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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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斗横幽馆

胭脂字:口脂配方:熟脂二两、紫草末五两、丁香二两、麝香一两。上四味以甲煎和为膏,盛于匣内,即是甲煎口脂,如无甲煎即为唇脂,非口脂也。

——唐王焘《外台秘要》卷二十三《千金翼》口脂方

慕容芜醒来时候,仿佛置身于冰窖中的冷,她全身瑟瑟地发抖,睁开眼,只见漆黑一片。她想要动一动,却发现没有半点力气。耳里传来震天的鼓乐声,吹奏出陵州最盛大的礼乐。

头晕脑涨,恍惚忆起之前种种,心内尚暗暗惊讶,她记得,她和香萍正在说话,忽然便全身无力,然后不知所以。

可是,这是哪里?正想着,身子忽地一震,她几乎摔了下去。她这才发觉这是个极小的空间,摇摇晃晃的,伴随着愈发热闹的声音。

她猛地惊觉,难道这是轿子吗?可是为什么?自己竟然会被迷晕了送进来?不对!如果是轿子怎么会这样漆黑?

她的心突地揪紧,想要张口却张不开,想要动弹却动不得。怎么办?那喜乐声也似乎越来越远了。逐渐……再也听不见声音。自己到底在哪里?到底是谁……要害她?季芸吗?还是……白玉之?

她不知为何会想到白玉之,只是那一念之间,尽管她迅速地否定了,可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一阵难过。

正想着,那阵摇晃好像停止了。她却更加心惊。

直到有人声传进来:“这女的醒了没有?”

“管他呢?按夫人说的做。”另一个人说着,慕容芜来不及反应,便忽然有一道光射进来,许久的黑暗,让她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只见那两个人全都以黑巾蒙面,目光阴冷。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就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

“看来是醒了,不过药力还没过。”一人说。

此时,慕容芜隐隐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快给她吃下解药。”

“你可想好了,给她吃下解药,她却未必会和你走。”

“她没有别的选择!”那声音分外熟悉,慕容芜仔细分辨,她睁大双眼,只见其中一黑衣人将一小粒药丸塞进她的口中。

顿时,一股凉气通灌全身,心口的郁气亦似乎慢慢化去,逐渐,手脚似乎有了知觉,只是因为长时间地不能动弹而微微麻木。她终于能勉强支撑起身子,颤颤地站起来。月光之下,凉风拂面。河畔晚风夹杂着岸边青草的香味儿格外清甜。

她只见那月下的背影,高大却落寞,她四下看看,她认得这里,这里是流城城郊落月河。之所以命名为落月河,便因月色落满长河之时,河面会有莹莹点点的水光犹若星辰。

只是今夜的落月河并不静谧,伴随着凉风,河面荡起层层涟漪。

慕容芜忽然冷冷一笑,看着那背影,她止不住心里的鄙夷:“江岳山。”

一声之后,那人身子仿佛一颤,半晌,他缓缓回过头,果然,夜色浓郁,水汽氤氲浮在那人的脸容上,不是江岳山是谁?

“为什么?”慕容芜充满疑惑,“你不是死了?香萍明明说你已经……”

“死的是夺命剑!”江岳山的声音有些沉,面对慕容芜如此冷漠的眼神,他依然做不到平心静气,“芜儿,难道……你很希望我死吗?”

“可……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芜攥紧双拳,夜风荡漾她纯白色不急换下的云裳。已经缝补好的云裳,看不出曾断裂成残的痕迹。江岳山似乎感慨地看着一身皎洁的慕容芜,微微苦笑:“你不会嫁给白玉之的,我早就说过。”

慕容芜心一颤:“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枉她还曾因为听闻他的死讯,有那样一阵子的难过,甚至想要去质问了白玉之再着云裳上轿,可是……

如此活生生的江岳山站在眼前,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分外强烈。

她暗暗握紧双拳,听着江岳山缓缓说道:“芜儿,跟我走!”

“不可能!”

