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张爱玲下半出(克勒门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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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借香港码头

1952年7月,小暑那天,姑姑差使佣人买来一只活杀的母鸡,葱姜绍酒,炖了一锅汤,待到黄澄澄鸡油浮出水面,放几张新荷叶,把浮油吸了去,却留下了几许初夏的清香。浅浅的一碗,姑侄二人,静静地喝着,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

姑姑淡淡道:“你奶奶,这个时节,就好这一口荷叶汤,汤里还要搁面鱼,那面鱼,和太湖里的银鱼似的,细细的一条,可惜了,我不会做。”

张爱玲那边低低应了一声,搁下碗,怔了一会儿道:“姑姑,我这一走,那里的地址也是不能给你的。你是不知道的好。免得连累。”

姑姑穿一件月牙白的旗袍,周身不见一样首饰。大约是天热,她只管喝着汤,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

窗外,夜蝉,许是累了,只鸣了一个长长的响,便落进绿阴里歇息去了。

一早,三轮车已停在公寓门前。

张爱玲不敢多带物品,只收拾了一个中号的箱子。姑姑掂了掂箱子,转身回自己房间,取来一本线装宋版书道:“里面给你压了几张金叶子,不凑手的时候,连书一起兑了。”

张爱玲接了过来,竟也来不及伤感,提了箱子进了电梯。

三轮车夫奋力踩着轮子,一直往东,去码头。

太阳渐渐地高了,晒得发晕,车夫停下来,拉起了遮阳篷。

国际饭店、跑马厅、四马路、外白渡桥、俄国领事馆,还有礼查饭店,父亲就是在这里与继母订婚的。

此番她要去的地方是香港,因为她复读香港大学的申请获得了批准。

1939年,张爱玲曾赴港大读书。1942年,香港沦陷,张爱玲被迫中断了在港大的学业,是托了高层的熟人,才买到回上海的船票,下船的时候才发现,与京剧名伶梅兰芳同船。下了船,也是雇了人力车,也经过这些地标建筑,只是此番顺序是相反的。

香港和上海,构成了张爱玲作品的两个重要的空间。

七月流火,张爱玲从罗湖出境,她看见乡下人挑着担子可以自由出入,很羡慕他们。

那天,她随着火车上下来的一群人过了罗湖桥,把证件交给铁丝网那边的香港警察。警察拿了送到一个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热天,张爱玲就站在太阳地里等着。

这桥,是一个关卡,关乎命运。

罗湖桥的桥面由粗木铺成,桥的两端分别由两方的军警把守。

张爱玲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过关。

香港警察严防死守,摆出一副“宁可错杀三千,不愿一人漏网”的样子。

排队的人群中充满了紧张、疲惫、忐忑的气氛。

香港警察是个瘦长的广东靓仔,戴着新款太阳眼镜,短袖衬衫,百慕大短裤烫得笔挺,看上去又凉爽又倨傲,背着手踱来踱去。这边站岗的士兵,一个腮颊圆鼓鼓的北方男孩,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大家在灼热的太阳里站了一个钟头之后,那小兵愤怒地咕噜了一句:“让你们在外头等着,这么热!去到那边站着。”他用下颏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遥,有一小块荫凉的地方。

大家都不朝他看,只稍带微笑,反而更往前挤近铁丝网,仿佛唯恐遗下中间的一个。但是仍旧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远离故土的惆怅像潮水冲洗上来,最后一次在身上漫过。

那条地界,从此,把张爱玲的生命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

2007年11月,张爱玲的遗嘱受益人宋以朗在一箱一箱的张爱玲资料中,发现了一篇极为珍贵的文稿——《重访边城》。让人惊喜的是,它不是英文版的翻译,而是张爱玲重新写过的中文版本。这个文本,是对历史、对当代文学题材的一个重大补白。


那是1961年,距张爱玲第二次到香港又过去近十年,那时她刚刚获得美国公民身份,重回香港还债。

香港,在张爱玲眼中属于边城。文字穿越时光,张爱玲用她一笔一画拘谨的字体,描述了三次居住香港的生活次第。那文字,就如初冬的一杯佛手茶,一条棉毯。张爱玲抽丝剥茧的十指,用文字写出了颜色、味道和体温。上海人总是与香港亲的。


同是边城,香港不像台湾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乡探亲扫墓的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对大陆自然看得比较清楚。我这次分租的公寓有个大屋顶阳台,晚上空旷无人,闷来就上去走走,那么大的地方竟走得团团转。满城的霓虹灯混合成昏红的夜色,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大陆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它的呼吸。

二房东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分租:“我们都是寄包裹寄穷了呀!”

