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梅福传说与普陀山仙道文化的实质性形成
在仙道人物中,与普陀山关系最为密切,对普陀山影响最为深远的,当是梅福了。梅福传说与他在普陀山遗迹的保存,标志着普陀山仙道文化的实质性形成。
关于梅福的传说,几乎每一部舟山地方志和普陀山志都有记载。
舟山第一部地方志宋《乾道四明图经》,在“山”(即岛)条下,记载了五十余座岛,第一座岛便是“梅岑山”。这梅岑山即是后来的普陀山。梅岑山名来自于梅福在此山炼丹的传说。因为距离《乾道四明图经》50多年后,舟山的第二部,也是第一部独立的舟山地方志宋《宝庆昌国县志》这样明确记载:“补陀洛迦山,在东海中,一名梅岑山,或谓梅福炼丹于此,山因以名。”
各种普陀山志如清道光秦耀曾的《重修南海普陀山志》卷十“流寓”也有类似记载:西汉平帝时,寿春(今安徽寿县)儒生梅福(字子真)因不满王莽搜权,弃官到此隐居,修道炼丹。今有梅福庵、炼丹洞等古迹。
当然无论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还是一个学术问题,都有必要探索一个问题:梅福在普陀山修道炼丹,究竟是一个历史事实还是一种文化传说?
答案是后者。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梅福是一个亦真亦假、半人半仙的形象。从“真”的一面来说,历史上确有其人。《汉书·梅福传》记载:
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也。少学长安,明《尚书》、《谷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至始元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
这段记载说明,梅福是真实存在过的,他是九江寿春(今安徽寿县)人。而且据说还是一个积极上进、胸有大志的人。在他还是一个垂髫少年的时候,就开始远赴长安求学。从南方的寿春到北国的长安,在交通极为不发达的西汉时代,可以想象这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完成。所以他非常刻苦,年纪轻轻就成了《尚书》和《谷梁春秋》的研究专家。
但是他这样用功苦读,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出家为仙,而是为了做官。他在长安完成学业后回到南方,开始向仕途发展。他担任的第一个官职是南昌县尉。县尉级别在七品以下,简直不算是官了,只能说是吏,所以自负的梅福对此很不满意。但是做官是要有官运或者说机遇的。梅福的机遇一直没有来,他耐不住性子就开始冒险了。于是他不因自己地位低微,而开始多次上书朝廷,指陈政事。那些权贵们很讨厌梅福的不识时务和不自量力,准备好好教训他一顿。他们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就治了他的罪,几乎把他杀掉了。
梅福死里逃生,庆幸的同时,也开始明白,官场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待的地方,于是他知难而退,另寻生路。