“我会用我一生补偿你,我只会对你一个人好!夺命剑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江岳山,一个可以给你平静生活的江岳山!”江岳山上前一步,他扣住慕容芜的肩,目光殷殷恳切。可慕容芜依然一脸冷漠,她看着他,只是冷笑:“江岳山,你不要让我更看不起你。”

江岳山扣着慕容芜肩上的手更加紧了力道,他的目光亦变作了夜间杀手的冷酷:“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凭什么?那白玉之除了一张脸,又有哪里胜过了我?你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却比过了我对你这许多年来的真心吗?”

“江岳山。”慕容芜想要挣脱他,可无奈药力才被化解,周身依然无力,她越是想要挣脱反而被江岳山更加牢牢地扣住。

她肩上火辣辣地疼痛,肩骨都要碎掉一般。

“放开我!”慕容芜大声喊道。

江岳山却得寸进尺,手臂用力一揽,将慕容芜拥在胸前,他目光痴狂,迷乱地看着她。

“你今天……真美。”江岳山的声音有微微颤动。

他看着慕容芜的眼神亦越发放肆。

今夜,慕容芜化了新娘妆,更出自慕容家香女之手,艳极而纯,美如水中绽放的夜莲花,清艳而风华绝世。

“你……”慕容芜暗暗心惊,她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江岳山忽然将她整个人放倒在草地上。慕容芜惊叫一声,嘴唇便被牢牢堵住,江岳山几乎掠夺一般想要占有她的一缕芳香。慕容芜侧头闪避,双手被他牢牢按在草地上,青草味道变成了苦味。她挣扎说:“江岳山,若你今日毁我清白,我定要亲手杀了你,我会恨你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恨你。”

欲火之下,心智全无。

这样的毒咒、这样的咒骂,江岳山都似乎充耳不闻:“你是我的,你一直都只能是我的。”

慕容芜感觉眼角热辣辣的,是眼泪烫过了眼眶,烫伤了眼眉吗?

那两个黑衣人摇头转向另一边,慕容芜咬紧嘴唇,她无力反抗,她几乎绝望了!

“在那边……”

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尖细地传过来,她一怔,猛然睁开双眼,接着,她似乎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来人似乎不少,脚步声纷纷踏踏,凌乱而匆忙地越走越近。

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来,正要出声,却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这……慕容芜,你们在做什么?白公子,可真是家门不幸啊……”

说着,竟有隐约的哭腔。

这声音是……慕容芜因惊吓才分辨出来。这个声音是这样地熟悉,熟悉到刻骨铭心,是季芸!没错,是季芸的声音!她的心跳仿佛停止了一般,她说什么?白公子?白玉之吗?原本今夜……应该成为自己丈夫的那个男子!

她愣住了,甚至忘记了起身,忘记了遮掩凌乱的衣裙。

江岳山却迅速地站起了身,他亦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只见季芸眼神高挑,唇角划过一丝得意,随即隐去,变作了万般委屈:“白公子,你看这……这芜儿我也是管不了,竟做出了私奔这样的事情,还于这荒郊野地地……和人这般厮混,实在是……”

她竟有一声抽泣,慕容芜听在耳里,似乎全明白了。

她依然躺在草地上,仰望冷月当头,似乎一轮冰冷的玉盘,将自己照得那样透彻,她感到冷,彻骨地冷。

在听到季芸声音的刹那,她便明白了一切。

若是在大婚前,自己出现什么意外,那么白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季芸的攀附计划便会宣告彻底失败。可若是因白家欲要迎娶之人自己做出丑事,有辱门风,成为笑柄,那么到时候顺水推舟、李代桃僵,无可厚非,白家亦说不出什么,慕容雪自可大摇大摆地嫁给早已心仪的白玉之。

难怪,大婚之前,季芸与慕容雪始终没有动静。原来,她们是要设计这样一幕,好凌厉的手段,好阴险的用心!只是,她又要如何向苏家交代?而江岳山的假传死讯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只觉得头晕脑涨,她不想思考,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在浓夜下,僵冷了……

“慕容夫人,你……”此时,江岳山回过心神,伸手指向季芸,那眼神里仿佛带着刀光。

季芸冷笑说:“江岳山你好大的胆子,原本听说你横死白羽林,念在你与绍儿的交情上,我心里还颇是难过,却没想到你是假传死讯,而意在带着芜儿私奔,从此隐姓埋名吗?你好深的心机呀。”

季芸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分明。

可是……却嫌太分明了些。

“不……不是,明明是你……是你说……我可以……我可以……”

“住口!”季芸打断江岳山,“江岳山,事情都摆在眼前了,你们……你们在这里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众目睽睽,如今还想要血口喷人吗?”

