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渔洋历来被视为清初唐诗学的代表人物,他如何又成为清初宋诗学阵营中的一员呢?我们先从俞兆晟《渔洋诗话·序》引述渔洋晚年对平生诗学思想演变的一段回顾谈起:“少年初筮仕时,唯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13]这段话包含着渔洋一段曲折的诗学史。即他曾经历宗唐—宗宋—宗唐的回环往复过程。“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意味着渔洋心中有唐宋诗之争的情结,并且他也承认曾尊崇过宋诗。
那么,王渔洋何时提倡宋诗呢?这个问题渔洋自己没有明说。而且关于渔洋宗宋的始末问题,也确实有些难度。不过已有学者进行了探讨。如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清代文学评论史》中认为,渔洋兼取宋、元诗歌,应该考虑到钱谦益的影响,并且在接触钱氏之前,渔洋已经对宋、元诗歌颇感兴趣。并暗示至少在康熙十七年(1678)前后,宋、元诗歌大盛。这种形势自然与渔洋的努力分不开。张健先生在《清代诗学研究》中认为,渔洋宗宋的标志性行为是从扬州回到北京任上,是年为康熙六年,“至迟到康熙十八年时,京师崇宋诗的风气已经相当之盛”。[14]蒋寅先生在《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中认为:“王渔洋大力提倡宋诗,是在乡居服阕入朝之后,宋诗风在他的倡导下方始强劲起来。”[15]时为康熙十五年、十六年。笔者以为,渔洋倡导宋诗的时间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局限于具体的年月是徒劳的,因为他从扬州任上开始到返回京师为部曹官员为终结,他一直尊崇宋诗。但是,随后发生的一件诗学事件却改变了渔洋的诗学观,他开始重新考虑步入尊唐诗学的体系中。所以,与其关注渔洋宗宋的开始时间,不如关注他宗宋的终结时间,即返回唐音的时间。这是本文着重思考的问题。
这件诗学事件本文称之为“徐汪争辩事件”。据徐乾学《十种唐诗选书后》记载,康熙二十二年(1683)孟秋、王又旦、汪懋麟、陈廷敬、徐乾学及王士禛集于城南祝氏园亭,为文酒之会。其间徐乾学与诸公盛称渔洋诗歌为国朝正宗,度越有唐。渔洋门人汪懋麟举觞言曰:“诗不必学唐,吾师之论诗未尝不采取宋元。辟之饮食,唐人诗犹梁肉也,若欲尝山海之珍错,非讨论眉山、山谷、剑南之遗篇,不足以适志快意。吾师之弟子多矣,凡经指授,斐然成章,不名一格。吾师之学,无所不该,奈何以唐人比拟?”徐乾学与之讨论道:“季甪(按:汪懋麟的字),君新城弟子,升堂矣,未入于室。新城先生之才,足以挥斥八极,丹青万物,其学问广博而闳肆。年少通籍,四十余年为风雅宗主,海内学者趋之如龙鱼归渊泽。先生诲人不倦,因才而笃,各依其天资,以为造就。季甪但知有明前后七子剽窃盛唐,为后来士大夫讪笑,尝欲尽祧去开元、大历以前,尊少陵为祖,而昌黎、眉山、剑南以次昭穆。先生亦曾首肯其言。季甪信谓固然,不寻诗之源流正变,以合乎国风雅颂之遗意,仅取一时之快意,欲以雄词震荡一时,且谓吾师之教其门人者如是。先生《渔洋前后集》具在,惟七言古颇类韩、苏,自余各体持择不可谓不慎,选练不可谓不精。其造诣固超越千载,而体制风格未尝废唐人之绳尺。君熟读自得之,何可诬也。……先生何不仿钟嵘《诗品》、杼山《诗式》之意,论定唐人之诗,以启示学者,即近日不须辞费。”[16]这段争辩说明,在汪懋麟看来,渔洋是宗宋派的秉持者,奈何以宗唐派比拟呢?而在徐乾学看来,渔洋指授弟子,各依其天资;汪懋麟性近宋诗,故以宋诗学教之。而渔洋的各体诗歌亦大多未尝废唐人绳尺。结果汪被徐讥笑为渔洋弟子中的登堂而未入室者。徐乾学还规劝渔洋仿照钟嵘《诗品》、皎然《诗式》之意,以定论唐诗而启示学者。渔洋在聆听两人的争辩之后,对徐乾学的观点颇为满意,按《十种唐诗选书后》的说法是:“笑而颔之。”即他默许了徐的观点。
“汪徐争辩事件”及渔洋“笑而颔之”的深层含义很有耐人寻味之处。其一,这表明,渔洋在宗唐宗宋问题上该有选择了,他的态度该昭示于诗坛了,因为连门人都不能把握自己的诗学思想。何况争论者之一徐乾学、在座的文友陈廷敬在当时已经是朝廷的重臣,渔洋自己此时也位居祭酒之职,他们的诗学倾向与当朝文坛风会有密切的关联。而且,渔洋也很清楚,当时的康熙皇帝是喜好唐诗的;他更清楚,在康熙十七年他之所以破例由部曹授翰林院侍读学士,与皇帝称赞他“诗文兼优”更有密切的关联。其二,这表明,渔洋该为唐诗学的耸动做些事情了,何况他本人早年也中意于唐诗学。其三,这表明,此时该是他重新举起尊唐大纛的时候了。或者可以这样说,自此之后,即自康熙二十二年之后,渔洋的诗学思想便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他已经走入唐诗派的阵营之中。当然,这个走入历程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中的委曲还须仔细考索。