可是新的生路在哪里?梅福选择学道做方士。这种选择具有文化环境的合理性,因为江西、安徽一带历来是道家文化非常发达的地方。道教分为正一派与全真派两大派别。正一派之源即在江西龙虎山。梅福在这一带出生、长大、做官,他弃儒转道,辞官后开始寻仙访道,是可以理解的。《汉书·梅福传》说他“传以为仙”,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但是自那以后,梅福也就从“真人”向“仙道”转化了。他的后半生充满了传奇。传说中,他最初隐居于南昌南郊的湖边,每天散散步,钓钓鱼,似乎在学庄子,也许是学姜子牙在等待机会。但是西汉灭亡,他发现自己彻底没有做官的机会了,这下开始真的以钓鱼为业,他天天待在湖边,钓着,钓着,就成了名人。后人把他垂钓的地方,尊称为梅湖,并建造了一座梅仙祠,用来祀奉他。他就这样通过钓鱼,让自己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人物。
传说的基本特征是“真假结合”,虚假当中力求加入真实的因素,梅福的仙道传奇就是如此,因为它与真实的王莽纠缠在了一起。传说王莽当政后,梅福避世隐居的行为被人提升为一种不与王莽合作的政治品德,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离奇。他不钓鱼了,他开始走进高山去修道了。他登上了南昌西郊的飞鸿山,与世隔绝,过起了真正意义上的修道生活。这个飞鸿山后来因此改称梅岭,后人还造起了梅仙观、梅仙坛、梅尉宅等纪念他。梅福后来还到了泰宁栖真岩炼丹修行,岩内至今保留着一个据说是他当年炼丹用过的石炉。晚年在江西海昏(今永修县)修炼,最后卒于吴门(今永修县吴城镇)。
所以从上述的梳理来看,梅福其实并没有到过普陀山。就是在传说语境下的梅福的生平经历与普陀山也没有任何关系。梅魁的《汉世为官 宋代成仙——先祖梅福的史实与传说概览》一文,比较详细地搜集了梅福成仙后的一些传说,虽然也提到了梅福在浙江隐居修炼的一些事情,但是其中并没有普陀山。文章指出,梅福曾经在会稽(绍兴)余姚四明山等地隐居修炼。但是他没有固定一地,而是各处游走,以避王莽追杀。文章还根据宋朝释道原编的《景德传灯录》,认为梅福还曾经在鄞县隐居,因为里面有法常禅师曾经于唐贞元年间(785—805)隐居于大梅山鄞县南七十里“梅子真旧隐”的记载。这个“梅子真旧隐”的地方可以证明梅福曾经到过该地,而且还隐居过一段时间。文章还引《会稽志》(宋朝施宿等撰)卷四《市》中的记载:
梅市在城西十五里,属山阴县梅市乡,乡有梅福里。旧经云梅福传,有人见福会稽,变姓名为市门卒。十道志云即梅福为监门处。陆左丞《适南亭记》梅山少西有里曰梅市即此。
据《十道志》,山阴县的梅市乡、梅福里,就是梅福“监门处”。《会稽志》卷九《山》之“山阴县”条记载:巫山在县北一十八里,旧经巫山一名梅山。陆左丞农师的《适南亭记》云梅山昔子真之所居也。其少西有里曰梅市。
宋代罗濬撰述的《宝庆四明志》中的《鄞县志》之“叙山”记载,“大梅山县东南七十里盖梅子真旧隐也”,“山中有石洞、仙井、药炉、丹灶,遗迹犹存”。
在该县志的《释道考》中,描述大梅山护圣院时又提及“大梅山汉梅子真旧隐也”。
在《奉化县志》的《叙山》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梅山,县南二十五里,东为登山,有僧庐曰禅寂,为寿禅师道场。南为……西号丁令威……北则环以大溪,其山四断兀立众山之中,或谓梅福游此因得名。今其山之下,每逢大雷雨,则出小石,圆如梅子,剖之亦有核,其名又或因此也。
宋朝的普济(今浙江奉化人)编撰了一部佛教名著《五灯会元》,此书第三卷《大梅法常禅师》中写道:唐朝贞元年间,“师即大悟,遂至四明梅子真旧隐缚茆燕处”。这句话再次明确了梅子真在四明山的大梅山隐居过。元朝的《延佑四明志》在叙述鄞县的山和寺院时都提到了梅福隐居大梅山的传说。在叙述“大梅山”为“梅子真旧隐”时,与《宝庆四明志》完全一致。
这说明在浙江范围内,有许多关于梅福的传说遗存。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浙江的主要山水胜地。但是里面并没有普陀山的影子,甚至都没有舟山的信息。
