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正本清源之修史准备
一 整理出版忠臣文集
随着政治气氛的日益宽松,历经水火焚毁而幸存的建文忠臣文集,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最早得到出版的是方孝孺的文集。天顺七年(1463),“先生殁后六十年,临海赵学谕始得散落诗文三百一十四篇,梓于蜀者,为蜀本”[25]。赵学谕名洪,与孝孺是同乡。他在为文集作的序言中,大略介绍了文章的来源及篇数情况:“今其嫖囊储牣,不可得而睹矣,幸而掇乎嘘烬之际,所谓存十一于千百者也。中间在蜀之作,皆友人侯君邦彦得姑苏编修陈公之所传录,与夫博采士夫间之记诵,凡诗文二百六十七篇。”[26]据赵洪之言,孝孺之文是“掇乎嘘烬之际”,并补“姑苏编修陈公之所传录”与“士夫间之记诵”而成。明清史家多认为,永乐中焚毁诸忠文集,“藏孝孺文者罪至死,门人王稌潜录为《侯城集》,故后得行于世”[27]。观赵洪之序,最早的蜀本未提本诸王稌之渊源,而所谓“掇乎嘘烬之际”之残本,不知与王稌有关系否?
成化年间,孝孺文集又一次刊行。其始倡者是翰林侍讲谢铎与吏部文选郎中黄孔昭,他们都是孝孺的同乡。谢铎所作《新刊逊志斋集后序》谓:“右逊志先生文集三十卷,拾遗十卷,为文千二百首,总若干万言。於乎!先生之文不见于世也久矣。天顺中赵教谕洪,实始锓梓以传。既而铎与文选黄君孔昭颇加收集,于是叶文庄公盛、秋乡林公鹗、王忠文公之孙汶诸所传录者,皆粹焉。既又从柳别驾演尽得常人之所藏者,视昔盖不啻倍蓰,而先生之文乃始稍稍以完。今年春,宁海令郭君绅闻之,以书来,曰:‘先生邑人也,是不可废,愿益得以传诸梓。’铎与文选君亟喜而授之。”“常本旧称《逊志斋集》者,讹缺为甚,谨具存之,不敢别有所更益。教谕之编,有的知其非出于先生者,乃不敢取。其曰正学者,盖蜀献王所赐;逊志,则先生所自号。今并入之,以复其旧,而其续得者,当更为别录云。”[28]序文说明,成化本是由旧《逊志斋集》、赵洪本及诸家传录汇辑而成。另一编纂者黄孔昭亦作序,对刊行的情况作介绍,谓:“集既成,福建林佥宪克贤、宁海郭县尹绅各以书来,请寿诸梓。孔昭与侍讲图斯文永久,莫如先生桑梓之地,故奉以属郭尹。郭尹又搜访于其邑,得诗与文若干首,附益之。方经画召工,而金义士明、陈训导熙、郑学究公询、秀才杨凯、金远辈,咸奋义助相,校书董治,各有司任,不日月板将告成。”[29]可见,成化本主要是由谢铎与黄孔昭编辑、宁海令郭绅刊刻的,这一版本比较齐全。王崇武先生将此版本称为“成化十六年太平谢铎本”,恐是因三人中谢氏的身份最高、名气最大的缘故吧。
孝孺文集在永乐年间被毁,保存不全,辗转收集而来,自有误收者,而当时仍是朱棣子孙的天下,干犯之文不得收入也可想见。故王崇武指出:“集中一方面既滥收他人诗文,一方面又不载违碍文字,《靖难记》谓惠帝诏檄多出自孝孺手,故方集亦应为研究靖难之重要文献,而今传之本全无收载。以此例彼,则当时人之记载失传者盖已多矣。”[30]删除违碍文字,不独孝孺文集如此,尔后刊刻的建文诸臣文集,莫不如是。
翰林修撰王叔英文集在洪武年间即有刻本,但在永乐时被毁,后来感恩叔英知遇的杨士奇“欲纂集叔英亦求无完稿”,成化时才有人收集遗稿,重新刊刻。“成化年,有谢世修者,欲募刻以广其传,盖搜葺重编,非其旧本。卷首林佑序作于洪武中者,乃后人所录入,非即为此本作也。”[31]
御史大夫练子宁,“当燕王篡立之初,诬建文诸臣为奸党,禁其文字甚严。宏(弘)治中,王佐始辑其遗文,名曰《金川玉屑》。故徐泰《诗说》有‘金川练子宁《玉屑》无多,为世所宝’之语”[32]。正德六年(1511)五月,开封人李梦阳任江西提学副使,他在练子宁老家——临江府新淦县治东北的金川书院修建练侍郎祠,并将祠内后堂命名为“浩然”,为之作记,还把临江同知王佐编辑的练子宁遗文《金川玉屑集》刊布[33]。