他们每月寄给她婆家娘家面条炒米咸肉,肉干笋干,砂糖酱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种英国制即溶方块鸡汤,她婆婆狂喜地来信说它“解决了我们一天两顿饭的一切问题”。砂糖他们用热水冲了吃作为补品。她弟弟在劳改营,为了窝藏一个国特嫌犯;写信来要药片治他的腰子病与腿肿。她妹妹是个医生,派到乡下工作。“她晚上要出诊,乡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这样。”她抱歉的声口就像是说她的两个女儿占用浴室时间太长,“女孩子不就是这样”。

我正赶上看见他们一次大打包。房东太太有个亲戚要回去,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可以替他们带东西。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用麻绳套住重物,挣扎得在地板上满地滚。房东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炖了一锅红烧肉。

“锅他们也用得着。”她说。

“一锅红烧肉怎么带到上海?”我说。

“冻结实了呀。火车像冰箱一样。”

她天亮就起来送行,也要帮着拎行李通过罗湖边境的检查。第二天她一看见我就叫喊起来:“哈呀!张小姐,差点回不来喽!”

“唉呀,怎么了?”

“吓咦呀!先不先,东西也是太多。”她声音一低,用串通同谋的口气,“也是这位老太,她自己的东西实在多不过。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头,压成板的咸鱼装箱,衣裳被窝毯子,锅呀水壶,样样都有,够陪嫁摆满一幢房子的。关卡上的人不耐烦起来了。后来查到她皮夹子里有点零钱,人民票,还是她上趟回来带回来的,忘了人民票不许带出来的。伙咦!这就不得了了。‘这是哪来的?哈?'……房东太太虎起一张孩儿面,竖起一双吊梢眼……窃窃私语道:“这位老太有好几打尼龙袜子缝在她棉袍里。”

“带去卖?”

“不是,去送礼。女人穿在长裤里。”

“——看都看不见!”

“不是长筒的。”她向她小腿上比划了一下,“送给干部太太。她总喜欢谁都送到。好能干呵,老太。她把香港拍的电影进口,给高干看的。要这么些钱干什么?哈?七十岁了,又没儿女,哈?”她笑了。(张爱玲:《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这简直就是一篇短篇小说。

王家卫曾说,他的电影,都是在向张爱玲致敬。

譬如,《花样年华》本没有上海女房东这一人物。一次,在电影院里,王家卫遇见潘迪华,他们用上海话打招呼。王家卫觉得,潘迪华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房东太太。于是重新改写了剧本。

缘,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逃都逃不掉。

张爱玲在给宋淇夫妇的书信里,提到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将《半生缘》拍成电影,寄了他的作品的录像带来,“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从影的绩效”,末了问,“你们可听见过这个名字?”

半年后,张爱玲归天。

王家卫回应这件事:

“我和张爱玲的年代差太远了。我认为张爱玲小说是很难被拍成电影的,我很喜欢《半生缘》,但《半生缘》是拍不了的,每个读者对它都有自己的看法,就像《红楼梦》一样。对我来说,《东邪西毒》就是金庸版的《半生缘》,《花样年华》就是王家卫版的《半生缘》。”

王家卫的电影是作家电影,张爱玲的小说是纸上的电影,他们的时空都盘桓在香港和上海,他们分别用胶片和文字谋划着各自的双城记。在别处,遥望故土。

是的,在别处。

第三次来香港,张爱玲是要写电影剧本的,但因赖雅中风,只得提前返美。临走有个亲戚约了张爱玲在香港饭店见一面。晚上7点30分,在大厅里泡了红茶,叫了一碟英国蛋糕。礼节性的告别,一节课的工夫,彼此辞过。

时间还早,张爱玲想买点廉价金饰带回去送人,听说后面一条街上就有许多金铺,便散步似的走过去。

香港到处在拆建,邮筒半埋在土里也还照常收件。造出来都是灰白色大厦,用色胆怯,使人觉得建筑师与画家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族。

