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裳不作衣
胭脂字:唐宫迎蝶粉配方,粟米随多少,淘淅如法,频易水浣,浸,取十分清洁倾顿瓷钵内,令水高粟存许,以用绵盖钵面,隔去尘汗,向烈日中曝干,研为细粉,每水调少许着器内,随意摘花采粉覆盖燻之,人能除游风去瘢黯。无半点铅粉含量,十分高级。
——陈元靓《事林广记》
慕容芜从还阁楼出来,心里一直慌乱不堪,她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浮现白玉之可恶又略带着魅惑的笑容,她明明知道,那是白玉之刻意的挑逗。
她手中紧紧攥着白玉之所画梅花,脚步却越走越快。
“小姐……慢一点。”香萍气喘吁吁地叫着她。
慕容芜却好似没有听见。
“站住!”
这一声,慕容芜却听得清楚,这不是香萍的声音,这声音娇脆,伴随着家丁的劝说声,那女孩已经站在了慕容芜身前。
一身雪紫色卷边儿小裙,上有彩蝶翩飞,名贵的衣料令她娇小的身子看上去不那么单薄。她一脸怒气冲冲,眉似柳叶、杏眼含波,倒是极秀美的,正是适才在还阁楼匆匆一见的白雪卉。
“白小姐有何指教?”慕容芜平静地说,从适才她与白玉之对话听来,这小小女孩,只怕是对那个有着倾城男子美誉的哥哥心存爱慕的。
白雪卉冷声道:“不准你嫁给我哥哥,否则……否则我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慕容芜看着她微微一笑:“这话有本事便去与你哥哥讲,不要以为我稀罕嫁进白家来。”
“你……”白雪卉显然怒从心起,“哼,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想嫁进我白家来?哪个女人不对我哥哥心存非分之想?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我便会信你。”
这女孩年纪不过十五上下,心智只怕只有十二三吧?说起话来透着幼稚。
这样跋扈的样子,令慕容芜忆起了慕容雪,那个从小凌驾在她之上,永远不会让步的姐姐!
她目光忽地一冷,回头看向香萍:“香萍,适才白公子要我今晚留下用饭。我只怕家里着急,你便先回吧,告诉家里一声,便说我今晚要在白家用饭,不回了。”
“啊?”香萍一惊,慕容芜却已然转身而去。
“小姐……”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慕容芜回眸看她,眸光似雪一般,冰凉却坚定。
香萍似乎有点懂了,她点点头,慕容芜淡淡扫白雪卉一眼,挑唇笑道:“白小姐可要一同前去?”
白雪卉俏脸发红,冲上一步,怒声骂道:“真不要脸,还没过门,便要在男方家过夜,真是下贱……”
“过夜?”慕容芜看家丁一眼,“怎么?你们白家管吃顿晚饭叫作过夜的吗?”
家丁支支吾吾不语,原本极是安静的白府,忽然吵闹得有些突兀,来往之人,大多多看这边一眼,家丁颇是为难地说:“小姐,切莫吵闹,惹恼了夫人,却只怕……”
“哼,我娘才不会怪我。我娘说了,这女人生性浪荡,不知自爱,竟与些江湖市井之人混迹,进我白家门,那是……”
“有辱门风嘛。”慕容芜打断得意的白雪卉,“我说了,要不要娶我,去和你哥哥讲,与我无关,上门求亲的不是我,是你哥哥!”
“住口!”白雪卉气急,一巴掌朝着慕容芜挥去。慕容芜伸手抓住,冷冷道:“我等会儿倒要问问白玉之,这便是你们白家待客之道吗?”
“你少威胁我!”白雪卉手上还要加力,欲要挣脱慕容芜,却听身后有一女子声音淡淡的、冷冷地传来:“小姐,慕容小姐是客,白家理应有个待客之道。”
众人回眼看去,只见一女子,柳青色裙衣淡淡,柔暖阳光落在她睫羽上,白皙肌肤愈显得凄美,那略有冰霜一般的人,缓步走近,向着慕容芜与白雪卉微微低身:“见过小姐,见过慕容小姐。”
慕容芜认得这便是上门提亲的女子顾若莲。白雪卉脸色更暗,气焰却似乎被一下子压下,她沉沉地说:“顾若莲,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她声音小小的,极没有底气。顾若莲神色不动,平声说:“还请小姐莫要怠慢了少爷贵客,不然少爷发起火来,到时候,小姐又要难过了不是?”
