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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朗读先于默读

说到朗读和默读,孰先孰后,人们通常很少去想它。今天的一般读者,常常会脱口而出:默读先于朗读。因为我们在提倡情形下也是如此,拿到一篇文字,总会先默读浏览一遍,而不是拿过文稿就朗读。

有人问,谈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我们今天要谈朗读和默读,作为对阅读史发展、变化过程的了解,作为今天对阅读方法的正确掌握,还是有意义的。

朗读先于默读,这是阅读史研究已经证实了的。以听为读,自有多种缘由。在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大约只有5%的人识字,能阅读的更是寥寥无几,加上书籍极少,那时候的公共阅读总是以听为读。阅读史研究专家认为,已知最早的公共阅读始于希腊,也就是说,希腊较高水平的识字人就是朗读者。希腊语中的“阅读”一词就是取“我读,我认识,我大声朗读”之意,一直到中世纪的多数欧洲语言里“阅读”一词也都有“朗读、背诵、播送、宣告”的意思。古希腊时期,医生甚至会开出“阅读”的处方,让病人通过听别人的朗读来调养心神。而不少希腊人以及罗马人,还有过养一名受过专门阅读训练的奴隶为主人朗读的风气。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认为,在公元10世纪前,雅典人、罗马人的正常阅读方式是大声朗读。而早在公元前7世纪,到亚述图书馆查找资料的亚述学者,“肯定都是在隆隆嘈杂声中阅读”。“在雅典或珀迦马的时代,旁边另有几十个读者各摊开刻写板或卷轴,喃喃自念着各类故事……我们找不到有抱怨希腊或罗马图书馆的噪音的记载。”直到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还是坚决反对书写和默读,他对他的学生柏拉图一再强调口述的重要性。柏拉图当然要尊崇恩师的教诲,但又不能不把乃师的思想记录下来,这才有了柏拉图的《对话录》等一些口语体的著作,并一直流传到今天。

中华民族的阅读也是一个从朗读到默读的过程。比苏格拉底更早出现的孔子,也是一个强调口述、反对书写的哲学家、教育家。“述而不作”是他的信条,这个信条一直流传至今。当然,现在“述而不作”已经成了一些学人的范儿,有的人滔滔不绝却极少著述,有的本来就是懒得写作而自况。我们通过一些文献典籍也可以了解到先秦时期以听为读的阅读情形。战国时期的儒家集大成者荀子,在他的《劝学篇》里,透露出当时阅读以朗读为主的情形:“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从这些名句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信息,当时的阅读学习是首先听到——入耳,然后才是入脑。学习则是“诵之”。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在其《朱子读书法》中谈道:“大凡读书,且要读,不可只管思。口中读,则心中闲,而义理自出。”由此可以想见,这里说的读书乃是指那种要动口的诵读。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到三味书屋的先生大声喊道:“‘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以前读了这一段文字,只觉得旧学死读书读死书可笑而且害人,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发现这竟然是一段十分真切的古代流传下来的阅读场景的描写,让我们得以窥见朗读在中国传统阅读中的普及和传承。

早期古代的朗读与书籍载体的形态密切相关。中国古代竹简、木牍时代,竹简、木牍制作不易,搬动也很不容易。据史书记载,秦始皇总览朝政,一天要读的竹简有120斤之多。西汉时期,东方朔给汉武帝写一封信,曾用了3000根竹简,要两个人才抬得动。成语“学富五车”,是描述战国时代的名家惠施勤奋好学的。他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五车竹简在路上阅读。这车当时一般都是牛车。五车竹简加起来也没几部书,一架牛车装一部《春秋左传》都不得了。照这么个算法,现代一般读书人都称得上学富几十车、上百车了。正因为书籍制作的不易,所以古人书写惜墨如金,形成极为精炼的文章。古希腊、古罗马用的是莎草纸,莎草纸采集和制作也是十分不易。也有使用羊皮纸的,但可想而知,羊皮炮制成比较薄的羊皮纸,多么费工费时费料。古印度用的是处理过的棕榈树叶和桦树皮,也有用竹简和木牍,有的地方还用铁笔刻字,然后用灯黑把字涂黑。面对如此笨重的书籍,为了提高阅读的效率,最好的办法只能是一人高声朗读,众人竖耳静听,又经济,又高效。

古代的朗读还与传统书写不够完善有关。我国古代的书写长期没有句读标点,这也造成初学者阅读的困难,被迫要先听先生诵读而后跟读,学生想不诵读都不行。西方书写的标点具体化是在公元7世纪后,我国则是在15世纪才有粗略的断句记号,而标点的具体化则是西学东渐后的20世纪之初。书写标点符号具体化的滞后也使得阅读者依赖听读的时代延后。我国古代长篇小说四大名著中有三部成书于说书人长期说书之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故事已经由许多民间说书人多次表演给普通观众们听,然后才由文人作家集中整理创作而成。这一事实也可以表明,听书之所以成为我国大众的爱好是与书写不够完善有关的。

人类阅读肯定是一个“联觉”过程,听觉、视觉甚至触觉都在同时发挥作用。阅读者只要在足够时间里拥有文本,其阅读既可以朗读、诵读,也可以默读、速读,而默读的速度肯定高于朗读,默读替代朗读成为人们通常阅读的方法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随着文本书写不断完善,随着断文识字的人越来越多,随着阅读文本越来越容易获得,个体默读也就越来越普遍。在默读成为普遍的阅读方式后,朗读也就退位为一种辅助性的阅读方式。不过,正如古希腊人认为朗读具有娱乐性,中国古代书院的会讲具有广场性,朗读作为一种大众阅读的形式,至今还一直为人们所乐于采用,成为一种艺术形式。中国传统的说书艺术一直传承下来,袁阔成、单田芳、刘兰芳等说书艺术大家一直受到许多观众和听众的欢迎。近来在微信上非常火爆的“为你读诗”微信公众号,每晚十点钟播送一首诗歌,粉丝达到一百多万。有人为此惊呼诗歌的春天来了。诗歌的春天是否来了还有待判断,但很多人喜欢倾听朗读却是事实,其实,喜欢倾听朗读乃是人的原始审美和原始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