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书》所载时代的政治状况
《尚书》所载,起于尧舜时期(这一时期渺远难考尚无定论,此处采取王玉哲先生之说为“约公元前22世纪到21世纪初”[40]),终于秦穆公时期(前659—前621年),历时约1500年。当然,中国文化的起源要远远早于《尚书》所记载的时代。《尚书》内容所记载的1500年,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时期。有学者按照文字的有无(实际上是文字是否被发现)这一划分标准,将它归入“原史时期”,亦即需要“书面文献与地下文物并重互证”的历史时期。[41]尧舜禹时代到盘庚迁殷之前的时期,因为学界对现存文献的可信性还存有较大争议,而出土的考古材料也比较有限,这一段的历史记载大多以传说的形式保存下来,这一段时间的历史一般被称为“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42];相对而言,盘庚迁殷之后的历史时期尽管仍然属于原史时期,但是,这段时间的历史记载比较完整,地下文物资料也相当丰富,因而学术界的看法也比较一致。
如果再进一步,可以将这段时间细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从尧舜时期到夏代初期;二是商周时代。[43]在《尚书》中,夏代从中康之后到夏桀之前是空白,因而,可以笼统地将夏启至中康时期,看成大禹时代的遗绪,归入五帝时代中,这一时期在《尚书》中实际上主要是尧舜禹时代;从夏桀亦即商汤到秦穆公都可以归入商周时代。后一个阶段即商周时期(至秦穆公),是中国文化进一步发展、日趋成熟的时期。
第一个阶段基本上与“五帝时代”相重合。这是中国历史的关键时期。张富祥先生认为,这段“传说古史上的关键阶段是司马迁首次列入正史的‘五帝’时代。这一时代前后持续约五六百年,下限与古文献所记载的夏代相交叉,既是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的过渡期,也是华夏民族及华夏文化共同体形成过程中的滥觞期。”[44]张富祥先生认为:五帝时代经历了由“古国”到“王朝—方国”的演变,起源于朝觐和贡纳的“王朝”利用“与国制”组合成松散联邦制国家,“华夏”族在此过程中也初步形成。[45]纵览中国历史,我们会发现,“多元而一体,强大而兼容”这一特点,实际上一直贯穿中国历史的全过程,因而可以说:中国文化的基本面貌和特色在此阶段实际上都已经奠定。
关于第二个时期即商至东周时期,仍然不具备后世“大一统”国家的本质特征,但是华夏文化经过千百年的发展,更加日趋成熟,国家政体较第一时期更加稳定,各民族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不过,这一时期仍然处于国家的早期阶段,远没有达到秦汉以后“大一统”帝国的集权程度。[46]
总起来看,从虞夏到商周,华夏的政治制度与后世的“大一统”帝国政治制度大不相同。先秦时期我国固然存在一个“共主”及其政权,但是,这仍与后世的秦汉“大一统”王朝不可相提并论。《文史哲》编辑部曾经在2010年5月2—3日举办了“秦至清末:中国社会形态问题”高端学术论坛,与会专家达成的共识包括:“在秦至清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与现代社会不同,权力因素和文化因素的作用要大于经济因素……认为自秦商鞅变法之后,国家权力就成为中国古代的决定性因素,不是社会塑造国家权力,而是国家权力塑造了整个社会。”[47]
早在民国时期,就有学者不按照五种生产方式来划分中国历史阶段,包括尧舜禹时期到穆公时期的《尚书》所记载的时代,而是按照当时“政教”或文化特征进行概括,以下举例进行说明。
比如,柳诒徵先生曾认为:“自唐虞至周皆封建时代,帝王与诸侯分地而治。帝王直辖之地不过方千里,其势殆等于今日一省之督军、省长。然以其为天下共主,故其政教必足以为各国之模范,而后可以统治诸侯。”[48]柳先生的意思可以概括为“共主制”,虽然他同时认为“三代”时期与后代的“大一统”政治制度不同,但是也与绝对独立的国家分治制度不同,强调“帝王”的“天下共主”地位,则柳先生实质上是认为当时的中国既非各民族国家独立而无统属,也非后世的大一统国家或现代的民族国家样式。这是比较符合实际的看法。缪凤林先生则从“封建制度”演进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封建制度演进之方向凡四,一曰新建诸侯之增加,二曰同姓封国之增加,三曰王朝与诸侯关系之由疏而密,四曰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之由宽而严。四者皆以中央政府权力之扩张为之基。盖中央政府权力愈扩张,则旧国之灭者众,新建诸侯,随以俱增,且得广封同姓,以为屏藩,而王朝与诸侯之关系益密,统治诸侯之法益备,君臣之辨亦益严焉。尧舜之时,封国甚少,今可考者,才十数国,自余群牧群后,虽书缺有间,疑多前世之部落。”[49]可见,缪先生虽然也大致同柳先生一样将这一时期笼统称为“封建时代”,但是他也承认前期后期存有区别:“尧舜之时,封国甚少,今可考者,才十数国,自余群牧群后,虽书缺有间,疑多前世之部落。”缪先生实际上部分承认尧舜时期有“部落联盟”之特点,并且指出:越往后世,“王朝与诸侯关系之由疏而密”,“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之由宽而严”,“统治诸侯之法益备”,道出了这一时期国家政治组织演变的重要趋势,与柳先生的看法实质上相同。
当代学者江林昌先生也根据“酋邦理论”认为“可以将上古文明时期至秦汉时期大致划分为文明起源—早期文明—文明转型—成熟文明”四期,每个时期也各有特点:第一期的五帝时代,在考古年代上属于“石、玉、铜并用时代”,在社会形态上,属于“酋邦等级制”;第二期的夏、商、西周是青铜时代;在社会形态上属于联盟共主制;第三期的春秋、战国时期是铜、铁时代,政治制度是诸侯称雄制;第四期的秦、西汉及以后属于铁器时代,属于中央集权制。[50]那么,按照这种说法,《尚书》所记载的历史时期属于“联盟共主制”时代。所谓“联盟共主制”,仍然包含两方面的信息:一方面,“联盟”意味着并非后世的“大一统”国家;但是,另一方面,“共主”却意味着存在一个统一的政治中心。这与上述柳诒徵先生和缪凤林先生的看法也有共同之处。
上述学者们的看法尽管各有不同,但是比较一致的是:从五帝时代到西周时期,尤其是五帝时代,中国还处在部落联盟到早期国家的阶段,尽管出现了一定意义上的“政治中心”,“到尧、舜时期,其体制已基本具备华夏国家的雏型”,[51]不过从本质上讲,仍是属于“联盟共主”制度,还不会出现如同后世那样的“大一统”样式的制度完备、集权性很高的帝制国家。而这些都与《尚书》历史记录所表现出来的“大一统”政治思想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