老房子当然是要拆。这些年源源不绝的移民快把这小岛挤塌了。这次来,张爱玲住在九龙,难得过海,怕看新的渡轮码头。从前油漆得光润的半旧枣红木质地板拆了,一条长廊伸出海中,两旁冷冷清清,张爱玲心疼本土文化的流失,因为太喜欢这个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唯其近,没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踏上斜坡,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子。青石板山道太陡,不通车,一片死寂。张爱玲暗忖:这香港也像美国了,一到了晚上,营业区就成了死城,行人绝迹,只有汽车风驰电掣来往。

到底是中环,没有灯光,连大楼的窗户里,也不见泄漏的星星点点。她有点心慌意乱,只顾得脚下,担心一不留神,摔下去。

悄无声息地走着,只听见自己的脚步。

这不是摆绸布摊的街吗?怎的,一点痕迹都不留?

距离1939年在港大读书已经二十多年,她完全迷失,没有方向了,只心里往事如潮。

一个戏院的背后,四周如喧闹的鬼市。摊子实在拥挤,小车柜上竖起高高的衣杆,挂满衣料,把沿街店面全都挡住了。

她在人群里挤着,目不暇接。她只看中了一种花布,有一种红封套的玫瑰红,鲜明得如烈日一般,亮瞎了眼,圆圆的单瓣浅粉色花朵,粉红密点代表阴影。两片并蒂的黄绿色小嫩叶子,碧绿底子,或深紫底子,那种配色只有中国民间有。她想起上海,虹口的布店,英国曼彻斯特的纺织厂仿制的康熙青花瓷布料,几可乱真。她的母亲曾经喜欢一种印白竹叶的青布,用来做旗袍,一身黑。中上等妇女穿唐装的,也是用黑香云纱料,或是用夏季洋服的浅色细碎小花布。

张爱玲喜欢这种土布,曾买来做裙子。在服装上,她最是别出心裁的。

尽管与港大有过不愉快的过节,张爱玲还是回母校怀旧。那是她的青春。

校园倒还没怎么改变,不过校园后面小山上的树长高了,中间一条砖砌小径通向旧时的半山女生宿舍,比例不同了,有点“面熟的陌生”。

张爱玲不敢细看,时间的重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只觉得那些拔高了的小杉树还有点未成年人的伶仃相,一个个都是暗绿的池中暗绿的喷泉向白色的天上射去,咝咝哗哗地上升,在一刹那间已经把她抛下很远,成为局外人。她赶紧转身走开了。

也是经济拮据,又因为《红楼梦》剧本几经修改不得结果,第三次来香港,张爱玲借住在宋淇夫妇家里。

半山上。

杜鹃花丛中,姜黄老洋房,门前阳台上刷了漆的木柱栏杆,掩映在嫣红的花海中,配着碧海蓝天的背景,也另有一番韵味,不会太像俗艳的风景明信片。

那时,宋淇家祖孙三代,连同保姆,一大家子人,住房并不宽敞。儿子宋以朗的小房间让给了才女,十三岁的宋以朗,夜夜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好委屈。现在那间小房间已经改成卫生间,沙发依旧摆放在原先的位置上。

少年宋以朗的屋子里,张爱玲蜗居在那里,修改电影剧本《红楼梦》,吃着隔夜面包,无日无夜。

几十年后,在美国,她还想起,窗子面朝山林,常有迷失的杜鹃鸟来啄玻璃窗。

山道上,私家车里,派对回来的名媛绅士,带着微醺的步态,按了电梯铃,电梯咣当咣当地坠下去,又咣当咣当地奋勇上升,把人间的重量拖拽进一扇柚木的门里。旋即,天地间,重归混沌。

这样的情形,如此熟悉。是1944年上海爱丁顿公寓的移位,或者是复制,那些与姑姑、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如今都成了岁月,偶尔,如旧影断片,丝丝拉拉,搅动着心脏,一阵阵,慢刀子割肉似的痛楚。

一个大家庭,唯一可以独享的空间便是阳台了。晚饭后,宋淇的太太邝文美来到阳台,故意延宕着莳花弄草的时间,歇息疲惫的身子和需要自由呼吸的灵魂。

张爱玲借居此地,夜半,也悄然来此想心事。

命运自有定数。日后,张爱玲把遗产托付给了这里的主人宋淇和邝文美。

邝文美的父亲邝富灼,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获得文学硕士和教育学硕士学位。1906年夏,任广州方言学堂、两广高等学堂英文教师。1907年,在学部任职。1908年4月,应张元济的邀请,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所英文部主任。1929年前后,因和编译所所长王云五产生矛盾而选择退休。

邝文美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文学系,曾以方馨为笔名翻译了世界名著《睡谷传说》(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

她的姐夫(姐姐邝文英的丈夫),曾经担任过宋美龄的秘书,期间,邝文英偶尔也参与帮忙打理秘书事务。宋美龄本也邀请邝文美担当私人秘书,被她委婉地推辞了。

张爱玲曾对邝文美说:“S. M. L要你这样的companion (实指私人秘书)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样浪费时间,而情愿这样浪费时间。”

邝文美回答:“我从来不觉得是浪费!”

