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1.1
“辛苦你了,”出租车行驶在机场高速时,田慧说,“大老远让你跑回来,还得让你一个人住酒店,我真是不好意思。”
“这怎么能怨到你?我不是不想也不能回家嘛。”
田慧本意让尚明在她家附近找个酒店。可尚明家和田慧家离得并不远,尚明担心碰到家人,于是就把房间订在了济南一中附近的山茶花酒店。他还向田慧解释说:“挨着学校吃饭方便,况且还能看看母校,回味一下学生时代。学校附近的好些饭菜,我已经垂涎已久了。比如任记面馆,我一定得吃吃他家的鱼香肉丝和炒山药丸子。”田慧只好认可了尚明的选择。
“那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办入住吧,把东西放在酒店后,咱俩一起去我家。”田慧告知她父母她返回济南的日期后,田慧的父亲田东凯便邀请尚明在回来的当天晚上过来吃晚饭。
“现在是一点一刻,我们到酒店至多三点。如果随后就去你家,距离晚饭还有那么长时间,你回去也有很多事要忙,也不能一直陪我,我除了在沙发上傻坐着,还能干啥?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所以,我还是等到饭点儿再去为好,况且你父母也不知道我住酒店啊,以为我下飞机是要先回家嘛,所以吃饭时过去才符合情理。”
“好吧。”田慧想了想,觉得尚明说的有道理。
出租车停在了山茶花酒店门口。
“我先下去了。”尚明说。
“早点过来。”
“好的。”
六点钟时,田慧给尚明打电话说:“晚饭马上就好,我爸也马上回来了,你过来吧。”
尚明稍稍磨蹭了一会儿,临近七点来到了田慧家。他按门铃,田慧给他开了门。两人相视一笑。尚明随田慧走向餐厅,向从餐椅上起身迎他的田慧父母打了招呼,并抱歉说来晚了。田慧的父母说:“没晚,正好。快坐吧。”
四人两两相对而坐,尚明坐在田东凯的对面。此时,各样菜肴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一大盘基围虾,糖醋排骨,蒜苗炒鸡蛋,蒜苔肉丝,清炖鲫鱼,各样的熟食:鸭脖子、鸭架子、熏肉、豆腐皮、海带丝,等等。当然还有酒,一瓶古井贡。
“小伙子,能喝吧?”田东凯一面给尚明倒酒,一面笑问道。
“能喝点,叔叔还叫我小伙子呢,都三十的人了。”
“在我眼里,你们多会儿都是大姑娘,小伙子。”田东凯笑道。
尚明和田慧也陪着呵呵一笑。田东凯招呼大家开动,并举杯和尚明相碰,随后问田慧道:“除了工作的事,这三四天都去哪玩了?”
田慧于是向他爸列数道:金鸡湖、圆融天幕街、平江路……接着又给他爸妈详细讲述了前天和尚明去穹窿山游玩遇到的一件事:
那些天苏州一直下雨,可巧前天雨停了,尚明就带我去了穹窿山,说逛完后,时间早,体力还支的话,还可以去木渎古镇。两地离得不远。我俩买了门票走进去,只见山里雨雾缭绕,一片苍翠,真是让人心旷神怡,树木和石阶都还是湿漉漉的,走路还要小心点,但又别有一番趣味。我俩爬到半山腰时,好像是在一个叫“双膝泉”的地方歇息了一会儿。路边上正好有长凳,坐着一家三口,孩子大约两岁,长凳还能坐一个人,我就坐了过去。我坐下后,一个年龄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也在此停住了。他俩是母子。那个男子先是给她妈拍了几张照,接着妇人向尚明走来说(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小伙儿,给我们娘俩拍张照吧。”尚明接过了这位妇人手中的手机,母子俩站在了泉水旁。尚明说:“准备,一,二,茄子。”咔嚓,咔嚓,我听见快门接连响动了好几下。妇人走过来看效果,说:“很不错,很不错。谢谢。”
这时,我旁边的一家三口起身离开了。让尚明拍照的妇人说:“儿子,坐这儿歇会吧,我有点走不动了。”妇人又招呼尚明说:“你也过来坐吧,挤一挤正好坐我们几个。”尚明说:“我不坐,一点不累,你们坐。阿姨哪的人?”
