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髻子伤春懒更梳[1],晚风庭院落梅初[2]。淡云来往月疏疏[3]。 玉鸭熏炉闲瑞脑[4],朱樱斗帐掩流苏[5]。遗犀还解辟寒无[6]。
译文:
伤春时节懒得将发髻梳,晚风吹来院中梅花飘落于最初。云彩往来遮挡,月光稀稀疏疏。 鸭形熏炉燃烧着名香瑞龙脑,深红幔帐装饰着流苏。曩日之遗犀,如今还能避寒无?
心解:
此系作者在汴京待字之际所写的一首深闺春情词。起拍的“髻子”,是古代女子梳在头顶两旁的、未婚少女的一种发式。所谓“髻子伤春”,显然是狡黠之辞,实际上是梳着“髻子”的那个闺女在“伤春”。而“伤春”的表层语意是面对春天的景物而伤感。那么,她又为何伤感呢?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吗?这当然有可能。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伤春”被作为“怀春”的替身,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作者的内心隐秘,正如她所熟悉的《诗·召南》有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人品才学兼优的太学生赵明诚为她大作相思梦,她又怎么不为之春情萌动呢?作为“幽居之女”,其生发“怀春之情”,是自然而然的。
紧接起拍的“晚风庭院落梅初”,可以进一步证实此词作者的少女身份,因为这里的景物,就是《漱玉词》中交替出现的“小院”、“小阁”、“小楼”,这显然不是作者婚后一度居住的赵相府邸,而是在她六七岁那年其父就已租赁的汴京“经衢之西”的一处宅第,也就是晁补之所说的“有竹堂”所在的院落。至于“落梅”,则正是作者到汴京后,所“手植”的那株“江梅”的落英。
对于此词下片之首句“玉鸭熏炉闲瑞脑”,在此需略加赘言的是其中的“闲”字。此字在以往有关析文中,或被略而不提,或被作毫无训诂根据的引申。而我在此次“笺译”时,对其在此句中应作何解释作了反复推敲,从而在此字的十个义项中,选取了“安静”。想来,这与整首词的意境、氛围是吻合一致的。
综观整首词中所描绘的事物,不论是淡云疏月,还是静静燃烧着的名香,抑或装饰考究而缺少温馨的卧榻,无不给人一种冷寂的感受。特别是结拍关于“遗犀”的诘问,说明从居室到内心是多么的冷清和令人伤感!
或曰:李清照前半生美满无比,怎么会如此伤感?这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实际上,她襁褓丧母,父亲、继母等亲人对她再好,也往往难比生母知心,特别是在择婿、待嫁这类涉及少女内心隐秘的问题上,心里话怎好轻易对父亲和继母讲呢?对于多情善感的李清照来说,诉诸歌词当是排遣“有女怀春”之愁思的最好途径。
选评:
一、明沈际飞《草堂诗馀续集》卷上:话头好。渊然。
二、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闺秀词惟清照最优,究苦无骨,存一篇尤清出者。
三、清谭献《复堂词话》:易安居士独此篇有唐调,选家炉冶,遂标此奇。
四、清陈世焜(即陈廷焯)《云韶集》卷十:清丽之句(指“淡云”句)。宛约(指“遗犀”句)。
五、蔡厚示:整首词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表面平静的叙述中,蕴藏着极为丰富、复杂而又细腻的感情。末尾一句,更迸出了强烈的呼喊,发为直叩人心的诘问。(《李清照词鉴赏》,齐鲁书社1986年版)
六、刘瑜《李清照词欣赏》:“瑞脑”,是一种熏香的名字。前面冠之以“闲”字,说明这种香料是放置熏炉里,没有点燃。“瑞脑”应该点燃而不点,这反映女主人打不起精神,对周围的事物都不感兴趣的百无聊赖的情态。平时女主人喜燃熏香,喜欢观赏景物,然而现在却一反常态,这说明女主人的心事沉重,思想活动的激烈……(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
[1] 髻子:梳在头顶两旁的盘辫,俗称抓髻。 懒:一作慵。而“懒”字合律。
[2] “晚风”句:与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第三句“秋风庭院藓侵阶”之用语,虽有相近之处,或为偶合,或对之有所取用,均系合情合理。
[3] 疏疏:形容月光稀疏,时有时无。
[4] 玉鸭熏炉:鸭形熏炉。 玉鸭:鸭之美称。 闲:在这里当做“静谧”解(详见“心解”)。 瑞脑:隋唐时,由东南亚等地传入我国的一种名贵香料,又称瑞龙香或龙脑香。
[5] 朱樱:被视为珍果的红色的樱桃。这里借以形容幔帐的颜色和形状。 斗帐:覆斗形的帐子。 流苏:用丝线或彩色羽毛制成的下垂的穗子,用以装饰幕帐等物。
[6] “遗犀”句:《开元天宝遗事》卷上云:“开元二年冬至,交趾国进犀一株,色黄似金。使者请以金盘置于殿中,温温然有暖气袭人。上问其故,使者对曰:‘此辟寒犀也。顷自隋文帝时,本国曾进一株,直至今日。’” 辟:通避。 无:同“否”、“么”。一说犀即镇幄犀。见苏轼《四时词》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