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一章 中国古代宇宙论的身体性
一、“即身而道在”
尼采宣称:“一切从身体开始”,梅洛—庞蒂提出:“世界的问题,可以始于身体的问题”。这一西方后现代主义“身体哲学”转向不仅是对西方传统的思辨哲学的根本的纠拨,亦为我们真正切入中国古代哲学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野。易言之,与西方传统的“意识性”哲学不同,也与那些业已“对根的遗忘”的晚出的中国哲学(如“理学”“心学”)相异,原本意义上的中国古代哲学一开始就是一种旗帜鲜明的“身体性”哲学。
中国古代哲学的“身体性”而非“意识性”首先表现在,中国古代哲人的“问题意识”最初并非源自对世界本质的“惊奇”,而是源自对人身处境的“忧患”。《易传》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司马迁亦云:“文王拘而演周易。”也正是这种对人身体自身的“囚徒困境”的切身关怀,激发和唤醒了中国古代哲人对人自身出路的苦苦的求索和探讨。而在中国古代哲学词典中,这种为之求索和探讨的出路也就是有别于西方式的“理”的那种所谓的中国式的“道”。
其实,中国古代哲学的身体性不仅表现在中国哲人一开始就把自己的问题反躬和聚焦于人自身的身体,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国哲人还在人类哲学史上第一次破天荒地明确宣布“即身而道在”(王夫之《尚书引义卷四》),即坚持道体现在人自身的身体之中,该身体本身就是道。为了说明这一点,让我们先从作为中国哲学的滥觞的古老的《易经》中的道的概念谈起。
在《易经》中,形上之道即其所谓的“太极”。“太极”的“太”字为“大”字的引申义,故《广雅·释诂》称:“太,大也”。而“大”字按许慎《说文》,其为象形字,即像直立的首、手、足皆具的人的身体形状。这一字形无论是在中国古代的甲骨文还是在后来的铜器铭文中都得到了有力的印证[1]。因此,该词源学的考查表明,在中国古人心目中,形上之太极也即形下之人身。而要理解这一“依形躯起念”、这一“下学可以上达”其中的吊诡,就不能不涉及中国古人对“身体”概念的独特理解,以及我们称之为的一种所谓的中国式的“身体现象学”理论。
中国古代“身体”概念的独特性在于,与西方人那种作为物理对象的躯体的身体(body)不同,对于中国古人来说,身体之身除作为物理对象的躯体外,还兼有突出的“亲自”“亲身”和“亲自体验”的涵义(如《韩非子·五蠹》:“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锸以为民先”,如《后汉书·赵憙传》:“因以泥涂仲伯妇面,载以鹿车,身自推之”)。这意味着,在中国古人心目中,在世界万事万物中,身体乃一种人最直接地把握的对象,身体乃一种前理论的、前客观的物体,身体乃一种最为亲切体己的东西。就此而言,身体即为“亲身”,正如在现象学中在即为“亲在”。
因此,在这里,我们毋宁说已看到了中国古人对身体的一种现象学式的还原。经此还原,一方面,身体由一种异己的存在回到了本已的存在。故在中国古汉语中“身”即人称代词“我”的别称(郭沫若曰:“《尔雅·释言》:‘身,我也’”[2]);另一方面,这种还原又不复有抽象和蹈空之虞,同时保持着现象充盈丰满而不牺牲身体的外部具体体现。因此,中国古代的身体概念的推出本身就代表了对人类哲学史上的种种二元论学说的克服和消解,它把诸如人与物、内在与外在、本我与非我、主观与客观、本体和显体等等对立二项经由一种亲身性的身体真正融为一体。而宋儒张载所谓的“我体物未尝遗,物体我知其不遗也”(《张子正蒙·诚明》)的论断,以及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宣称的身体既是显现的主体,又是被显现的对象的思想,其实都可视为是对这一一元论身体性状的揭明。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哲学之所以坚持身体为一身体主体与身体客体合一的现象学整体,其故端在于,正如在现象学中现象学家把现象看作是本体向显体的生成活动、生成过程一样,在中国哲学中哲学家亦以“生”训“身”[3],把身体看作是身体主体之于身体客体的生成活动、生成过程,此即由孟子率先提出后为王夫之大力阐明的从“性”到“形”的所谓“践形”。这样,正如在现象学中对象实体已消解在意识活动中一样,在中国哲学中身体实体亦“销所归能”,身体实质上已不再是实实在在的物体而是借用显体地成为一种“无方无体”的身体行为、身体活动。而在中国古汉语中,“身体”即为“力行”,无论是身体的“身”字,还是身体的“体”字,都兼有行动和践履的动词涵义即其佐证。如《孟子·尽心上》:“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如《淮南子·缪称训》:“身君子之言,信也”,再如《荀子·修身》:“笃志而体,君子也”,以及《淮南子·汜论训》:“故圣人以身体之”。无独有偶的是,这种对身体的行为主义理解几乎与梅洛—庞蒂之于身体的理解如出一辙,因为梅氏坚持身体体验乃发轫于身体行为,此外还明确宣布:“所谓整个身体,是已经走过的全部道路,已经形成了全部能力”。[4]