香港半山,邝文美家中的柜子里,还锁着宋美龄送给她的礼物——一套珊瑚首饰,有耳环、手链和戒指。

民国上海,宋淇和邝文美都是文化圈中的闻人,住在江苏路安定坊的花园洋房里。傅雷租住在宋家的二楼。手痒的时候,常去宋家弹钢琴。

宋淇的父亲宋春舫,一生传奇。他是王国维的表弟, 1911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1914年留学瑞士,攻读政治经济学,并研究戏剧,精通英语、德语、拉丁语等多种语言。1916年,宋春舫回国,受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生讲授欧洲戏剧课程。“五四”时期在《新青年》等刊物上撰写了许多评价外国戏剧新思潮、新观念的文章。1930年代初期起,宋春舫先后辞去了在外交部、法院和私人银行等处的职务,一心钻研戏剧。宋春舫亦爱惜有才华的人,对傅雷这样的房客,不求房租,只道是,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多一户人家,多一分人气。

张爱玲的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写的是傅雷居住在宋宅时的一段婚外师生恋。张爱玲不喜欢这部作品,但文中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说传神、入木三分亦不为过。

记得1952年底,张爱玲第二次来香港时,为谋生,去美国新闻处找工作。当时,宋淇和邝文美夫妇已在那里就职,他们给了张爱玲一个重要的机会: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此,张爱玲的生计有了着落。

为了省钱,张爱玲住在北角的女青年会。美丽娴雅的邝文美常陪她在女青年会的小房间里聊天,逛街,买衣料,或者拍照。有时,还煮了汤或者玉米,放在保温瓶里,下得山来,坐了公车,送到张爱玲的宿舍。很快,她们成为闺中密友。每到晚上8点钟,张爱玲便催邝文美回家。为此,张爱玲送邝文美一个雅号:“8点钟的灰姑娘”。

在宋淇夫妇的关照下,张爱玲进入电影圈,靠写剧本赚钱。宋淇和邝文美惜才,为了让香港人知晓张爱玲,特地在自家安排了张爱玲与著名影星李丽华的下午茶,宴请记者报道。

但是,这些都不是张爱玲要的。香港,只是她的一个驿站。

这些年,我去香港,也总要去北角,去上海街。

一次,路过一家上海点心店,小本生意,老板自己当垆,正在锅子里煎油条,知道我是上海人,热情得不行,只是已经不会说上海话了。

1955年秋天,张爱玲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开香港,前往美国。到码头送行的只有宋淇夫妇。离开后,张爱玲寄出一封六页纸的长信,向宋淇夫妇诉说:“别后我一路哭向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此后,宋淇夫妇与张爱玲一直保持联系,义务为她打理出版等事务,可说是她的文学顾问、经纪人、秘书、新闻发言人。当初夏志清计划写小说史的时候,宋淇向他推荐了张爱玲。夏志清读了张爱玲的作品十分激赏,尤其认为《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从此奠定了张爱玲的文学地位。

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去世后,张爱玲避世孤居,唯与宋淇夫妇保持着联系。她总是寥寥数语说自己的境况,比如掉了身份证啦,生病啦,搬家啦。她送书给他们,扉页上都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上“to Mae and Stephen”(邝文美和宋淇的英文名字)。

晚年的夜晚,张爱玲面壁,在心里只与邝文美说话,一说说到夜半。堕胎一事,她也只告诉了邝文美。而后者为张爱玲保守秘密终生。

更多的时候,张爱玲如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依赖着宋淇夫妇。譬如做旗袍,买料子,找裁缝;做得不合适,寄回来,再改,领口几分,袖口几分,镶嵌宽边还是窄边,用缎子还是浅灰的麂皮;支票撕坏了转寄台湾重新开具,台湾的稿费换成美元,寄书寄药,寻找资料——张爱玲是连一块手帕都不会洗的大小姐,到了美国,束手无策,寸步难行,家道早已败落,唯有拿出母亲湖南人的那点勇敢去谋生。笃信天主、秉持博爱的宋淇和邝文美,成为她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托付、可以信赖的朋友。

