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代公案杂剧反映的家庭问题
元代公案杂剧反映的家庭问题集中体现在夫妻矛盾、妻妾矛盾与兄弟矛盾三个方面。
(一)夫妻矛盾
在上述涉及家庭问题的十种元代公案杂剧中,与夫妻矛盾有关的是《灰栏记》、《勘头巾》、《后庭花》、《遇上皇》、《替杀妻》、《村乐堂》六种,其中除了《后庭花》中的李顺和《遇上皇》中的赵元是因为醉酒而使夫妻不和外,其余四起案件中的丈夫都是有钱有势的员外且并无不良嗜好,他们的妻子原本应当十分知足,但恰恰相反,她们背着丈夫与别人“有些不伶俐的勾当”,甚至到了谋杀亲夫的地步。这种现象的出现正是当时社会财富的丰富所带来的所谓“饱暖思淫欲”的结果。此外,这几种杂剧的作者多是北方人,剧情发生地也在北方,北方正是最早接受异族统治,儒家传统道德观念最先瓦解的地方。即便是儒家思想影响相对较深的南方地区,到元末也出现了变化,据孔齐的《至正直记》记载:“浙间妇女,虽有夫在,亦如无夫,有子亦如无子,非理处事,习以成风”,“浙西风俗之薄者,莫甚于以女质于人,年满归,又质而之他,或至再三,然后嫁,其俗之弊,以为不若是,则众诮之曰:‘无人要者’。盖多质则得物多也。苏杭尤盛。”他还记载了许多例子,其五叔丧妻再娶湖州市牛家寡妇濮氏,不料“濮与陈富一通,凡数堕胎,皆邻媪臧氏济其奸事”,“五叔虽知之,而不能去”,“凡其己帑,皆为濮所有,反受其制,莫敢谁何。自是濮暴悍奸淫,与陈通无间”;“尝见冯氏奸生子晋,既长,娶当涂东管陶氏为妇。陶之家富有奁具,既娶而淫悍,且在家时已与邻家子通,未尝觉也。后生子顽狠凶暴,通乎其同母妹,不齿于人,而陶后通其邻钱四官者。晋死,又通于仆小葛者。”由此产生许多凶杀案件,镇江一屠侩“尝淫人之妻者”,而“其妻有美色而淫”,邻人潘二勾引而私通之,屠发觉后暗中杀死潘二,后酒后失言告诉其妻,其妻又将其杀死,竟碎尸饲猪,行为令人发指;鄞县大松场滨海民一侏儒娶妻有姿色,先与一人通,后又与另一人通,乃和第二奸夫杀第一奸夫与丈夫于海,遂为夫妻。正因为如此,元廷加大了对通奸妇女的惩罚力度,提出了“男女同罪”原则:“诸和奸者杖七十七,有夫者八十七,诱奸妇逃者加一等”,“男女罪同”,“妇人去衣受刑,未成者,减四等”,“诸夫获妻奸,奸拒捕,杀之无罪”,“良家妇犯奸为夫所弃,愿为娼者听”。10最有意思的是《遇上皇》杂剧,从剧情来看,确实是丈夫赵元的过错,他“好酒贪杯,不理家当,营生也不做,每日只是吃酒”;而其妻刘月仙只是一心想嫁给臧府尹做小妾而已,二人似乎也并未发生不正当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元代妻子仍然完全从属于丈夫,对自己的命运做不了主。只有丈夫写了休书,妻子才有权利改嫁,为了这一纸休书,便生出臧府尹假公济私,设计陷害一事来。
(二)妻妾矛盾
女子通奸会受到严惩,男人纳妾却名正言顺。由此便产生了第二个方面的家庭问题,即妻妾矛盾。置妾,主要是为解决发妻无子,后嗣乏人的问题,“壮年无子,但当置妾,未可便立嗣。或过四旬之后,自觉精力稍衰,则选兄弟之子”,但这样势必会侵犯妻子的所谓利益。《灰栏记》中马员外娶张海棠为妾时便对张母说:“若是令爱养得一男半子,我的家缘家计,都是她掌把哩。”后来张海棠果真生了一子,马员外的正妻便伙同奸夫毒死了员外,诬告张海棠,并将家庭财产的继承者——张海棠之子据为己有。