季芸打断江岳山,江岳山愤怒地抽出身边黑衣人腰间长剑,霎时,剑光过境,风云变色,江岳山暗夜杀手的气息浓浓弥漫。季芸亦愣住了,江岳山在她心里,从不曾是个冷酷的杀手,只是一个怯懦的男人而已。

眼见,他手握长剑,直指她的咽喉,她大喊一声,躲在白玉之身后。江岳山转眼对上白玉之,只见他神情复杂,双眉紧锁,那双清澈如冰的眸子似乎令月光都暗淡了许多。

江岳山的剑停在他的胸前,一言不发。

季芸偷偷探出头,见江岳山似乎平静下来,连忙说:“白公子,你可要看清楚了,这……这江岳山是要带芜儿走,所以定要杀了我的……你……”

季芸没说完,便感觉身前忽然空阔,白玉之突地便向前走去,她想要抓住他的衣襟,都来不及。

只见白玉之从容绕过江岳山的剑,缓步走向慕容芜,他低身下去,一袭红衣随河风荡漾,月光勾勒他俊美的侧颜,朦胧水光,令这个倾城男子看上去更添几分魅惑。

“地上这么凉,你很喜欢躺着吗?”白玉之的声音亦是充满蛊惑的。

此刻,似乎所有人都沉默了。适才的喧嚣与叫嚷、尖刻与争执都随着这一句话而静止。季芸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白玉之平静的样子。

慕容芜亦是震惊不小,她微微侧眸看向他。她之所以不起身,是因为她绝望了,她觉得这一次是她怎样也逃不过的劫数,她不想面对季芸那张得意的脸,更不想看到那些人嘲笑的目光。

可是……

“不要起来吗?还是……受伤了?”白玉之的声音如同水面拂过的凉风,没有温度,却柔柔的,不惊动一丝水波。

他伸手解下外衣,大红色的罩在慕容芜单薄的身体上,那凌乱的云裳,与鲜艳的喜红交错。慕容芜随着他手的力道坐起身,她依然迷惑地望着他,为什么……此时此刻,面对自己未过门妻子如此狼狈的样子,他依然还是如此平静?

白玉之悠悠地笑,忽然,慕容芜感到自己身子一轻,白玉之竟将她打横抱起。他依然眉头紧蹙,可唇角却依稀带笑:“可真没想到呢,平日里不饶人的慕容小姐身子这样柔弱?”

他说完竟鄙夷地瞥一眼江岳山,遗憾地摇摇头:“堂堂暗夜杀手,竟叫一个女人如此利用,呵……江岳山若你果真爱芜儿,还请多为她着想几分,至少要聪明一些。”

白玉之的话令季芸一怔,她目光颤颤的,望着白玉之的平静,脸色霎时一白:“白公子,慕容芜做出如此有辱家门之事,我身为慕容家一家之主,自当将她带回家中,好生管教了,至于婚事……”

“婚事……”白玉之打断季芸,眼神光闪闪的,如刀,“婚事照旧,慕容夫人还是去考虑如何向苏家交代吧!吉时已过,也无需那繁复的礼节了……”

白玉之回眼看向慕容芜,慕容芜长长睫毛上,落满月光,月色如水一般,沁在她的眼睛里,是月光,还是泪光?她分辨不出,只是白玉之静淡地笑,愈发模糊了。她只听见他说:“芜儿,我们便以请天地见证、星月为媒,结为夫妻如何?”

慕容芜怔怔不语,只是看着他,白玉之忽然跪倒在地,怀中还抱着慕容芜。

云裳迤逦,满地莲纹,一双璧人,满天星辰!