梅福在普陀山隐居修道的传说,只存在于舟山的地方志和普陀山的山志中。这可能是由于舟山开埠迟,而且文化历史因海禁等原因几次中断,相关文化传说没有进入研究者和记录者的视野所致。
在民间的传说里,梅福是乘坐一片竹筏渡海来到普陀山的,而且这还是他自己亲手编织的竹筏。这简直是与古人所说的“仙槎”差不多的东西了,可见在传说里,梅福总是与仙联系在一起。
梅福撑着竹筏渡海来到了普陀山。他在岛上炼丹,最后在此羽化成仙。炼丹需要洞穴,现在普陀山西部的“西天”一带还保留有这样的梅福洞。炼丹需要好水,普陀山中部、千步沙和百步沙的结合处就有这样的梅福井。普陀山上似乎处处都有梅福的遗迹,这座小岛也因此曾经被叫作梅岑山。尽管后来普陀山成了观音道场佛教圣地,但是至今仍然保留着一座梅福庵。
但是这些民间传说,都未被舟山地方志和普陀山山志所采纳。盛熙明《补陀洛迦山传》记载“东海梅岑山,世传梅福炼丹之所”。这个记载的根据显然是舟山的一些早期地方志。宋《乾道四明图经》已经有“梅岑山”之名。宋《宝庆昌国县志》出现“梅岑山,或谓梅福炼丹于此”的记载。以后各地方志和山志基本都是这样记载。它们使用的断语都是“世传”“或谓”,可见志家也是把它当作传说来看待的。
但是也有人坚信梅福是到过普陀山的,并且还作了高度评价。清朝时候的慈溪人裘琏即是如此。他在自己撰述的《南海普陀山志》的“志例”中说:“洛迦之外,惟梅岑为古,以汉寿春梅子真得名。子真至不至未可知,然史既称福佯狂吴市,又云相传仙去,则遁荒岛屿,理亦有之。”表明了他认为在情理上梅福是有可能到过普陀山的。为了强调这一点,在正文中的“留寓”一节中,裘琏写道:
梅岑之名,昉于汉南昌尉徐福,则此山之主人矣。……史称福相传仙去,不言何地。然既云佯狂吴市,则乘桴浮海,隐栖偏岛,理之必然。……既可以从吴市至会稽,独不得从会稽至洛迦乎?入山维不深,此其所以乘桴浮海者也。……会稽曰梅山,此曰梅岑;会稽有子真泉,此亦有子真井。余信子真于洛迦,犹陆先生信子真于会稽也。
这里的陆先生是指陆游。陆游曾撰有《会稽梅子真泉铭》一文,高度赞扬梅福的政治品德和文化人格。裘琏认为梅福肯定到过普陀山,如果仅仅是传说,普陀山上不会有那么多与绍兴(会稽)类似的梅福遗迹。
在民国王亨彦编纂的《普陀洛迦新志》第九卷中,裘琏的这种判断得到了后人的肯定:
裘志云:汉书本传如此,亦不敢附会增益。又引宋陆游梅子真泉铭曰:梅公之去汉,犹鸱夷子之去越。变姓名,弃妻子,舟车所通,何所不阅。彼吴市闲,人偶传之,而作史者,因著其说。倘信吴市而疑斯山,不几乎执一而废百。梅公之去,如怀安于一方,则是以颈血,丹莽之斧钺也。山麓之泉,甘寒澄澈。珠霏玉雪,与子徘徊。酌泉饮之,亦足以尽公之高,而叹其决也。乃谓,子真既可从吴市至会稽,独不可从会稽至洛迦乎?会稽曰梅山,此曰梅岑。会稽有子真泉,此亦有子真井。余信子真于洛迦,犹陆先生信子真于会稽也。
综上所述,普陀山文化的早期形态是仙道文化,这是毋庸置疑的。海外一些学者也都看到了这一点并予以认可。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宗教学专家于君方博士就持此见。他指出:普陀山岛在“创建为佛教圣地之前,似乎是著名的道教避世之地。岛上最有名的山是南部最高峰——梅岑峰,取名自汉成帝年间之人梅福。相传他曾至岛上避难,且在山峰附近隐修炼丹。……除了梅福之外,其他道教杰出人物也和此岛有关。秦朝方士安期生为避秦末乱世,逃离内地,到此小岛炼丹制药。……历来普陀山志的编纂者们承认此岛与道教的关联。他们不仅接受它在佛教传入前的历史,事实上似乎还乐于利用过去的名气”。可惜他也没有提供任何可资证明的材料。这或许也可以证明,有关安期生、梅福到过普陀山的故事,很有可能只是一种传说,要拿出证明材料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