒。东带若耶溪虽畅有南入会稽山腹地的唯一缺口,但该缺口具有两山夹峙之险,只需坚守关隘,内都平安即可保也。会稽山上石帆山主峰,正是守住天门的理想制高点。考古调查证实,这里正是会稽山上城的城址所在。它的建立,完全基于山南的嶕岘故都。

越国历史,已史遥时远。越国史迹,已多隐埋难稽。越国故都嶕岘大城究在何方,已迷惘甚久,今天欲重现其本来面目,殆非一人一时所能全然。只要嶕岘大城确曾在上塘、下塘存在过,其或多或少会在原地及其周边留下许许多多可供研究的东西。本文仅欲作一引子,以提请方家争鸣,益裨于揭开越文化研究新的一页。行文至此,笔者还是以能找到这方越国嶕岘大城最合理之地而欣慰。因为,从总体上看,只有这里,才是“秦余望南”“南山之南”“岘里有大城”“会稽山上城”等史料记地的最合适统一点;只有这里,才能满足越族近海依山而居,水道畅达,出海快捷,守御便近,潮汐未能至,有险可防守等的特定条件;只有这里,才能与“千有余岁而至勾践,勾践徙治山北”,“不处平易之都,四达之地,将焉立霸主之业”[181]等的史料环境相吻合;也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越人长期定居的依据,找到王陵及王室大族的密集分布,找到城址残迹的地名佐证,找到周边一片百业昌盛的遗迹旁证。相信随着考古资料的不断发现与补充,随着学者们对这一课题的研究与深化,上塘、下塘为越国嶕岘大城说,一定会得到进一步证明。

(原文刊登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