红白相错之间,白玉之对月三叩:“芜儿,你我今夜便为夫妻,良宵莫负,你可愿与我回去白家?”

他的询问,令慕容芜恍惚,唇角有咸涩的水流过,她不知如何点了头,只知道,这一夜,她走时,被他抱在马背上,快马疾驰,一路穿过森森密林。

身后那些或惊诧,或恼怒,或事不关己的目光统统都吞没在了夜的尽头……

一路狂奔,虽然夜已深沉,可慕容芜依然可以听见周围锣鼓喧哗,喜乐声声,让人仿佛坠入一个美好的梦境。

好像……她真的嫁给了一个良人……

红幔坠地,红烛高烧。白家还阁楼喜房内,双喜字样的彩绸绫罗逶迤,铺满整个房间。

这里,她不算熟悉,却也是来过的,就是在这里,自己说出了那番话,那番有可能令自己后悔的话。

可是今晚,恍恍惚惚地过去。冷热交织,酸甜苦辣,那些曾经的、眼前的以及未来的,似乎都在今夜尽数在脑海中飘过。

慕容芜坐在锦床之上,柔软的红绸床面丝滑如水,她攥紧衣角,头上并没有盖头。适才,白玉之将她带回白家,将她抱下马来,她甚至都不敢睁眼看四周。她怕,她很怕看到别人鄙夷的眼神。

直到回到还阁楼,温暖的烛光令她睁开双眼。

她看见白玉之慢慢走近,那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与自己一身纯白色云裳,衣角相碰。她的心忽然动了一下,缓缓抬头,白玉之神情似笑非笑,倾城男子一颦一笑,果然都是蛊惑人心的毒药。

红烛之下,月夜之光,都在他眼里暗淡了。

“为什么?”慕容芜只能问出这三个字来,自从认识白玉之,她的心里就有太多的为什么。

白玉之只是一笑:“都说慕容二小姐钟灵毓秀,气质不凡,却不想亦不过虚有其表而已,太言过其实了些。”

瞬间,所有美好的画面,所有风花雪月,都在这一句话里破碎了。

慕容芜一怔,脸色顿时冷下来:“你说什么?”

她站起身,看着白玉之。白玉之挑唇微笑:“不是吗?这么容易便上当受骗?不是笨难道还是聪明?”

“她们分明下了药,用些个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本事?”慕容芜不甘地咬唇,想起季芸,想起慕容雪,想起冬天,想起娘病弱的脸庞,她不禁有些气郁,不自觉地握紧双拳。

白玉之低头一看,用微微泛凉的指,将慕容芜双手执起。慕容芜想要挣脱,却被白玉之更紧地握住,他摊开慕容芜的掌心,眉心微微轻皱:“啧啧……听说慕容家女子因世代以胭脂为生计,故而掌心会有一点朱砂,看来……”

他挑挑眉,眼神便是另一种意味:“看来又是谣传一则。”

“你……”慕容芜迅速抽出自己的手,高高扬起,只觉手腕一痛,已被白玉之握住。他甩开她,摇头说:“我可不希望我的妻子是个空有美貌,而无脑无心之人。”

慕容芜一愣,随即上前一步,白玉之却不待她言语,便继续说:“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一直被设计,是怎样的愚蠢?自从我向慕容家提出改娶慕容家二小姐为妻后,便不曾停止对慕容夫人的留心,她过于若无其事反而让我大为不解。直到江岳山从还阁楼离开,我怕他继续对你不利,派人跟踪,才发现季芸找上了他,我派去的人报告给我,他虽未能听清他们之间的计算,可依我猜测,必然与婚事有关,果不其然,今日我娶到的便不是你!还好,我事先将云裳交给你,要你穿云裳进门,我这才认出上花轿的人并非是你,及时阻止了一切的发生。呵,我倒是佩服季芸,她是如何摆平苏家的,明日……我到还要去关怀关怀。”

慕容芜听着,白玉之的语调颇有些嘲讽,眼神高高在上,温暖的烛光摇乱了她的心,她一时消去了怒气,只剩下疑惑:“那么,江岳山为什么要假传死讯?”