他重返唐诗学阵营之后所做的事情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关于唐诗学的理论阐发,如有关神韵理论的阐发;二是关于诗歌选本的编纂,如着手《唐贤三昧集》等选本的编纂。前者从学理上进行唐诗学的建构,后者从行动上进行唐诗学的宣扬,两方面互相配合。而编纂《古诗选》可谓渔洋返回唐诗派阵营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他首肯徐乾学规劝之意的变通方式。《古诗选》着手编纂的时间正是康熙二十二年,共选五言古诗十七卷,七言古诗十五卷。根据渔洋《古诗选凡例》中的说明可知,五言古诗以唐代陈子昂、张九龄、李白、韦应物、柳宗元这五家为旨归,七言古诗以杜甫为宗主,宋、元、明以后古诗隶附其下,源流分明。《古诗选》重新确立了渔洋的论诗倾向,即树立尊唐诗学的大旗。也可以说,《古诗选》的编纂发出了渔洋尊宋诗学终结的信号。
渔洋在唐宋诗学之争中所做出的最终重返唐音的选择,是很有批评史意义的行为。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当从多方面的因素去考究。就“外在原因”而言,历史的传承、明代诗学的影响等都可以视作其中的因素。就“内在原因”而言,渔洋早年形成的且一直爱好唐诗的审美情趣、重感兴重体悟的思维方式等都是其中的因素。而以下三个缘由是最鲜明的。其一,宗宋诗风一开始就受到当时诗论家的批评。施润章在《学余堂文集》卷七中曾转述宰相冯溥的话说:“宋诗自有其工,采之可以综正变焉。近乃欲祖宋祧前,古风渐以不竟,非盛事清明广大之音也。”[17]又如朱彝尊曾说:“今之言诗者,每厌弃唐音,转入宋人之流派,高者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廷秀之体,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于乐,其变而不成方者欤!”[18]以此可见当时人对宗宋诗学的嗤点。由于施、朱两人的诗坛地位颇高,又有一批追随者,他们的言论深中宗宋和学宋的流弊,颇具代表性。王渔洋与两人都有交往,两人的批评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也不能不引发他重新对“祧唐祢宋”关系的深入思考。其二,康熙皇帝的诗歌趣味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尊唐诗学的走向。据《四库全书总目》的有关提要记载,康熙皇帝尽管对宋、金、元、明四朝诗歌加以御定刊行,有《御定全金诗》七十四卷和《御定四朝诗》三百一十二卷付梓,但是,就总体诗歌旨趣而言,康熙皇帝尤其爱好和尊崇唐诗。于此最有力的证据不仅仅体现在康熙四十四年编成了《御定全唐诗》九百卷、康熙五十二年着手编纂《御选唐诗》三十二卷(附录三卷),更表现在当时朝臣的记录中,如参与编纂《全唐诗》的张玉书在其《御定全唐诗录后序》中就曾说:“皇上天纵圣明,研精经史,凡有评论皆阐千古所未发。万机余暇,著为歌诗,无不包蕴二仪,弥论治道,确然示中外臣民以中和之极,而犹以诗必宗唐。”[19]这样看来,身处朝廷的王渔洋对于皇帝的诗文爱好倾向是有所领悟的,此后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再倡导宋诗,他的诗学主张也不可能不受到皇帝诗歌趣味的影响。因此,随之而来的诗学倾向的转变又多了一重政治层面的缘由。其三,尊唐祧宋的救弊目的。渔洋崇尚宋元诗歌本有纠偏补弊的目的。然而诸多的宗宋者在反思明代唐诗学之肤廓纤仄的同时,却走向浅近流溢的另一端。《四库全书总目》之《精华录》提要曾经披露崇尚宋、元诗歌之后的形势是:“既而宋诗质直,流为有韵之语录;元诗缛艳,流为对句之小词。于是士禛等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风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天下遂翕然应之。”由此看出渔洋改弦易辙而宗唐同样具有纠偏补弊的目的。以上论及的转变因素和着重论述的三方面的缘由,尽管不能完全解释渔洋宗唐诗学转变的深层肌理,但是,至少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渔洋从宗宋派阵营中分化出来而走向宗唐派的诗学领域,确实与时代风会、个人的诗学倾向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