这也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所谓的“潜在的身体”,或按古汉语的说法,以“孕”训“身”的身体(在古汉语中,“身”通“孕”,如《诗经·大雅·大明》:“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这种身体的潜在性不仅是指“身体生存至少建立了在世界上真正呈现的可能性,缔结了我们和世界的第一个条约”[5]也即身体为我们人类提供了在世存在的真正的和原初的可能性,而且还指这种可能性不是一蹴而就的完成式而始终是进行式的,其指向了一种无限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身体之为身体,不在于其作为一种既定的器官的总和,而在于其乃为一种梅洛—庞蒂所谓的“可能活动的系统”,也即其乃为经由行为而不断地向世界开显和生成的一种生生不已的活动。因此,也是基于这样一种无限可能的生命活动,在中国古代哲学里身体已不再被局限于人的七尺血肉之躯,而是以“动与万物共见”的方式向无尽无穷的大千世界开放,乃至于“人身虽小,暗合天地”,整个宇宙都被视为该身体的生动的体现和化身。而《易经》中“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一永远“未济”的宇宙图式,不正是对这一无限的生命运动的展示和说明吗?
显而易见,这一区别于实体主义的“肉身”的行为主义的“宇宙身”的理念,既是一种身体观又是一种宇宙论。故“《大易》不言有无”(张载语),中国古代宇宙论从来就不是什么“存有论”的(无论是把这种“存有”视为“物质”还是“意识”),而是一开始就是一种“身体论”的,它是一种根身的宇宙论,或毋宁更准确地说,乃一种根身的生态学。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哲学里其终极性思考始终与身体性思考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有关所谓“安身”“守身”“贵身”“返身”“修身”的问题的解决永远是古之贤哲的第一等事,而对执迷于“身体之物”的那种所谓“以身为殉”的原始焦虑始终使其忧心忡忡。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唯有在中国哲学里“世道”才无异于“医术”,孙思邈言“不知易者,不足以言大医”,古人云“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人们看到,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尼采所谓的哲学就是医学或生理学这一在西人眼里惊世骇俗之论,其实对于中国人来说却了无新意,因为其早已被中国古人目为不言而喻的自明之理。
因此,这种作为根身生态学的宇宙论理论也使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生活世界”成为可能。这一世界的生活宗旨在中国古老的《易经》学说里得到了深刻而完整的说明。在《易经》中,世间万物不过是人身借以利用安身的器具,吉凶悔吝则体现了人身从事价值取舍的目的,而进退屈伸实际上乃为人身付诸行为抉择的策略。故《易经》的宇宙论与传统西方的宇宙论截然异趣,它与其说是一种以人的眼光为视角的宇宙是什么的学说,不如说是一种以人的身体为坐标的生命如何可能的学说。同时,由于把生命如何可能的问题最终诉诸和落实于行为抉择策略的“如何作”,它使《易经》已不再拘泥于一种不无客观生命理论而成为一门天人相趣的生命之“行为艺术”。相形之下,那些现代西方新近出炉的种种不无时髦的“生命哲学”和“生活世界哲学”,由于其依然或多或少地胶柱鼓瑟于“是什么”的问题,由于其始终未脱“解释世界”的孑遗而不能不为之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