白雪卉脸上刷地一红,狠狠瞪慕容芜一眼,慕容芜并不理会,她转身跑走,越跑越快。慕容芜轻轻摇头,自己确实是爱赌气呢,然后便会做出一些令自己都觉得后悔的事情,比如……留在白家!
见白雪卉走远了,顾若莲才转身对家丁说:“你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家丁对顾若莲似十分尊敬地微微垂首:“是,姑娘。”
慕容芜微微诧异,在慕容家,她曾听顾若莲称自己乃白家婢女,可为何一个婢女却能令小姐惧怕三分,令家仆毕恭毕敬?
她不禁打量起她,清冷如雪的眼神,皎洁如月的目光,那一派幽静的美,如若娇莲。
“多谢若莲姑娘了。”慕容芜还是要道声谢的。
顾若莲并不看她,只说:“慕容小姐却也无需对我家小姐刻意相激,日后总还是要相处的。”
慕容芜一怔,顾若莲已然走在前面,穿过荫荫林木、回廊道道,再次走到还阁楼门前。顾若莲微微驻足,回头看向慕容芜,眼光落在她手中纸卷上。
“慕容小姐,可否将画纸与我一看?”顾若莲依然面无表情。
慕容芜倒是不在意,将画纸递给她,顾若莲展开画纸,看了一忽,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她略略抬眼看着慕容芜,微笑说:“他最爱的是莲。”
她将画纸卷好,递回给慕容芜,慕容芜接过画纸,方反应过来,连忙说:“姑娘莫不是以为这画儿是我所作,欲要送与白玉之的?”
“不是吗?”顾若莲很是不以为然。
慕容芜笑着摇头:“也许许多女子将白玉之当作宝,我却偏偏没有看出他哪里好,这画是适才他画了送与我的,姑娘误会了。”
顾若莲眼神微微一滞,眉心间有一丝疑虑,正要言语,却听身后男子声音清越传来:“慕容小姐何以去而复返?”
慕容芜抬眼看去,只见白玉之衣衫荡荡,缓步走来。
她轻声说:“我是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江岳山,不过你可不要误会,你死活与我无关,我却不想嫁给江岳山。”
“哦?”白玉之唇角微微含笑,眼神里带着一丝诡异的邪魅,“这么说……你却想嫁给我咯?”
慕容芜脸颊忽然烧热,望着白玉之的眼神,已在舌尖儿的话却一时没有出口。微风习习,飘荡白衣黑发,倾城男子的眼神,的确带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慕容芜别开眼:“先打发了他,再来打发你。”
白玉之正要言语,慕容芜却刻意避开一般向还阁楼走去:“你有事去忙吧,我只在这里等着便好,如果你回来前不幸遇到了江岳山,那……”
她耸耸肩,没有说完。
白玉之唇角依然带笑,看着慕容芜走进还阁楼,他并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向园子外走去。
顾若莲跟上他两步:“公子,不去陪着慕容小姐吗?”
白玉之唇边笑意渐收,暖洋洋的目光忽而消失:“不必!我自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公子……”顾若莲微微垂首,睫影遮掩目光,“公子,现在是否可以告诉若莲,为何定要改娶慕容家二小姐?若莲不懂,于公子……同是无情爱在的,却为何……一定要是二小姐?”
白玉之脸色严峻,看顾若莲一眼:“我自有我的理由在,你却无需多问。”
他说完,转身走开,似乎真是有极要紧的事。顾若莲望着他的背影,白衣悠悠,如云似水,究竟,是怎样的男子,方能将这抹白色穿得如此倾国倾城?又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将这抹白色,穿得如此冷若冰霜?