张爱玲写给邝文美的几封信似可印证。

1956年8月19日,张爱玲写道:

“……买东西时,请顺便看看有没有像你白底黑花缎子对襟夹袄那样的料子,或银灰本色花的。如有雅致的花样,请你先替我买下来,我想做一件对襟棉袄,大致如那件旧的米色袄,而更肥短些。以后再画详细图样寄来,和那几件旗袍一同叫裁缝做来。”

1956年10月12日,张爱玲写道:

“滚三道黑白边,盘黑白大花钮。如果没有你那件那么好就买淡灰本色花的,或灰白色的,同色滚边花钮。黑软缎里子。那三件旗袍通通做单的。”

1956年11月16日,张爱玲写道:

“如果裁缝还没有做我的黑旗袍,请叫他把臀部放大,其他照旧——又,黑旗袍如还没做,请叫他改滚周身一道湖色窄边,如图。”

1957年3月24日,张爱玲写道:

“几时你如果再来店里看见你那件鲜艳的蓝绿色绸袍缎料,能不能求你给我买一件(短袖),买了请放在你那里,以后再做。”

在张爱玲的信里,我摘录出一些句子,展示她和邝文美之间的温情:

“事实是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 (核心)。我绝对没有那样的妄想,以为还会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隔了这些年,还定只要是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e说的。以前也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告诉。”

“世事千变万化,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

“你没空千万不要给我写信,我永远像在你旁边一样,一切都可以想象。”

“有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觉得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便快写下来。”

“希望你一有空就写信来,但是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

“好久没写信,但是没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两三遍,总是忽然到脑子里来一会,一瞥即逝。”

“我真怕将来到了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人,以前不觉得,因为我对别人要求不多,只要大家能够懂我一部分我已经满足。可是自从认识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个方面,我现在反而开始害怕。”

“不要担心我想念你——因为我总归是想念你的。”

“不得不信心灵感应——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

“但愿你的一切烦恼都是小事故。”

张爱玲和宋淇、邝文美他们仨,晚年的通信,几乎就是一部病历史。

邝文美曾回信给张爱玲说:

“我们现在的想法是两人病后余生,今后的日子全是捡来的,能活到一九九七看看固然值得,否则也无所谓,镜花水月,只要有信心,天那头有人在等我们。”

宋淇夫妇处处以张爱玲的利益为最高利益。为了解除张爱玲的燃眉之急,以人格担保,提前为其预支高额稿酬。张爱玲忘事,写信给赖雅,悲情抱怨宋淇故意拖欠稿费,以至于她写剧本受累,眼睛出血云云。

这样的事情频繁发生。

1995年3月4日,张爱玲在给宋淇和邝文美的信里写道:

“我记性坏得会忘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卖过电影版权,害Stephen力疾写信来告诉我,我真内疚。”

1995年7月25日,距离张爱玲辞世一月余。

张爱玲给宋淇和邝文美写了一封长信,除了描述为了躲避跳蚤而四处逃离、顾此失彼、精疲力竭外,对自己又一次的错误记忆表示了歉意:

“以前信上说过《对照记》另签合同,像是卖断,连港版都没有,那是错怪了皇冠。”

张爱玲也在信中评点其他作家,其中不乏尖刻之词。宋淇夫妇坚守秘密,从不曾对外界有所披露。

父母过世后,宋以朗接手打理张爱玲的文学遗产。他以统计学的专业能力,将凌乱的资料分门别类,一一归档,免费翻阅。

从2008年起,我时常去香港拜访宋以朗先生。

香港半山的奶油色老式公寓。窗外,一串一串的蔷薇,挂在白色的墙肩上。暮春的午间,细细的风里,落红点点,大树梢头,偶尔飘来一丝淡香,是张爱玲记忆中的味道。

特地选了一瓶粉色香槟,那是邝文美喜欢的颜色。邝文美曾经不遗余力地把指甲染成粉红的,把盥洗室的浴缸、浴巾、肥皂盒、拖鞋、窗帘等,全部布置成粉红颜色。

我坐在餐桌边,把带来的法国香槟放在桌上。这张铸铁镂花餐桌,1949年从上海运来香港。随船的还有宋以朗,那时,宋以朗才刚满月。曾经,在这张桌子上,张爱玲与宋家的人一起吃水煮玉米和绿豆汤。

