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蜀多名山,素有“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之美誉。在峨嵋后山深处一座峻峰之巅,坐落着一带华丽的宫殿群,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钩心斗角,檐牙高啄,更兼宫墙四周及庭院之中树草葳蕤,郁郁葱葱,便如李后主所说“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一般,好一派清华气象。
此时,正殿之中批金挂红,帷幕高张,正在举办一场喜事。一对新人身着大红喜袍,依次跪拜天地高堂,奇怪的是,新郎行礼时不是双手拱拳,而是高高举起一块木牌,细细一看,那竟是一座灵位。
新人叩拜完毕,依礼向父母敬茶。
座上左首坐着一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右首则是一名相貌端丽,气质雍容的妇人,正是这片巍巍宫阙之主————西蜀不夜天宫主江天和宫主夫人李珺。今日,二人的次女江寒月出嫁,江天和李珺伸手接过新人呈上来的茶水,脸上却殊无喜色,只因江寒月的丈夫,东海大光明宫少主敖九州,在婚前一月突发疾病暴卒,这场亲事乃是冥婚。女儿年方十五,就守了望门寡,换作哪家父母都笑不出来。
仪式完毕,新人便要启程前往大光明宫所在地临安。夫妇两将人送到门外,眼睁睁看着江寒月上了花轿。李珺想到女儿远嫁千里,又无丈夫照料,任是她性情刚硬,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江天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将垂泪的妻子揽在怀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一月之后,临安城中最繁华的大街上,出现了一支送亲队伍。这支队伍极尽奢华,十六抬的花轿上布满各种人物花卉浮雕,流苏珠翠遍缀,乃是一架朱金木雕的万工轿。这还不算,还有轿后跟着的那一抬又一抬红木箱装的嫁妆,简直是铺天盖地,直直排出去数百米长。有好事者数了一下,竟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堪称骇人听闻了。要知道,即便是京城里的富贵人家结亲,嫁妆多者也不过四十八抬而已。
“这是谁家新媳妇?好大的家业啊!”一名小贩拄着扁担站在街边,一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边忍不住询问旁边的人。
队伍行进,原本走在街上的人纷纷退到两边,好为队伍腾出通道,这时候也都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被问到的正是街边茶棚的主人,听到动静,也跑出来看热闹,连生意都不管了。
听到问话,主人尚未回答,另一名在茶棚里喝茶的中年汉子先答话了:“你不知道?这是大光明宫少宫主的迎亲队伍啊。在咱们这地界,除了敖家,谁还有这样的财势?”
“原来是他家,难怪了!”小贩了然地点点头,“大光明宫是武林名门,又领着火器制造的皇差,那家业可不是别家能比的,就连我们这外路来的乡下人也知道啊。听说他家少宫主人物潇洒,武艺高强,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士,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能做大光明宫的少夫人?”
“大光明宫既有如此势派,结的亲家自然也不会差,说起来,门第比敖家还要更胜一筹呢,就是西蜀不夜天的二小姐啊。”中年汉子问那小贩道,“这西蜀不夜天,你知道吧?”
小贩摇摇头。
“呵。”中年汉子冷笑一声,“我说你们这些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果然不错,就看得到眼面前的人物,哪里知道这天大之大,还有一山更比一山高呢!”
小贩赔笑道:“小人出生在穷乡村里,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临安城了,哪里能知道外面的事?您老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不如就给我们大家讲讲,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中年汉子睨了小贩一眼:“算你小子会说话,我就给你讲讲。”
听到中年汉子这话,周边人群纷纷挤了过来,眼巴巴地等着听新闻,瞬时将个不大的茶棚挤得水泄不通。主人心中大喜,连忙给中年汉子端了一杯茶,说是免费送的。中年汉子越发得意,故意先清清嗓子,再整整衣襟,再喝一口水,等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这才开口。
西蜀不夜天和东海大光明宫一样,俱是传承上百年的武林世家。两家一西一东,在江湖上分庭抗礼,素有世谊,但就眼前这桩婚事而言,女方的出身却要更强一些,原因无他,只因不夜天现任宫主江天娶了一位来头大得不得了的夫人————先皇唯一的嫡出公主,镇远公主。
镇远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妹子,按理说,怎么也不可能嫁给一个江湖人士,可天意就是如此难测,偏让二人在一次意外中相识了,进而产生了感情。镇远公主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回头就硬逼着皇上赐婚,说是身为公主,当有尊严,若不能求得如意的姻缘,不如不嫁。
先皇龙驭上宾的时候,镇远公主还小,眼见着皇上年少登基,外有权臣环伺,内有后宫争斗,内忧外患,日子过得不容易,她便早早地挑起了担子,帮着皇嫂肃清宫闱,以解除皇上的后顾之忧。在初登帝位的那几年里,偌大一个皇宫,皇上唯二能够信得过的人,也就是发妻钟皇后和这个妹子了。
镇远公主和兄嫂相依为命,感情着实深厚,所以她在皇上面前的说话,也颇有些分量,更兼镇远公主性子刚强,皇上却秉性敦睦,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脾气宛如南辕北辙,相差甚远,苦劝几次无效之后,皇上眼见犟不过,心里就活动了。镇远公主再求了嫂嫂钟皇后,几道枕头风一吹,这门亲事最后终于是成了。
要说这位钟皇后,也是难得一见的千古贤后。她出身耒阳望族钟氏,是皇上原配,由太子妃而进位皇后。两人少年结发,情投意合,钟皇后陪着皇上走过了最艰苦的岁月,却胸怀宽广,不专不妒。正位东宫之初,皇上顾念爱妻,不愿扩充后宫,反倒是她主动劝说皇上广纳淑女,雨露普降,皇上才得以平衡朝中势力,稳固了皇位。
镇远公主年幼失恃,可以说是钟皇后一手抚养大的,二人名为姑嫂,却情同母女。钟皇后身处后宫出身豪门,又嫁入皇家,见过太多不得丈夫宠爱女子的悲惨下场,也太懂得深宅内院生活的不易。就拿自己来说,哪怕正位东宫,位尊天下之母,又有皇上的真心怜爱,不也一样得压抑感情,与人分享丈夫?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当年钟皇后曾对镇远公主叹道,“你已经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我不怕你缺富贵,少权势,只求你能得一个倾其一生,都愿真心对你的好郎君。莫说江湖草莽,英雄从来不问出处,只要你自己看准了这个人,我必定为你做主。”
事实证明,镇远公主还是有眼光的,嫁入不夜天二十余年,夫妻妇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江天发誓再无二妻。成亲之前,皇上依着公主的封号,赐了江家一个镇远候的爵位,否则堂堂朝廷长公主,总不成嫁个白身?镇远公主头胎生了一个儿子,皇上舅舅闻讯大喜,再次大笔一挥,允其袭爵。第二胎,镇远公主又生了一个女儿。皇家待女儿向来更为优容,因为女儿的封号是虚的,不比儿子的值钱,于是皇上更是额外恩赏,赐了这位二小姐一个安平公主的封号。
“你们说,当今圣上御笔亲封的公主,这身份可不比敖家少爷更尊贵吗?”说完这番话,中年汉子早已喝干了两碗茶,把嘴一抹道,“所以啊,这场亲事才有这等吓死人的排场。要说起来,还是敖家高攀了呢!”