她亦默默地转身,犹如这些年的每一次转身一样,和他背道而驰……
白玉之这一走便直到傍晚才回,夜色深了,浓郁的黑暗如同泼洒的墨汁令还阁楼有种别样的诡异。
顾若莲虽一直与慕容芜同在还阁楼中,可慕容芜感觉她好似一尊精致的雕像,她不曾说一句话,甚至不曾有过一个眼神。
这样无聊的人,令慕容芜颇感到无趣,她有些坐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白玉之的还阁楼颇是优雅,只是她不喜欢,这样的优雅反而令她感觉到莫名所以的束缚。
她偷偷看顾若莲,这女子一脸沉默,冷漠如同冰雪,她想要说话,都好似开不了口。终于,听见一声门响,她兴冲冲地转头看去,只见白玉之缓缓走进门来,依然带着淡而微温的笑意,满眼蓄积着阳光似的。
他笑着说:“慕容小姐见白某回来,却也不必这般开心的样子吧?”
慕容芜一怔,随即说:“开心?白公子莫不是眼疾吧?你们白家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稀奇,小姐就大呼小叫的,少爷就消失无踪,剩下客人自己在这里数茶叶,还是我慕容芜孤陋寡闻了?白家原本便是这个规矩呀?”
白玉之看顾若莲一眼,顾若莲已然面无表情,白玉之只做若无其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实在是事有要紧,又没想着慕容小姐会去而复返。”
白玉之自袖管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案上,慕容芜看一眼,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白玉之平淡说:“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慕容芜走近两步仔细看去,桌上放着的是一把钥匙样的东西,但制作相当精致,上面雕有云纹图,该是极重要的东西吧?
“做什么用的?”慕容芜倒是不见外。
白玉之说:“与你有关呢。”
“我?”慕容芜一惊。顾若莲亦凝眉望向白玉之,白玉之的眼光瞥见顾若莲片刻诧异的目光,他只是说:“用它可以打开还阁楼顶的小室,上面有一件极重要的东西,我娘临终之时曾嘱咐于我,要将它交给我未来的妻子。”
慕容芜感觉全身一颤,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看着白玉之,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却也字字清晰。
白玉之俊美非常的脸容上,摇曳烛光无数,便好似仙境里走出的少年,那种光与影,儒雅与魅惑,都仿佛成为无法抗拒的力量,然而他竟依然那样淡淡的,好像这不过是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什……什么?”慕容芜声音细细的、轻轻的。
顾若莲的表情却似凝结了一般。白玉之悠悠说:“若莲,随我上去,取云裳下来,交与慕容小姐。大婚之日,慕容小姐定要着了这身云裳,以还我娘心愿。”
慕容芜呆呆地立在当地,她并非未经情爱的女子,只是似这般并不热烈却亦如流水直入心房的言语,她却不能当作只是一句话而已。
她未及言语,白玉之已与顾若莲消失在转廊之内。
为什么?她不懂,白玉之于她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是刻意的吗?可他的神情却明明淡薄得不能再淡薄。
还阁楼上的小室,落满尘埃的木门,白玉之站在木门前,良久方伸手拂去了门上的土。
“这道门已十年没有打开。”白玉之似自言自语。
顾若莲苦笑道:“今日却为仅数面之缘的女子而开。”
顾若莲的言语间颇有些味道,白玉之转头看她,还阁楼顶楼,少有人往的小楼昏暗而寂静,两个人近在咫尺,白玉之目光幽深,看进顾若莲眼里,这女子的一言一语,他怎能不知其意?他不是不解风情的男子。
他走近一步,顾若莲后退一步,紧紧地挨在门板上,那尚未开启的门,发出些微声音来。白玉之瞬间冷酷的面容,早没了楼下阳光的普照,他的变化莫测顾若莲早已经领教过,只是这样的相对,她向来平静的眼亦荡起波澜万千。
白玉之凑近她的脸边,沉稳的气息流荡在彼此的呼吸间:“你在嫉妒?”