“江西上饶的。”妇人说。妇人的儿子也没有坐,而是站到了他妈旁边。
“小两口是哪的人?”妇人问我俩。
“山东。”尚明说道。
“来这儿旅游?”妇人说。
“我们就住在苏州。”尚明说。
“是嘛,我儿子也在苏州工作,去年刚参加工作,今年年底就结婚了,媳妇是苏州的,九龙医院妇产科的大夫,也是我儿子的师傅,好姑娘,人很标致,据说都没找过对象。”妇人说。
“那阿姨是来看儿子,顺带旅游了?”我说。
“不是,我是来看病的。”妇人说,“前几天过来的,目前没有床位,预约到了一周后。”
“哦,什么病啊,严重吗?”我说。
“不算严重。乳腺结节,良性的。”
“哦,那还好。怎么跑这么远来看?”我说。
“你们年轻人和医院打交道少,”妇人说,“可能不太清楚,我们那地方的医院明目张胆地杀人啊。我一个老同学一个月前刚刚去世。动手术前,我们都到医院去看他。人精神饱满,活蹦乱跳。进手术室前,坐在轮椅上还和我们挥舞胳膊说:‘没事,小手术,等着我凯旋而归啊,等我凯旋而归——’可几个小时后……”说到这儿,妇人眼眶湿润,已经哽咽得不能言了。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妇人的儿子说:“我妈这个同学姓杜,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非常好,乐于助人。谁家有什么困难都冲在第一线。就一个肝囊肿,谁都没想到,动完手术几个小时后,人就死了,年仅五十三岁。”
“住的是我们当地最好的医院——SR市中心医院,”妇人平复了情绪继续说道,“拿活人做实验啊,大揭盖,把肚皮全翻开了。手术完,我们见他了,不能说,不能说啊……”妇人又抽泣起来。
“那没和医院打官司吗?怎么能这样?”我说。
“他女儿不争气,医院给赔了四万,也就不了了之。”妇人说,“我们这些同学现在谁都不搭理他女儿了。给她爸办完丧事,她请我们吃饭,我们谁都没去。动手术是她签的字,和谁都没商量。她爸多亲她,省吃俭用,把钱都给了她。她两年前结的婚,找的女婿很穷,她爸一见女婿的面儿就三五百的给钱。现在她爸死了,公积金一大笔,估计早盼着她爸死呢。”
“活脱一个现代版‘《高老头》’啊。”我说。
“我不知道‘高老头’是谁。”妇人说,“我只知道我们那儿的医院,现在只有周边的农村人去看病。城里人凡是需要住院的病,至少都要到省会南昌看,再大一点的病,就到南京、杭州、上海看了。”
“本来也打算带我妈去上海看病的,”妇人的儿子说,“上海好些医院我都有同学,而且都联系好了。但是后来觉得病也不大,再者九龙医院口碑也挺好,也就没跑上海。”
随后,我们一起继续向上爬,但是这对母子经常停下来拍照,没过一会儿我们就分开了。巧合的是我俩下山走到铁竹亭时,再次碰到了那对母子。我俩和他俩打了招呼。那位妇人看样子对山上随处可见的山笋非常感兴趣,不光拍了许多照,还录了很多小视频。
“咱这儿也一样,有条件的,看病都往BJ跑。”田慧说完,田东凯说,“优质的医疗资源全部集中在了大城市,中国的大城市快爆炸了。你去苏州,我是支持你的。有机会的话,能出国更好。苏州不错,我一零年去的,学校组织参观了苏州的各个高校。当时接待我们的人向我们介绍了苏州工业园区的成功经验,还带我们参观了刚建成不久的金鸡湖公园,坐船去了桃花岛,观光了紫氤阁。接待我们的人说:‘金鸡湖过去是苏州城的污水下泄通道,水质很差,九四年中国、新加坡开始合作开发工业园区,九九年投资了十一亿开始建设金鸡湖,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金鸡湖的桃花岛和玲珑岛都是清理出的淤泥堆积而成的。’”
“确实如此。”尚明说道,“苏州工业园区算是全国二百多个的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中最成功的,它其实就是长三角版的‘雄安新区’。现在建得更好了,叔叔、阿姨有空一定再过去看看。”田慧的父母表示一定会去。
晚饭结束后,田慧开着她的红色奥迪A4L把尚明送到了酒店门口。
“委屈你明天一个人待着了。”田慧说。
“你咋又见外了。别再说类似这样的话。你要不来,我不也是一个人嘛,有什么区别?”
“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11.2
第二天早上,樊润琴为一家三口准备了早餐:烙薄饼,熬粥,炒土豆丝,切香肠,热了昨天的个别剩饭。田东凯吃完就去上班了。他一离开,樊润琴便开口向女儿问她那早已想要了解的问题:
“你在苏州是住酒店还是?”
“酒店。”
“没去尚明住的地方?”
“去了。”
“他一个人住?”
“一个人。”
“他没交女朋友?”