“原来如此,今日当真是开了眼界了。”围观众人听得啧啧惊叹。
“可是我听说,敖家少爷不是在一月前已经……”路边一人停住话头,指了指天上。
“谁说不是呢?”说到这里,中年汉子不复之前的肆无忌惮,压低了音量道,“你们没觉着这队伍排场归排场,却不够喜庆?”
“对啊,对啊,你看那些吹打的,抬嫁妆的,脸上都不见喜色。”
“那是因为,这是一场冥婚。”中年汉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啊!”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茶棚主人吓得连连摆手,示意大伙儿噤声。众人连忙捂住了嘴。
“可是,这是一位公主娘娘啊,竟然肯……”另一人说道。
中年汉子叹一口气,满脸敬佩地道:“这就是江家让人敬重之处了,那等身份,还如此有情有义,比起那些刚有了几个小钱就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只想着攀龙附凤的人,可不把人羞死?”
“难得啊,江家高义啊。”人群中响起一阵赞叹。
中年汉子讲完这一番古,街上的队伍也差不多过完了,众人方渐渐散去。
塞外大漠孤烟,江南杏花烟雨,风物变换,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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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时当五月仲夏,洞庭湖上莲叶接天,初荷映水,湖畔车马穿梭,游人如织,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临湖处有一座酒楼,雕廊画檐,装饰富丽,更在二楼上挑出了宽阔的骑楼,如客人坐在窗边,凭窗下眺,就如身在湖面上一般,触目皆是花叶,视线极佳,正是这岳州城中一等一的富贵场所,饮风弄月阁。来这里吃上一顿饭,至少需要好几两银子,足足抵得平常人家几个月的花销,非富有家资者不敢问津,所以尽管楼下熙熙攘攘,楼中倒还算清净,有两名青年男子正临窗对坐,举杯小酌。
这两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一着白衣,一着青衣。着白衣者剑眉星目,神采飞扬,着青衣者俊眉修目,温润如玉,俱是龙章凤姿,气度风流,坐在人群中便如鹤立鸡群般,令人见之忘俗。
白衣青年道:“这家酒楼的酒菜虽一般,却胜在景致佳妙,名字也好,吟风弄月阁,倒也贴切。你看,这里望出去全是水,令人眼目都清亮起来。现在是夏日,坐在楼上吹吹风,看看荷花,甚是宜人,等到了八月中秋,在这里临湖望月,想必也当极好,可不正是吟风弄月吗?”
“贪得无厌。”青衣青年睨他一眼,“放着眼前的美景不赏,却又去想八月中秋。”
“哈哈哈哈,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嘛。”白衣青年也不以为忤,一笑道,“再说了,若不是有我这般贪得无厌的朋友,时时要图新鲜,你这三年也不能遍历名山大川,看尽这大好河山,只会在一个地方待到生霉。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怎么倒反过来说我不好?”
“我发现你不但贪得无厌,还会颠倒黑白啊!”青衣青年被他气笑了,“明明是你有家难回,走投无路,我仗义相陪,怎么反过来倒要感激你了?听你这意思,这三年你不是逃家,竟是带我游历不成?”
白衣青年把杯子一放:“此言差矣,到底是我颠倒黑白,还是你颠倒黑白?我承认,当时我确实是有一点点落魄,但你的日子比我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啊!咱俩最多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携手走一程,什么仗义相陪?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话我不同意啊。”对面的青年笑了,举杯饮了一口,悠悠然道,“我当时虽然也遇到一些困难,可也不至于像你那样火烧眉毛直跳脚的,所以这趟出来啊,还是为着你多一些。”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白衣青年也笑了,学着对方的样子举杯饮一口酒,悠悠然道,“那反正这三年以来,咱们想走的地方也走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别过,你径直回家,留我一人流浪江湖好了。”
青衣青年的脸僵住了。
“哈哈哈哈,辞穷了吧?我让你嘴硬。”白衣青年得意地大笑起来,“要我说呀,你就是缺乏魄力,优柔寡断,明明心里想得很,就是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