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1]，未成沉醉意先融^[2]。疏钟已应晚来风^[3]。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4]。醒时空对烛花红。

译文：

不要推辞这满杯的醇美酒，它色泽明亮香味浓浓。所饮无多便感到心满意足，其乐融融。稀疏的钟声应和着阵阵晚风。 瑞脑燃尽香气全消，梦魂仿佛被折断，束发的钗、簪太小，抓髻疏松。醒来时，只能对着烛花的一点绯红。

心解：

以上四首同调词的写作时空及题旨基本相同，故拟统称之为“少女怀春之什”。此四首中，除了首句为“小院闲窗”和“淡荡春光”两首偶有论者提及外，不是关于《漱玉词》的专著，均不受青睐且不说，偶有论列，往往被误说成是什么“少妇”、“思念丈夫”云云。尤其是对这一首，我不止一次地“知难而退”。后来拜读了吴熊和教授的有关文章，深感吴文对词旨、异文、阙文、补文等的阐发与训释，既到位又有分寸，对于正确解读少年时代的李清照及其词作，大有裨益（吴说详见本词“选评”二，兹不赘述）。

经过反复解读之后，词中的“遗犀”、“辟寒金”等贵重饰物，终于使我意识到，小家碧玉者恐难知晓此为何物，更不可能拥有它。即使词人的父亲和翁舅官职已经不算低的情况下，她还说“赵李族寒，素贫俭”（《〈金石录〉后序》），这是因为在她的亲属中尝有更高层次的显宦。比如词人的外祖父王珪曾在神宗朝执政十六年，官至宰相。王珪以文学进身，极为神宗赏识，不时被赐予珠宝珍玩等。李格非的前妻是王珪的长女，应是这类赐予之物的实际享用者。她早逝后，在其留给长女李清照的遗物中，说不定就包括一些贵重的御赐之物。在词人心情不佳之时，看到这些遗物，很容易勾起对已故母亲的思念。由此看来，这四首词中，几乎都不乏“女大当嫁”的暗示，但又不像是那种单纯的求偶之想，而给人留有含蓄高雅的印象。

选评：

一、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卷一：（疏钟二字）据文津阁《四库全书》本《乐府雅词》补。此二字不妥，疑亦臆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二、吴熊和：莫许：当是“莫诉”之讹，形近而误。“诉”，辞酒的意思，唐宋词中常用此义。韦庄《菩萨蛮》：“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欧阳修《定风波》：“把酒花前欲问公，对花何事诉金钟。”黄庭坚《定风波》：“且共玉人斟玉醑，休诉，笙歌一曲黛眉低。”陆游《蝶恋花》：“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又《杏花天》：“金杯到手君休诉，看着春光又暮。”皆是其例。李清照此句正与韦庄“莫诉金杯满”词意相同，当作“莫诉”，作“莫许”则无义。……疏钟：这二字仅见于文津阁《四库全书》本《乐府雅词》，在这之前的各种《乐府雅词》本子于此皆为阙文，疑“疏钟”二字为四库馆臣所臆补，于词意并不甚妥。按李清照这首《浣溪沙》，除《乐府雅词》外，宋元时其他词的总集选集都未予选录，故亦无从校补。……这是一首闺情词，过去称之为“闲情”，是青春期因深闺寂寞而产生的一种朦胧而难以辨析的情绪。词中所写，既似怀人，又非怀人，但为这种情绪所困，心儿不宁，甚至醉也不成，梦也不成，不知如何排遣。当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这首词抒写闺情，重在深婉含蓄的心理刻画。在愁思困扰的永日长夜中，几乎不言不语，百无聊赖，甚至连低微的叹息和内心的独白也难以令人听到。但这种愁思盘纡心曲，郁结未伸，日间求醉而沉醉未成，夜间求梦而魂梦又断，实际上无可摆脱而又无可遏止，深深陷入了一种五中无主、如醉如梦、不可自拔的精神境地。这样的心理描写，把深藏不露的幽闺之情写得极其深沉。这种闺情虽无形迹可求，却有心神可感，自然具有感染力。（《李清照词鉴赏》，齐鲁书社1986年版）

三、赵慧文：……全词在语言锤炼上也是颇见功力的。首先是精炼、形象、表现力强。如“莫许杯深琥珀浓”的“深”、“浓”两字，形象地勾出词中人即将豪饮之态。又如“应”、“空”是两个普通字眼儿，在这里却有极强蕴含力。“应”不仅写出钟声、风声相互应和的声响，而且暗示出女主人公深夜不寐之态，披露出人的脉脉愁情；一个“空”字又带出了词中人的多少寂寥哀怨。“香消魂梦断”一句中两个动词，用得也极为精炼、形象，它生动地勾画出女主人公梦寐难成之状。“辟寒金小髻鬟松”句中的“小”、“松”是一对形容词，而且又是相反相成，鬟愈松，钗愈小，颇有点思辨的味道，以此生动地描绘出词中人辗转床侧的情态。此句着此二形容词，大大增强了表现力，它使读者通过头饰的描写，不仅看到人物的情态，而且体察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此精炼、生动的笔墨，令人叹服。其二，通俗的口语与典雅的用事自然和谐地统一于作品中。“琥珀”、“瑞脑”、“辟寒金”均是典雅富丽之辞，而“杯深”、“晚来风”、“香消魂梦断”、“髻鬟松”、“烛花红”等等，又是极为通俗、明白如话的口语，这些口语经过锤炼加工，使其与典雅的用语相和谐，体现了“易安体”的显著特色。（《李清照作品赏析集》，巴蜀书社1992年版）

四、孙崇恩《李清照诗词选》：这是一首以色淡高雅、寄情深微而见胜的闺情词，它可能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上阕描写白天对酒独酌，酒未醉人人自醉的情景。看似平淡，无味可寻，实则淡中有味，发人深思。下阕描写长夜空对烛花，黯然神伤的情景。看似生活细事，索然寡味，仔细品求，含情深微。整首词含蓄丽雅，婉曲工致，细腻地表现了女词人怀远的孤苦之情。（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1] 莫许：当为“莫诉”。“许”、“诉”形近而误。“诉”有辞酒不饮之义，如韦庄有《离筵诉酒》诗：“感君情重惜分离，送我殷勤酒满卮。不是不能判酩酊，却忧前路酒醒时。”诗旨紧扣诗题，即离筵莫贪杯，婉辞不饮。韦庄又有《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词，其下片起拍“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之下句，当系清照此词首句之所本。又两宋词人如欧阳修、黄庭坚、陆游诸位的多首词作，或作“休诉”、或作“莫诉”，“诉”皆作辞酒解。 琥珀：对酒的美称。

[2] 融：有和乐、恬适之义，此处引申为适度饮酒带给人的快感。

[3] 疏钟：《四部丛刊·乐府雅词》等多本此处均为阙文。惟文津阁《四库全书·乐府雅词》有此二字，疑系四库馆臣所臆补。对“疏钟”二字，人云意有未妥，拙谓聊胜于无。

[4] 辟寒金：相传昆明国有一种异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王嘉《拾遗记》卷七：“宫人争以鸟吐之金，用饰钗佩，谓之辟寒金。”这里借指首饰。 辟寒金小：犹云簪、钗等头饰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