“交了,又吹了吧。”
“嗯,这孩子总给我一种像是受了什么大伤害的感觉,三年前就有这样的感觉,昨天见他还有。”
“‘大伤害’?没这么夸张吧。”
“不夸张,他这种家庭成长的孩子易受伤害。聪明是聪明,但是情商往往偏低。”
樊润琴生于1959年,是山东语言大学的退休教师(教授心理学)。退休后,她开始写一部心理学的学术著作,题为《离异家庭子女的心理表征》。
“他属于什么样家庭,我没听你分析过啊。”田慧笑说。
“我也是近来开始着手研究这一问题的。但是可以借鉴的著作很少。尚明的父母生他时太年轻了,他母亲二十岁就生了他,他父亲那时也不过二十二岁。我们都有过二十岁,那个时候,我们不就是个孩子嘛,思想和生活通通不稳定。一般来讲,一个人到四十岁,心智才完全成熟,生活也再鲜有变动,而二十岁到三十几岁往往是变动性最大的。因此,夫妻双方都在二十几岁拥有孩子,也就意味着孩子的整个童年恰好都处在一种波动极大的环境中。父母的起起落落、父母的种种愚蠢行为,甚至父母的吵架、斗殴都会清晰地印刻在他们童年的记忆中。给你举个例子。我的一个男学生给我讲——他出生时母亲十九岁,父亲二十三岁——他永远不能忘记他五岁那年。这个学生比你大几岁,他父亲是电厂的工人。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与奶奶、爷爷共同生活在一个平房大院里。他爷爷奶奶的这个平房大院恰好迎街。改革开放后,他父亲及其兄妹们拆掉院墙,迎街盖了三处商铺对外出租。那时候很流行朝鲜小菜,很多朝鲜族人推着玻璃车出售各种各样的朝鲜小菜。有一家朝鲜族人——年轻夫妇,有一个三岁的男孩——租了这三处商铺中的一间。这家朝鲜人的男主人姓林,我们就称他小林吧。夫妻俩很勤劳,一早推着玻璃车去街口卖咸菜,下午回来就切菜,晾晒,铺得门前都是各样的菜。他们家的咸菜做得很地道,附近也没有卖朝鲜小菜的,因此他家的生意非常好,可谓日进斗金吧。一年后,小林就花四万元买了一辆红色‘拉达’车,那个时候的四万啊,不啻于今天的一百万。那时候的平民百姓家,谁家有私家车啊。马路上的汽车都极少。小林把车开回来,停在店铺前,就引得无数人围观看。我这学生的父亲年龄比小林大几岁,一年的时间中,两个人处得很不错。他看见这车也是心红得不得了。就央求小林让他在附近试开一圈。小林当然极不乐意了,车刚买回来,小林自己可能还没开超过十公里呢。可架不住我这学生父亲的软磨硬泡,不得已就给我这学生的父亲开了。要知道,我这学生的父亲压根就没驾照,也没开过车(据说摩托骑得不错,这可能就是他敢于开汽车的原因吧)。我学生的父亲启动汽车后,仅仅行驶了一百多米,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附近一个单位门口的石柱上。我这学生当时在附近和邻里的小孩玩耍,听到撞击声后,连同众人一起跑了过去。他亲眼目睹了他爸从车上走下来,魂飞魄散地走向家的情形(仿佛呆傻的木偶人,由人牵动绳线挪步)。周围的邻里、路人、家人(包括他母亲)看他爸的眼神,也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形,自那以后他都活得极为愤懑、压抑。也是从那时起,他就对他父亲产生了刻骨的‘恨’。在他长大以后,他甚至常常幻想要杀死他父亲。”
“妈,可这一切和尚明有什么关系。你究竟得出了什么结论?”
“关系?关系很大。事不同理同。我的结论就是:父母双方都年轻时所生育的孩子更容易自卑,心理更脆弱。即便聪明伶俐,但只要遇到挫折,极为容易转为深度自卑或深度抑郁。你看,我生你时二十八岁,你爸三十一岁。等到你有记忆时(人一般是在四五岁后有记忆),我和你爸的生活基本稳定了。这样你也就在一个相对稳定、和谐的环境中成长,这就更有利于你心智——尤其是情商——的发展。而且事实证明,你也的确比大多数我们周围的与你同龄的人优秀,是不是。”
田慧向来认为,心理学著作对人类心理的分析相比小说对人类心理的分析,正如古代星相学家对宇宙的分析相比二十一世纪物理学家对宇宙的分析。她觉得那些个心理学著作,对人类某些行为和心理的解释,未免过于牵强附会。不过今天她妈说的,她觉得蛮有道理。
“好吧,妈。”田慧说,“你可以就这一问题再写一本学术著作了。可我还是没明白,这一切和我眼下有什么关系?”
“妈就是想告诉你,感情问题别着急,这一回可要慎重。你的条件根本不用愁。尚明这么多年之所以总是一个人,一定有什么深层的心理原因,我现在也说不好。虽说他是个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他,但我还是希望你——”
“妈,我都知道。”田慧打断她妈说道,“我们还没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