马夫人虽然狠毒,但表面上尚与张海棠和平相处,而《后庭花》中的赵廉访的夫人可谓凶悍无比,她自己就言明“平昔性不容人”,一见皇上赐与赵廉访的妾王翠鸾“生的好”,便说道:“教她服侍老相公,假若得一男半女,那里显我?”于是让管家将王翠鸾母女二人“或是勒死,或是杀死”“只要死的不要活的”。可见妾的地位何其低下。有的人可能是为了享受而多蓄美妾,这样就会造成妾因有宠,而反过来威胁妻子地位的情况。在《村乐堂》中,王同知的小夫人与奸夫合谋杀夫,事败后又嫁祸大夫人,而王同知犹包庇小夫人,甚至不惜收买主审官。
从这三种有关妻妾矛盾的杂剧中,我们还可发现其他一些情况:
首先,从《灰栏记》中我们可以知道张海棠是“上厅行首”出身,靠“卖俏求食”。“行首”,宋元时期指高等妓女,而“上厅行首”又是高等妓女之中的佼佼者。元代娼妓业十分发达,据马可·波罗说大都“凡卖笑妇女,不居城内,皆居附郭。……计有二万有余,皆能以缠头自给”,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像张海棠一样因家贫而沦落者。元代娼妓的地位十分低下,受各方面歧视,元廷规定“诸倡优卖酒座肆人等不得穿着有金头面钗钏等物”,“娼家出入止服皂褙子,不得乘坐车马”,至元五年(1268年)太原发生一起杀害妓女案件,刑部判决“照拟杀他人奴婢徒五年,拟决杖一百七下”10,娼妓与奴婢一样在贱民之列。难怪张海棠的弟弟要说:“俺祖父以来,都是科第出身,已经七辈,可着小贱人做这等辱门败户的勾当,教我在人前怎生出入也!”11因此张海棠迫切希望嫁予马员外,找到归宿。
如果张海棠因娼妓出身而备受歧视,那么王翠鸾则因贱民身份而任人摆布。元代有明确的良民、贱民之分,“名编户籍,素本齐民,谓之良;店户、倡优,官私奴婢,谓之贱”12。王翠鸾母女由皇上赐与赵廉访为妾,应当属于官属奴婢一类,可能是因夫主犯罪而没官为奴者,在元代则称之为“驱口”,“谓被俘获驱使之人”,元代社会驱口地位最低下,“刑律,私宰牛马,杖一百;殴死驱口,比常人减死一等,杖一百七,所以视奴婢与马牛无异。”正因为如此,剧中李顺在奉命杀死王翠鸾母女之前要问“那两个端的是家奴端的是民?”因为杀害良民要偿命,而杀害奴婢,即驱口,则只要挨一顿打就可。王翠鸾母女也知道这点,谎称自己是民才脱险;赵廉访的夫人是行凶杀人的幕后主使,虽然最后王翠鸾不是死于其手,但她也应负有一定责任,可是铁面无私的包大人在最后判决时连她一点责任也没追究,因为在元代作为主人,杀死自家的驱口是没有什么的。总之,在元代不论是娼妓还是奴婢想要通过“从良”或“放良”以获得与良民同等的地位其实是很难的。
其实不管在什么朝代,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只是表面现象,其深层原因还是对家庭财产的争夺。在元代社会实行的财产继承原则是诸子析产制,妇女是无继承权的,《通制条格》就记载了杨阿马状告小叔杨世基因阿马无子而将其亡夫杨世明的家财房屋乃至妾室都收继的案件,虽然最后判还了杨阿马,但元代法律沿袭了历代法律中不允许再嫁妇女带走前夫财产的规定,甚至“今后应嫁妇人,不问生前离异,夫死寡居,但欲再适他人,其随嫁原财产等物,其一听前夫之家为主,并不许似前搬取随身。”因此有无儿子成为控制家庭财产的关键,《灰栏记》中赵令史说:“只是那小厮,原不是你养的,你要他怎的?不如与他去的干净。”马夫人批评他说:“你也枉做令史,这样不知事的。我若把小厮与了海棠,到底马家子孙,要来争这马家的家计,我一分也动他不得的!”