宋以朗的父母——宋淇和邝文美是延续张爱玲传奇的推手;这间客厅,已然成为张爱玲的秘籍档案馆,随意检出一封信,都可能在文坛荡起一阵波澜。但是不敢问,觉得唐突和造次。宋以朗学过心理学,自然一眼看穿,他总会在我欲言又止的时候,拿出一个塑料文件夹,里面或是张爱玲没有发表的信件,或是张爱玲写了一半的手稿。记得有一次,他出示了一份《上海懒汉》的剧本提纲,零零落落的字句里,体悟出张爱玲渴望成功的强大欲望。

对于祖父的经历,宋以朗腼腆一笑道:“很复杂,讲不清楚的。”

我多次拜访江苏路宋家的老宅。推门,上楼,踮起脚,望向那个栽种过玫瑰的花园,在失修的旧墙上寻找张爱玲笔下,傅雷砸了墨水瓶后,留下的淅淅沥沥的蓝墨汁渍。特地拍照,送给宋以朗。

问起小说《色·戒》的创作。

宋以朗起身,拿出一个文件夹,是1977年4月,张爱玲给宋淇的信。信中,画了一张南京西路的方位图,平安大戏院、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凯司令咖啡馆、常德路。她要把作品中的王佳芝安排在那里,然后执行暗杀任务。离开上海久远,一些认识已经模糊,把街道的方向完全弄颠倒了。

宋淇回信,也画了一张地图,纠正了张爱玲方向性的错误。建议刺杀当天,把刺杀组织的负责人安排在平安大戏院,平安大戏院里的咖啡馆叫什么名字,宋淇也认真地写在信里。

刺杀的场所安排在首饰店、钟表店,还是服装店?

宋淇和张爱玲颇费了一番思量。

宋淇提供了很多意见。一来一去的信中,探讨了王佳芝的刺杀动机,刺杀情节的安排,人物的心理活动,包括在哪一家馆子里请客吃湖南菜都一一坐实。

《色·戒》最后一句台词“不吃辣的怎么糊得出辣子”,完全是宋淇的灵机一动。

其时,宋淇正胃出血,累了,写不动了,夫人邝文美接着写;宋淇写完的文章,邝文美润色、修改,使得文风更加接近张爱玲的味道。

遇到有人批评张爱玲,邝文美如同自家的小孩被欺负了一样,心急火燎,恨不能提一把剑去格斗。毕竟是好人家的淑女,懂得规矩的,隔日,在文字里兜兜转转,见招拆招,为张爱玲澄清事实。其中,《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便是情急之下,由宋淇执笔、邝文美修改、张爱玲过目后发表的。张爱玲重回中文舞台,梅开二度,枝繁叶茂,宋淇和邝文美是大幕后的导演,有目共睹,功不可没。

1976年2月26日,宋淇写信给张爱玲:

“於梨华来信说《星岛日报》美洲版又改变了主意,本来说副刊暂时不出,所以我就将《私语张爱玲》给了《联合时报》和《世界日报》(美国版的《联合时报》由平鑫涛主编)同时发表,香港则在《明报月刊》发表(并不是我自己想写文章,而是借此机会拿你又制造成讨论的对象)。”

宋以朗说,不了解张爱玲和宋淇、邝文美夫妇间的友谊,便很难理解她将遗产留给这对夫妇的举动。由宋以朗主编的《张爱玲私语录》呈现了他们仨至死方休的友情。

宋淇、邝文美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和张爱玲的感情,是一种生命的联系,一种坚定的信仰,始终弥漫在他们存世的那个时空,在那儿,永远都在。

那个下午,坐在宋家的餐桌上阅读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读张爱玲之余,也读宋淇和邝文美夫妇。

后山,枝叶繁茂,五月的浓阴里,杜鹃花毫无顾忌地绽放,浓烈、妩媚,那是张爱玲喜欢的颜色。

林子里,杜鹃鸟儿高昂地鸣叫着,一声紧接着一声,有悲悯在里面。听着,不觉心头一阵阵地痛惜。

张爱玲、宋淇、邝文美,如此美好的人儿,怎么就没了呢?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