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精神”解
“心之精神是谓圣”一句,重心在“精神”二字。慈湖解释《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之义时,引用“心之精神是谓圣”为解,紧接着说“精神虚明无体……”[23]云云。在慈湖的著作中,类似的表述并不少见。可以肯定,对“精神”意义的准确把握,是理解慈湖这一思想的关键。
不过,对于慈湖所谓“精神”的含义,却向来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宋明诸儒,直至现当代学者,对于“精神”的理解不尽一致。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令人莫衷一是。原因在于,慈湖未曾以专论的形式,对“心之精神是谓圣”的含义,作一个集中的阐述。另外,关于 “精神”二字,他也没有作过特别的解释。
历来学者多以陆象山“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之义,来解读慈湖的“心之精神是谓圣”[24],其实不然。象山关于“精神”的议论,我们可以从《陆九渊集》中拣出其中主要的几条:
1.古者风俗醇厚,人虽有虚底精神,自然消了。后世风俗不古如此,故被此一段精神为害,难与语道。(《语录上》,《陆九渊集》,34:404)
2.初学者能完聚得几多精神,才一霍便散了。某平日如何样完养,故有许多精神难散。(《语录下》,《陆九渊集》,35:455)
3.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举错动作之由,而敛藏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则此心斯可得而复矣。(《年谱》,《陆九渊集》,36:490)
4.有一段血气,便有一段精神。有此精神,却不能用,反以害之。非是精神能害之,但以此精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语录下》,《陆九渊集》,35:451)
5.人精神千种万般,夫道一而已矣。(《语录下》,《陆九渊集》,35:451)
这五条语录中的“精神”,含义没有明显的差异。其中第四条 “但以此精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 云云,似乎与慈湖所谓“心之精神”相近,实则不然。观第一条以精神有虚实,虚的精神且可对人有害;第二、第三条,“精神”可以说“完聚”“收聚”“流散”“敛藏”,则与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之义迥然不同。第五条,“人精神千种万般,夫道一而已”,“精神”与“道”对言,与慈湖“精神”意旨之异尤其明显(慈湖主张精神即道之所在,详见下文)。[25]蒙文通研读理学中说:“心敬,则精神整肃收拾,生意盎然。”“心之精神就是心力。”[26]这是陆象山“收拾精神”一语的谛解。
明代阳明高弟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1497—1574)解释说:“谓心之精神,凝聚则明,而分散则昏,病起意也。”[27]以“精神”之“凝聚”与“分散”为说,显系根据象山之说来发挥(参看上面所引第二、第三条语录)。慈湖说:“心无实体,清虚无我,生不加益,死不加损。”[28]心之精神(所谓“心无实体”)既然是“生不加益,死不加损”,并不因形体的生灭而有质与量的变化,既然连“生死之变”都不能动得精神分毫,那么,精神的“凝聚”与“分散” 又何从说起呢?在阳明后学诸子中,绪山是对慈湖抱有相当亲切态度的一位,对其心学的理解亦不能得其真。[29]
为了疏解慈湖心学中“精神”这个重要概念,我们把散见于慈湖著作中有关“心之精神”的表述,逐一参看,可以对此观念的内涵有较为清楚的认识。首先来看慈湖所说“精神”一语的本义:
心之精神,无方无体,至静而虚明,有变化而无营为……(《申义堂记》,《遗书》,2:1b)
心无质体,惟有变化。(《先圣大训》,1:53b)
心无实体,清虚无我……(《先圣大训》,5:50a)
心非气血,非形体,惟有虚明。(《杨氏易传》,11:4a、b)
道心无体,非血气,澄然如太虚,随感而应,如四时之变化。(《杨氏易传》,1:14a)
以上五条比而观之,所谓“精神”,与“实体”[30]“形质” 相对而言。“实体”“形质”即指“形气”、血气形体(即“血气之私”,或者说肉身、物质性的存在)一类,属于形而下的层面。形质是有限的存在,心、“心之精神”为无限的存在。[31]所以说“心之精神,无方无体”。论其思想渊源,则显然出自《易系辞》“神无方而易无体”之说。慈湖说:
“心之精神是谓圣”,曰心曰精神,虽有其名,初无其体,故曰“神无方,易无体”,非神自神,易自易,心自心也。是三名,皆有名而无体,莫究厥始,莫执厥中,莫穷厥终。(《杨氏易传》,1:29b—30a)
斯妙也,自古谓之心,又谓之神。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昭融记》,《遗书》,2:7b)
在慈湖的心学里,“心”“神”“精神”,名称不同,意谓则一,并与“易”(易体)相等,具有本体的地位。慈湖因此有“神心”之说:“神心之无体无方,无所不通。”[32]“神心”可以说是“心之精神”一语的缩写。慈湖说:
以形观人,则人固可见;以神观人,则人固不可见也。神者,人之精;形者,人之粗。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神无方无体,范围天地,发育万物,无所不通,无所不在。(《家记三》,《遗书》,9:9a)
“神”与“形”相对,人之“形”是气血之质,是物质存在、自然存在,是人的粗迹;神、精神以心为表征,是形而上的超越的存在,也是人的本质。此人心之精神,慈湖亦以“机”名之:
……
益信人心自灵妙,莫执人神定名号。此机不动万象沉,此机一发靡不到。此机不属上下中,此机非西南北东。此机无远亦无近,此机至正而大公。此机夫[33]人之所有,何不自贵自善守……(《奉檄往哭象山复会葬及归自金溪留宿本县仙乐观归而作是诗》,《遗书》,6:20a)
既然以“心无质体,惟有变化”[34],称心之精神为“机”(神机),即心之精神即为心之变化(心体发用)之所由。
既然心、神、精神并无二致,心即是“精神”,即是“神”,所谓“人心即神”[35],那么,慈湖又何以要特别拈出“心之精神是谓圣”的话头,强调心之“精神”呢?
答案间接由此可得。《易经》“咸”卦卦辞,自初六至上六,分别为“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咸其脢”“咸其辅颊舌”,其中九四卦辞句式与此不同,为“憧憧往来”,固然指心意而言,但是并未出现“心”字。关于这种特别情形,慈湖解释道:
初拇、二腓、三股、五脢、上辅颊舌,九四居中,正当心象,爻辞亦言心之所为,而不明曰心者何也?心非气血,非形体,惟有虚明,而亦执以为己私,若一物然。故圣人去心之名,庶乎己私之释,而虚之神著矣。(《杨氏易传》,11:4a、b)
以九四卦辞为“圣人去心之名”,以著明心之“虚之神”,是否为《易经》本有之义,这一点且置勿论。慈湖之意,则是要消解人拘执于心之形体、气血之私,视之“若一物”,强调心(道德主体)的超越性,实即“无限心”之义。[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