顾若莲心头颤动,目光柔情万种:“是,我非常嫉妒……”
白玉之挑唇冷笑,修长的手指勾起顾若莲尖削下颌,顾若莲心跳如剧,目光却迷离幽美,白玉之的唇猛地触上她清甜的唇瓣,热烈的亲吻,纠缠的唇齿。
白玉之将顾若莲禁锢在怀里,宽大的胸膛,辛苦的杜若香气。顾若莲周身燃起热烈的火焰,她急促的喘息,似乎禁不住他愈发迅猛的进攻,她纤细的腰几乎被他扭断了。他手上用力,扯下她身上丝质绸衣,在裸露的香肩上噬吻着,顾若莲意识全无,任由他摆布。
可她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凉薄而淡漠的……
每当此时,顾若莲心底便有说不出的难过,他明明这样吻着她,明明是这样激情缠绵的时刻,可是,她却从来感觉不到他的情意,和他的心……
反而,此时此刻的距离,令她感觉更加遥远……
她闭上双眼,忽然听见一声门响,背上猛地一空,她险些倒地,却被一双手牢牢抱紧,她睁开眼,望见白玉之似笑非笑,已将她放开。
风月忽而散尽,他的笑亦在转瞬间不见。顾若莲娇喘连连,一切静止得那样突兀,似乎适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白玉之看她一眼,伸手将她肩上落下的绸衣拉上,转身走进小室。顾若莲迅速收敛了心神,跟着他进去。
小室中只有一个粗漏的雕花柜子,他回眼看怔怔的顾若莲,面无表情:“慕容芜……是定要成为白少夫人的,而你……却不必如此介意。”
半晌,顾若莲方淡淡一笑,如每次一般,她迅速平静下心情,整理衣装,静静地说:“云裳久未曾取出过了,拿给慕容小姐前,可要我拿去清洗?”
“不必了。”白玉之边说边自柜子中取出一个小包裹,宝蓝色丝绸打开,里面是一件白色莲纹长裙,他手指拂过裙衣,一针一线,一丝一绣,都仿佛是一道道记忆的伤疤。
这件云裳,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他转身走下楼,顾若莲跟在他的身后,回到堂前,慕容芜依然站在原地,见他先来,脸颊上似红晕犹存,烛光微摇,愈显出几分娇羞。
她看着白玉之,白玉之唇边的笑,美好而纯粹,而顾若莲依然面无表情。
“慕容小姐,这件……是我娘所留遗物,我娘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我娶亲那一天,新娘可以穿着她亲手绣的云裳嫁入白家。”白玉之稍稍收敛些笑,眼神里沁入一丝不易见的悲伤,“你可以帮我娘完成这个心愿吗?”
他的目光有烛影的飘摇,他的眼神如夜一般深沉。
他的唇带着似有若无的颤动,似乎小心翼翼。
慕容芜一时有些迷惑,她支吾着:“我……”
她不自觉低头看那一件云裳,精细的绸料,云纹与莲花纹相继绽放,如同那并蒂莲华坠入云端,又似一团团流云误落凡池,素净中却愈显得华美异常。
“这衣服好漂亮。”慕容芜伸手接过来,发现那衣裙虽宽大却是极轻软的,“好轻,好美……”
烛辉下,似乎有莹莹点点的光闪烁,好像星辰一般。
这究竟是要有多高超的绣工,才能绣出这样一件云裳华服。
“只是它是白色的,不知大婚之日,你是否愿意?”白玉之轻声说。
“只怕没有这个机会!”
慕容芜尚未答话,忽然,窗口处传来一声寒厉的叫喊,那声音像破空的鸦声,嘶哑里有无法控制的怒火迅猛而来。
慕容芜猛地回头,她认得这个声音。
随着,便是窗阁破裂的声音,发出轰的巨响。
“江岳山!”慕容芜冲口而出。
果然,只是一个眨眼,江岳山已在眼前,烛光乱成一团,整个还阁楼被这声巨响和怒吼惊动,窗口外的风熄灭几支昏弱的烛火,便有一道银光愈发闪亮,那光寒如月色、冷如霜雪,一阵阴冷的风过,白玉之便感到喉间一凉,那剑尖已抵在他的喉头。
慕容芜与顾若莲皆是一惊,慕容芜一步上前:“江岳山,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之前早已与你说清,你和我绝无可能,你却为何还要苦苦纠缠?难道……难道你非要我们连朋友都无法再做下去?难道……非要我讨厌你才开心吗?”
慕容芜看不起这样的男人,妄称什么侠什么剑的,却要为一个女人打打杀杀,争个你死我活!
