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罗时进
钱穆先生曾说:“‘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魏晋南北朝时代一切学术文化,必以当时门第背景作中心而始有其解答。当时一切学术文化,可谓莫不寄存于门第中,由于门第之护持而得传习不中断;亦因门第之培育,而得以生长有发展。门第在当时历史进程中,可谓已尽其一分之功绩”。他高度重视“家族”在古老民族文明进程中的作用,以至将家族研究作为中国文化研究之磐石,这个观点我是相当认同的。回顾近现代学术史,刘师培、邓之诚、吕思勉、陈寅恪、钱穆、潘光旦、王伊同、何炳棣等学术先贤较早从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以及思想史、文化史等角度研究家族问题,他们直接或间接触及家族发展与学术演进的内在逻辑联系,其中尤以陈寅恪《金明馆丛稿》、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等著作,在家族文化研究獉狉未启,苑囿未开时提出了许多精当的阐述,他们的学术思维是那样的敏锐,为我们今天在这个问题上“接着说”打下了很好的学术基础。其实,今天我们开展这一研究课题的探讨,无非是取则学术先贤的思想资源,在新的学术视野中拓宽一些路径、展开一些论述而已。
近些年,我个人力求对“家族文学”和“文学家族”的研究课题做一点探索。我觉得家族文学在中古以来的文学史发展中的作用,学界的认知还没有真正地深入,即便有承认“家族文学”影响的,但对“文学家族”是否存在似乎还有一些疑虑。我在不同场合都坚持使用“文学家族”的概念,而且如果“家学”这个传统在门第中毫无疑问的存在,如果“经学家族”“科举家族”在学理上能够成立,“文学家族”的概念也自然可以成立。这里我们不妨一读晁说之《景迂生集》卷二《靖康元年应诏封事》中的说法:
况臣一门七世食禄,高祖迥,咸平景德之际,极礼乐文章之誉。曾祖宗悫,宝元康定之时,专任西鄙之役,遂参大政,罢兵息民。自尔以来,海内推臣族为文学之家,微臣之言,亦其职也。
“海内推臣族为文学之家”其实就是晁氏为“文学家族”的自道,这也是我提出学界可以考虑建立“文学家族学”研究方向的基本理由。内地学界幸有同道,这些年既有从“家族文学”维度研究的,也有从“文学家族”视角探讨的。一枚硬币有两面,这两面皆兼顾之,“家族与文学”的关系研究就在总体观照之中了。
“家族与文学”之关系,在魏晋南北朝已经显现,至唐代便成为一个相当突出的文化和文学现象。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云:“历观唐人,父子如三包,六窦,张碧、张瀛,顾况、非熊,章孝标、章碣,温庭筠、温宪;公孙如杜审言、杜甫,钱起、钱珝;兄弟如皇甫冉、皇甫曾,李宣古、李宣远,姚系、姚伦等;皆联玉无瑕,清尘远播。”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三胪列这类现象尤夥,尝举祖孙、父子、兄弟、夫妻等以文学知名者达百四十余家,并称“《李氏花萼集》、《韦氏兄弟集》、《窦氏连珠集》、《廖氏家藏集》,皆父子伯仲一门之作”。比辛文房和胡应麟更早,宋末王应麟在《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有如下论说:
伊川曰:“凡人家法,须月为一会以合族。古人有‘花树韦家宗会法’,可取也。”
“宗会法”今不传,岑参有《韦员外家花树歌》:“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太史尚书郎。朝回花底常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韦员外失其名,此诗见一门华萼之盛。
这里随手拈出一些材料意在说明,宋元以来的研究者不仅注意到了唐代祖孙、父子、兄弟、夫妻文学创作的代际性和平行性影响,而且直接关注到唐代家族文学创作的“现场状态”,这些学术资源我们应该充分利用。
“唐代家族与文学”的关系,实在是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问题,也可以视为拓展唐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入口”。如果说唐代文学是一座宝矿的话,家族文学则是一个藏量相当丰富的矿区,需要勤加勘探,进行深入的发掘。这笔矿藏唐代文学研究者其实已经注意到了,老一辈学者、中青年学者都做了许多研究。从方法来说,据墓志文献研究家族文学之成果堪称突出;从总论研究来说,地域与文学家族关系之论证颇为扎实;从区域来说,关中士族、山东旧族、江南家族研究方面的研究斐然可观;从个案来说,京兆韦氏家族、河东柳氏家族、河东裴氏家族、弘农杨氏家族、范阳卢氏家族、荥阳郑氏家族等研究最引人瞩目。总之,唐代家族文学或文学家族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丰富的成果,这是唐代文学研究界擅于创辟的学风使然。
但不无缺憾的是,唐代“家族与文学”研究至今未有一部综合性论述的著作出现。梁尔涛君从硕士阶段便从我学习,其毕业论文是以唐代文馆与文学关系为题的。在那一阶段的学习过程中他开始关注文学与社会关系,对“文学社会学”积累了很多体会,有较好的学术修养。当我稍稍转向到家族文学、文学家族研究后,便希望他以《唐代家族与文学》为题来完成博士毕业论文。尽管如上所说,这方面已经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但个案的累加并非总体研究,要完成这个足称宏观的课题,大概是要“下一回地狱”的。
所幸我对尔涛君有信心,有研究的期许;尔涛对自己也有信心,有研究的自觉。这样的师生关系我是很满意的。试想,如果给学生一个题目,他勉为其难,其结果必然两不相待,两不相得。当然,这个课题的文献工作量明摆在那里,理论研究的难度也难以漠视。回想起来,那几年时间尔涛君埋头从事这一专题的研究,靡间昕宵,几无余晷,心情也在滞碍难行与峰回路转中跌宕。不过功不唐捐,最后他终于按时拿出了二十多万字的论文,是相当令人高兴的。
这篇论文力求从各个层面对唐代家族与文学的关系进行全面论述,于谱学、郡望、家学、家法、家教、婚姻、佳子弟与文学的关系,一一梳理,深入细致,文献功夫扎实,观点阐述允当,发覆之处颇多。虽难以求全责备,但论文之气象、功力已然可观了。我对这篇唐代家族文学综合研究的学位论文,是颇为肯定的。在论文外审中和答辩时,专家们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是在家族向度上对唐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开拓,是一份值得重视的成果。事实也证明,近来他就这一方面发表了一些论文,都有良好的学术反响。
现在经过修改完善,论文即将付梓出版,我深感欣慰。家族文学或文学家族研究近几年为学者们愈加重视,这篇论文的出版适逢其时,对学界当有一定的启发,无疑也是一份贡献。尔涛君学术精力旺盛,也正处于成熟的人生阶段,相信他能高标鹄的,不断进取,在学术道路上走得更远。尔涛君来信,让我为其论文出版写一些话。此时我正在台湾逢甲大学任客座教授,人远心近,执笔欣书,寥寥数语,姑聊充序言耳。
甲午年五月书于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