翰林官、候任江西按察副使程本立,其曾孙山编次其文,名《巽隐集》,“宏(弘)治乙丑,桐乡知县莆田李廷梧序之。嘉靖初,南溪王氏为刊版,西虞范氏又重刊之”[34]。
诸臣文集在编次过程中,一切于朱棣不利的文字均遭删除,这大大削减了它们的史料价值,但刊行忠臣文集,是社会舆论的风向标,标志着政治环境宽松起来,民间不再把他们看做“奸臣”,这为建文史编撰热的兴起做了准备。
二 杨守陈请修建文史
中国古代重视修史,资治传统深厚,无论明君昏君,都要为他们留下历史记录。明成祖在世时,人们畏惧刀镬之祸,无人敢公开为建文修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尝试着触碰敏感的建文话题。杨守陈是明代第一个提出为建文修史的人。
杨守陈,字维新,宁波鄞县人,景泰二年(1451)进士,长期任职翰林院,曾预修《大明一统志》(天顺)、《明英宗实录》(成化)、《明宪宗实录》(弘治)等,有过良好的史学训练和丰富的纂史经验。他是一个正直的史官,在纂修实录的过程中,提出补修建文实录、改正景泰皇帝实录的体例的要求。
公尝言古人谓国可灭史不可灭。我太祖定天下,即命儒臣撰元史。太宗靖内难,其后史臣不纪建文君事,遂使建文数年朝廷政事及当时忠于所事者,皆湮没不传。及今采辑,尚可补国史之缺。景皇帝已复位号,而《英宗实录》标目犹书“郕戾王附”,是宜改正旧例。群臣章疏留中者,虽有可传皆不得书,乞以留中之奏悉附史馆,择而书之。草奏欲上,以病不果,有识者深以为恨。[35]
杨守陈要求为建文修史,秉承的是古人“国可灭,史不可灭”的优秀传统,正是这一优秀的传统,为后代子孙保存了丰富的史籍。可惜这个奏疏尚未上达,杨守陈便一病不起,弘治二年(1489)十月卒。可见,杨氏这一见解形成于弘治初年,这是朝臣中要求修撰建文朝史的最早的呼声。
三 陈镐等人之修史努力
明代最早记载建文朝事的书籍,当是在成化时刊刻的袁杞山所撰《主德篇》。其孙袁黄作“跋”称:“建文施仁行义,自三代而下最称淳厚。缘《太祖实录》多所删改,而诸臣著述又拘于时讳,不敢称扬,遂使淑德善政澌灭不存。我祖杞山先生得于目击口授家传,此篇不可不传者也。刻在成化中。”[36]杞山为建文朝人。主,谓建文也;德,指建文帝推行的德政。该书记作者所见所闻,应该最为真切,但非常可惜,不知什么原因,该书躲过劫难幸存却没有得到流传。
明代史家有意识地为建文朝修史,则是从成化、弘治年间开始的。
陈镐,字宗之,号矩庵,成化二十三年(1487)进士,曾著《金陵人物志》。弘治初,他担任南京吏部文选司郎中,公务之余,披览故牍,有志撰写一部反映建文朝历史的著作。何乔新称:“弘治间,金陵陈公宗之官文选。尝于故牍中见名氏辄以自随,期征实传之。未及脱稿而陈公下世,遂并此牍流落人间。”[37]万历时翰林修撰焦竑亦谓其“家世寝远,书以不存”[38],后人的著作中没人提到曾参考过陈镐的书。建文帝都南京,大量的档案文献遭毁后,恐亦有一些幸存者。陈镐利用在南都任职的机会,应能接触到这些史料,所以他写的书,应有很高的价值,没有流传下来,很是可惜。
弘治时,吏部侍郎储瓘为建文诸忠的事迹所感动,“尝欲搜罗遗事,稍发其潜”[39],有著书的意向,但似未动笔。
成化、弘治时还处在建文史纂修的初期,作品数量不多,流传下来的更少。宋端仪著的《立斋闲录》,是目前可见的涉及建文朝史最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