“朋友,我劝你还是将剑拿开,如此……只会令人看不起而已。”白玉之声音依然淡淡的。慕容芜回头看他,他的脸上依然平静如初,丝毫没有一点惊慌之意,那一袭白衣亦安静得似静静的湖面。
她忽然心里一松,好似安宁下不少。
白玉之看她一眼,竟笑了:“没事,你放心,如今你是我未婚妻子,我自当护你周全。”
一阵热流自心尖蔓延,慕容芜怔怔无语。
白玉之淡淡地笑,深深地看在她的眼里。
“保护芜儿?你可有这个本事?”江岳山的剑向前挺了挺。
白玉之回眼望向他,摇头笑道:“兄台,你可只身闯进这还阁楼,想来功夫定是不浅,却可惜要行这等卑鄙龌龊之事!还是当着……自己心仪的女人,可不嫌颜面无存吗?”
“你……”江岳山眼光如同地狱炼火,“你休要言语相激,等下便知颜面无存的是谁?!”
说着,他剑锋忽而一转,夺命剑,剑之快,心之狠,早已江湖闻名,他一剑毙命,绝不留情。
慕容芜眼见他翻转剑锋,大叫一声:“小心……”
她扑上前去,手里云裳飞扬,江岳山剑芒一掠,随之,剑风呼啸,银光闪烁,慕容芜只听见丝绸断裂的声音,裂帛如絮,纷纷落地。
那一袭白色精美的长裙,瞬间变作一地华丽的断锦。
慕容芜愣住了,整个身子都僵直了,好像那个瞬间,有无数的冰霜散落,将自己冻住一般。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地断锦,那个瞬间,她觉得……心……竟有一丝隐隐的疼痛。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她转眼看向江岳山,她向来知道,江岳山之所以出剑无情,并非因他心肠够狠,而恰恰是因为他优柔寡断、生性懦弱,他为了摆脱这样的自己,他为了掩饰这样的自己,才于夜晚频繁杀人,将自己变成一个别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他选择夜晚,也正是因为他无法正视这样的自己。
“江岳山!你什么时候能真正地有点骨气?”慕容芜终究没再口下留情,原来的她,定会顾及着江岳山的面子,可今晚她不会了,她莫名地怒火中烧。
“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这样喊打喊杀,这样乱来一气便是霸气吗?你错了!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你!你号称夺命剑,却没一点英雄气概!你妄称一个侠字,却没有一点气度!这样的你……要我怎么喜欢?我如今不选择你,怪不得别人……只怪你自己!”慕容芜出言犀利,剥落了江岳山最后的尊严。
“什……什么?”江岳山震惊地看着眼神坚决的慕容芜,慕容芜丝毫不闪躲,但却不屑于再与他多说。
她低下身,将断作四块的云裳拾起,白玉之亦缓缓低下身,修长的手指滑过云纹丝绸,叹息说:“算了,终究是没这个缘分的,娘说,只有穿上这云裳的人,才是真正的有缘人……”
慕容芜眼光一滞,抬头与白玉之目光相对,白玉之苦涩的微笑,目光似乎更深了。
慕容芜忽然心神一定,在那样的目光下,仿佛……什么都是安静的。
她站起身,将断了的云裳抱在怀中:“会实现的,我是说……你娘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白玉之随着站起来,看着慕容芜。慕容芜挤出一丝笑,却轻轻垂下了眼睫:“我会将它缝补好,出嫁那天,一定穿着这件云裳,做天下独一无二的新娘!”
一句话,令整个夜都寂静下来。
适才的喧闹似乎一瞬间不见了。
顾若莲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江岳山握着手中长剑,不知所措。而白玉之依然那样安静,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好,那么……我等你。”
等到那天,大婚之日,你穿着这身云裳,做我的新娘!
慕容芜对向江岳山,江岳山的迷茫与失落依然止不住他的恨意。慕容芜了解他,于是更坚定地说:“江岳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如果你没有杀他,我会穿着这身云裳嫁入白家;如果你杀了他,我依然会穿着这身云裳嫁入白家!”
什么?!她言外之意便是即使进门便成了寡妇也无所谓吗?
