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权力迷宫中相遇——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视域

对社会思想史的考察、对实体主义权力观的质疑表明，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是在一种独特的社会背景与知识语境中相遇的，权力研究在他们的视域中迸发出新的活力。对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著作的梳理将告诉我们，这三位学者不光对权力研究的实质性议题进行了深入而又有创见的探讨，与传统的权力研究（特别是实体主义权力观）相比，福柯、布迪厄与埃利亚斯更以一种创新性的关系视角实现了认识论的断裂，使我们得以更贴近事实地了解权力的多重面相及其运作机制。

终其一生，埃利亚斯笔耕不辍，撰写了10部专著及几十篇文章，孜孜不倦地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思与梳理。这些著作与文章体现出埃利亚斯思想的发展与深化过程，也具有紧密的内在逻辑关联性。埃利亚斯借助构型社会学与进程社会学的分析维度探讨社会结构变迁与人格结构演化的关系，[125]而建立在相互依赖基础上的权力比率的变化正是社会结构变化的直接体现。[126]开放人与进程人是埃利亚斯提倡的“整体人”的社会科学的核心[127]，而他对德国历史及德国民族性形成过程的经验研究[128]、对英国社区中局内人与局外人关系的研究[129]则饱含着他对权力与意识形态、自我形象、社会区隔之间的关系的深刻认识。在埃利亚斯看来，从西方餐桌上开始发生的文明化进程蕴含着厚重的身体维度，[130]他对德国及德国人在一战、二战中的历史、社会及心理创伤的分析深化了我们对权力合法性机制的认识。对埃利亚斯而言，文明进程、自我意识与自我形象、权力关系、知识社会学、社会实践中投入与超脱的取向选择[131]等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

布迪厄撰写了浩繁的著作与论文，但总起来看，他的思想就像一部主旋律明确的交响乐，一本本著作以多个声部围绕破除形形色色的社会神话这一主题而反复吟唱。权力为布迪厄的社会学反思提供了一个切入点。通过惯习、场域、资本、信念、误识等概念，布迪厄揭示了社会实践的运行逻辑[132]，剖析了权力如何通过惯习的身体化将社会建构的差异自然化[133]，揭露社会炼金术的秘密[134]，回答权力合法性的问题。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布迪厄用社会实践的二重性的路径替代并超越了主观与客观、行动与结构、身体与精神等一系列传统的二元对立[135]，他利用身心分类图式及意识结构与社会结构的亲和性关系回答了社会学中经典的社会秩序难题，[136]在身体、权力、分类图式/知识间建立起密切关系，为进行彻底的社会学反思提供了指引。

福柯撰写了6部广为人知的专著，但与系统化呈现的专著相比，他在法兰西学院的讲课实录[137]往往更真实地显现了福柯学术思想的发展历程，充满发现、困厄、停顿与转向。福柯一再重申他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主体而不是权力，是权力的谱系学与权力的效果史，即在断裂的、非连续性的、强调差异性的历史脉络中个体是如何被塑造为主体的[138]。福柯借助对全景敞视监狱的诞生及其社会隐喻[139]、精神病院及不正常的人[140]、知识与话语[141]等问题的研究描绘了无所不在的权力之网。面对压抑与反抗、自由的张力，福柯一再强调权力是生产性的，并提出了生命权力与治理术等问题[142]，但这些问题只是揭示了权力效果史的更为晚近的方式，并没有赋予主体的自由以坚实的根基。在晚年，一再重申自己从事的是历史学家的工作的福柯在性经验史研究中回到了古希腊的哲学文本与话语，[143]探索走出主体化困境的道路，而身体、审美伦理、关心自己、追求真理、权力等问题纠缠在一起。由此，福柯与尼采相遇了。

在当代的思想大师中，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学术轨迹具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似性。尽管布迪厄与福柯作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学术生涯顺风顺水，而命运多舛的埃利亚斯直至晚年才得到认可，但这三位思想家都对占据主导地位的学术体制保持某种警醒与疏离，并由此从边缘性的视角对非其所示的社会机制进行质疑与批判。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思想隐隐地遥相呼应，却缺乏明确直接的学术对话。布迪厄在《实践与反思》[144]、Distinction（《区隔》）[145]等著作中多次引用及评述埃利亚斯的著作，强调“惯习”[146]的概念是受到埃利亚斯的启发，布迪厄也被公认为埃利亚斯思想在法国传播最重要的推动者[147]；在埃利亚斯90岁生日时，布迪厄还亲自到场祝贺[148]。福柯在学术生涯的后期也开始熟悉埃利亚斯的著作，而在1984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中，主办方本来安排了埃利亚斯与福柯的学术对话，埃利亚斯也非常期待与福柯的会面，但福柯病情的突然恶化使这次思想的碰撞化为泡影。[149]而在布迪厄的眼中，福柯代表着借助社会科学对旧哲学进行批判、但又以新哲学的傲慢质疑社会科学的哲学家惯习，鉴于两人的关系、地位与分歧，当福柯在世时，他们有意识地相安无事。

十分富有意味的是，原著的研读与梳理提示我们，在权力这一共同的视域内，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三者之间虽然未就某些具体议题发生过直接的理论争辩，但他们在一个清晰可辨的理论空间中相遇了。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以相似的认识论与方法论方式重构了权力研究。在他们那里，深化权力研究的路径并不在于坚守权力的实体化承诺、纠缠于确定性的权力概念及某一单一议题，而在于从关系的视角重新审视权力，发现权力、自我、身体与分类图式/知识之间的相互渗透及相互联结，我们处理的不再是封闭的权力，而是特定的问题域、概念丛及其展开方式，权力研究呈现出一种新的可能。

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权力研究存在着相似之处，也存在着很大差异，他们对权力现象和而不同的解读同样显示出他们思想的深邃，同样提供了有价值的启发。埃利亚斯、布迪厄和福柯的权力研究以何种方式建构起来？权力、权力研究在他们建构的社会学蓝图中各自处于何种地位？究竟是何种因素促生了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差异呢？在这三位思想家以权力为主题的合唱中，我们听到了和声，也捕捉到张力。这就是对埃利亚斯、布迪厄与福柯的权力思想进行比较研究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