(三)兄弟矛盾
对财产的争夺也是第三个方面的家庭问题——兄弟矛盾的核心。元代分家现象较前代更加普遍。《元史·孝友传》记载了汴梁刘德泉、真定朱显、蔚州吴思违、濮州朱汝偕等人与兄弟“复与同居”的事迹,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各地大多数人家是分而不合的。元廷也规定:“自后如祖父母、父母许令支析别籍,听;违者,治罪。”说明了分家乃大势所趋。分家析居现象的出现主观上是元代儒家思想解体的又一体现,客观上也是为逃避元代沉重的赋役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元代有规定:“诸差科夫役,先富强后贫弱,贫富等者,先多丁后少丁。”于是许多家庭通过分家析户,减少丁口的方法来逃避赋役。《吴中叶氏族谱·元世分书》记载山头巷叶家有位叶茂郎,将家私分作两分,“其赋役两分轮当”,而山东济宁的富家“析其户役为数十,其等在最下”,使“赋役常不及之”。但是在分家过程中,因各家所分财产不同就必然产生矛盾,以致出现“近年以来,汉人官吏士庶,与父母异居之后,或自己产业增盛而父母日就窘乏者,子孙视犹他家,不勤奉侍,以为既已分另,不比同居。或有同祖、同父、叔伯、兄弟、姊妹、子侄等亲,鳏寡孤独、老弱残疾不能自存者,亦不收养,致托身养济院,苟度朝夕”的现象,如《杀狗劝夫》中哥哥孙荣就听信小人谗言,“铜斗个家私独自撑”10,将弟弟孙华赶到城南破瓦窑中居住,幸而孙荣之妻杨氏贤惠,通过杀狗的方法使丈夫认清了小人的真面目,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其他家庭就没这么幸运了,其实很多矛盾就是来自妯娌的挑拨,兄弟之间即使分了家还是有一定感情的。如《神奴儿》中李德仁、李德义兄弟本是“敕赐义门李家,三辈不曾分另”,但在李德义之妻王腊梅的撺掇之下,李德义强要分家,结果活活气死了李德仁;分了家之后,为了得到由李德仁之子神奴儿所继承的那部分家产,王腊梅又勒死了神奴儿,而李德义开始时还要自首,在妻子的威逼利诱下还是顺从了。《合同文字》的案情则比较复杂,刘天祥、刘天瑞兄弟遭遇荒年,上司要求分房减口,于是刘天瑞一家三口去外地“赶熟”,即逃荒,走前立下合同文书,说明家私不曾分另。十五年后,刘天瑞夫妇在外乡亡故,其子刘安住要回乡继承家产,刘天祥夫妇却没有儿子只招了女婿,刘天祥的妻子杨氏“怕安住往来认,若是他来呵,这家私都是他的,我那女婿只好睁的眼看的一看”,因为前面已经提到元代只有儿子才有继承权,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那些只有女儿的家庭往往招纳所谓“养老女婿”,既可养老送终,又可保全家产,因而又称为“补代”或“抱财女婿”,但是合同文书上明确写明了家私不曾分另,也就是说刘安住是刘家(既包括刘天瑞也包括刘天祥)家私的唯一继承人,所以杨氏才会骗了刘安住的合同文书而死活不承认。《通制条格》记载了一起十分类似的案件可互为参照,元贞元年(1295年)十月中书省礼部呈:“卫辉路获嘉县人户贾拾得,告‘故伯父贾会首与拾得等全家祖庄住坐,后为天旱,他处趁熟回还。有伯父招到养老女婿张威,将房舍地土昏赖,不令拾得为主。'”因为张威已于贾会首门下附籍,而贾拾得不曾附籍,所以最后议得“合将应有事产令侄贾拾得两停分张”。
家产的争夺有时候不完全是兄弟矛盾的中心,在《魔合罗》中李德昌和李文道是堂兄弟,李文道看中的是李德昌的妻子刘玉娘,为此不惜将病倒在古庙的李德昌毒杀,人伦天良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