江岳山不由得身子一震,这一次,白玉之的眼里亦闪过刹那惊讶。
慕容芜径直向门口走去,她的背影在月色清辉下分外妖娆。白玉之微微皱眉,一直紧握的手掌慢慢松开,可眉心的沟壑却越来越深……
江岳山回头看着白玉之,白玉之瞬间冰冷的眼神亦令他心头一颤。
这与适才温文尔雅的白玉之分明如两人一般。
“识相,便速速离开,否则……”白玉之没有说完,只是转身向内堂而去,顾若莲跟在他身后。江岳山忽然感到一种迎面而来的气魄,咄咄逼人,竟令他不敢再跟进一步!
一切的决定仿佛就是那么一瞬之间。
回到慕容府,慕容芜觉得脑中混混沌沌的,睡醒一觉,便觉得昨夜不过是梦。
可看着妆台上放着的云裳,又猛然惊觉不是。
天啊,昨夜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白玉之悠悠的笑容、暖融融的眼神,为何止不住地在眼底回荡?
头疼欲裂,她都不知当时是怎么了,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想起来,颇有些懊悔,太丢脸了,这日后嫁进白家,在那个讨厌的白玉之面前,真是抬不起头了。
她微微皱眉,望一眼菱花铜镜中的自己,怎么了?只是一夜,只是这一夜,为何想到讨厌的白玉之,心里竟不再有那种厌恶的感觉?
不不!一定是睡昏头了。
她拿起云裳,自妆台边的绣包里取出针线,那线是前次去京城,带回的雪丝线,正好用在这云裳上,望可不必留下太多的痕迹。想来,这是白玉之母亲留下的遗物,就因为自己,被江岳山损毁,心里难免歉疚。
是了,是歉疚,所以昨夜她才会说出什么……他生或死都会嫁给他的混账话了。
“小姐……”
正在心烦意乱,香萍的声音传过来:“哎呀小姐,你在做女红吗?”
慕容芜不语,只是一针一线细细地缝着。
“小姐,这是什么?你昨夜在白府没发生什么吧?”
“你这丫头越来越啰嗦了。”慕容芜将云裳往旁边一放,回头看向她,“你问题那么多,我也要问问你,最近,怎么都不见那母女俩有什么动静?”
香萍皱皱眉:“我也不知道,最近倒是安静呢。”
“那……苏家怎么说?”慕容芜觉得奇怪,只听说苏家来了一次,却不知为什么风平浪静的。
香萍摇头:“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慕容芜轻轻推开她,向床边走去。
“最近她们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呢?”香萍一边说,一边拿过慕容芜放在妆台上的云裳,“小姐,这到底是什么?”
慕容芜坐在床边,靠在床沿上:“我的嫁衣。”
“嫁衣?”香萍一惊,几乎叫了出来。
“嘘……”慕容芜将食指放唇上,“叫什么叫?”
“可这嫁衣……”香萍低了声音,想了想,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来,“小姐,可是昨日见了白公子,所以回心转意打算好好嫁进白家了?就是嘛,白公子一表人才,多少名门闺秀求都求不得呢。”
一反常态地,慕容芜竟没有抢白,可她的眼神变得略微迷茫,望着窗外飘荡的桂子花,纷纷如雪,就好像那夜铺天盖地的雪片,落满了娘的坟茔。
如今,她就要出嫁了,也好,自此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从小就没有阳光的府院。
她转眼看看妆台上的云裳,唇际忽然轻轻一牵,云裳雪白,大婚之日视为不吉,可是,又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用这抹白色祭奠娘的惨死,用这抹白色埋葬那段伤透心的情!而她,曾发誓母仇不报绝不出嫁,如今……也要嫁人了!可是,她不会忘记这仇恨,不会忘记大雪纷飞的每一个寒冬!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慕容家两女同嫁,大红色灯笼垂挂了整条街。慕容府门前,锣鼓喧嚣、鞭炮震天,人来人往,举袖为云。慕容家与白家、慕容家与苏家,在外人看来,是如此天作之合、门当户对。可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却只怕除了这三家人外,无人能够真正看清。
慕容芜坐在妆台前,今日,从不描妆的她,亦要梳妆打扮。慕容家的香女,化妆手法妙在浓似乎浅,而淡似乎深,此次嫁女,自当一展长计。香女拿起金雕珍珠嵌着的妆盒,妆盒亦乃慕容家独有,底部皆刻有慕容二字,敷粉不同于往常的白粉或名贵的珍珠粉,乃慕容家以配方独有的檀粉为敷白所用。
檀粉,乃将胭脂与铅粉调和于一起,呈檀红色,与先敷白粉再涂胭脂之法有明显差异,色彩均匀,娇媚如桃,杜甫曾有诗云“暗砌匀檀粉”,便是对此种妆容的赞誉。
菱花铜镜中,香女以螺子黛为慕容芜画小山眉。螺子黛亦乃极名贵的画眉石,加上慕容家香女纤手绝妙,其眉形便若远远山脉,连绵悠长,衬得慕容芜一双湖水般的眼更添明净纯美。
随后,金箔花钿、新月斜红,按部就班,再以脂粉点了杏靥,檀口淡淡,柔唇轻红,娇柔妩媚。
不需几时,红妆美人,悄然生姿,慕容芜一身鲛绡白云裳,容色艳极,衣袂却清素淡雅,美不胜收。
香萍惊叹道:“小姐,你真该化妆的,太美了。”
慕容芜脸上却无丝毫喜色。
她承认,她常常纠结,有时候豪爽奔放,有时候多愁善感,明明都下定了决心,这次嫁人,就会逃离这个家了,可为什么,听着门外喜乐齐鸣,心里反而有种惶然不安的感觉?
她甚至紧张得捏紧了衣袖。
“小姐……”过了良久,只听香萍的声音再次传来,香萍是要作为陪嫁丫头随她嫁入白家的。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慕容芜轻轻皱眉,却见香萍面色惶急,目光惊凝不安。
她心里一紧,猛地站起身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香萍用力地点头,慕容芜转头吩咐屋内的香女和婢女:“都出去。”
众人有些犹豫,慕容芜说:“都没听到吗?”
慕容二小姐的性子人人都了解,但凡是惹到了她,只恐怕会闹个天翻地覆。几个人缓缓地退了出去,只剩下香萍和慕容芜。
“怎么了?香萍?”慕容芜绝艳妆容笼上一层暗色。
香萍急匆匆地说:“小姐,那夜,我是说你拿回云裳的那一天晚上,可见到了江岳山吗?”
慕容芜心头一颤,点点头:“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吗?”
香萍眼神忽然沉下去,脸色也变了。
“到底怎么了?”慕容芜追问。
香萍杏核一样的眼睛水淋淋的,面色亦瞬间苍白了:“江岳山……他……他昨夜……死在了城郊白羽林中。”
“什么!”慕容芜震骇得僵住了身子,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香萍。
香萍颤抖的目光、惊慌的神情,令慕容芜颓然后退两步。眼前,白茫一片,是又下起了雪吗?她不信,她不相信!
门外依然喜乐喧天,满眼喜红,那红色如同火焰,几乎要烧起来。心,忽然被滚烫的烙铁烙过,生生地疼。怎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江岳山!那个出剑无情的夺命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横死荒野?
眼前忽然闪过白玉之轻轻的笑容,她心一颤,猛力地摇头,她闭上眼睛,怎么会呢?怎么会是他?拥有那种虽淡泊却也温暖笑容的男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心里转念一想,这一切都太过诡异,为什么,与慕容家从无往来的白家会突然向慕容家提亲?又为什么季芸明明定下了慕容雪嫁入白家,最后又会变成了自己?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白玉之!
她忽然觉得可怕,心口凉丝丝地一悸。
她转眼看向香萍:“将原先那身喜服拿来。”
“什么?”香萍不解地问,在这之前,不知劝了慕容芜多久,她都不肯换下这身白衣。
慕容芜将云裳脱下,语声变得冷冷的:“快,在这事情问清之前,我决不能穿着这身云裳,不明不白地嫁给白玉之!”
慕容芜感觉,自己好像被操控了,并且……每一步都被算计得异常精妙!
那个人是谁?那双手……又是谁?!
想着,忽然头晕晕的,眼前顿时一片白茫,怎么了?怎么好像全身轻飘飘的?她只听见香萍叫了一声小姐,她身子一软,向前跌倒在床榻上,便再也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