“呵,这还不明白?他假传死讯,与你私奔,从此世上再无江岳山此人。一来向你表明心迹;二来,不会再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一个死人,怎么会带着女人私奔呢?”白玉之叹息一声,那一身喜红太过刺眼,令他清净的脸庞亦显得有些凌厉,不可逼视。

慕容芜呆呆地看着他,恍惚之中,仿佛看见了一个人……

她喃喃说:“你好可怕……”

“承蒙夸奖。”白玉之依然淡淡微笑,不惊波澜。

“这些……就好像你亲自参与了一样,你竟说得如此详尽?”忽然有一根刺扎进慕容芜心里,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疼。

白玉之看看锦床,那一床火热的红色,好像一团火,看在眼里,一簇簇地燃烧起来。他一步步地逼近,目光渐渐深了,唇角边那一丝浅浅的笑亦随之不见。他忽而变得神情严峻,暗暗的身影笼罩下来,令慕容芜心里忽然一紧。

她向后才退一步,便碰到了床沿,猛地向后跌去,白玉之随着一步跨上来,双手撑在床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慕容芜。

烛光冷却,心火不熄。

慕容芜惊凝地看着他,目光交会,他眼里烈火熊熊,可是为什么……她却似乎看不见一丝情意?有的,只是说不出的灼痛?为什么?她的心从刚才开始便是痛的?为什么……她反而想哭?泪水逼近眼眶,她努力忍着,不能再让这个男人看不起,即使,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她索性闭上眼,好像一只等待宰割的羔羊。

白玉之看着她,从不描妆的慕容家二小姐,经了胭脂淡扫、水粉添香,果然楚楚含娇,风致诱人!

只可惜……

白玉之抓紧柔滑的丝绸被面,突地站起身,他沉一声气,便恢复了往日的淡薄与优雅,他回头看看诧异的慕容芜,依然淡笑:“你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慕容芜斜斜地撑着身子,半仰头看着他,正要开口追问,白玉之却已推开了门,门外有淡淡的杜若苦香拂进来,掺着喜房内淡淡的夜合香,慕容芜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她环望四周,还是一片喜气洋洋,可是心里,却忽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就如……十二岁那年一样……

这是她的良人吗?那样绝情的背影,那样冰冷的微笑?

她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可以幸福,可是也只在一瞬间感觉,白家也许是她另一个不幸的开始!

月高悬,落了一地寒霜。

一整夜的冰凉,并未因流城两场喜事而有微微温度。

还阁楼前,满院幽竹成林,风过,有簌簌响声,诡异而动听。

白玉之身着喜服,站在一片幽翠竹林中,因为黑夜,竹林更如一副墨染的画,只是林中之人,面如冰霜。

“公子,今夜乃公子大婚之夜,公子何以……”

“莫言,你不是说江岳山已经死了!”白玉之的声音里带着刀刃,莫言立时扑通跪倒在地,“公子,这……夺命剑毕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属下因而犹豫,故而请示主人,主人亦不希望咱们与江湖人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愿我们与他们结怨,而节外生枝。”

“放肆。”白玉之转眸,目光如剑,“主人的话是命令,难道我的话便可以不听?我自有我的道理,我早已说过,我娶谁为妻,都与大计无关,却为何还要请示主人?哼,总之,我从今往后再也不想看见江岳山此人,这一次……不是他消失,就是你消失!”

白玉之宽袍飘荡,凛凛气势,他一转身,袍袖拂过莫言脸颊,莫言便感到一阵心寒。

那上等的丝绸料子,入夜冰凉,便如同他——这个儒雅俊逸的倾城男子,暗夜里,他便是最冷酷绝情的面容。

莫言身子一抖,颤声说:“是……莫言遵命。”

白玉之转身而去。

新婚之夜,冷月高悬,月夜之下,一片竹林,一间喜房,两种心思,三种无奈……

白玉之途径还阁楼喜房,只见月光淡漠,房门前盈盈立着一名女子,她笑容清冷,目光却如火如烟。

她缓步走近他:“我便知道你不会在喜房。”

女子的手自白玉之胸前衣襟划过,扯开他的衣带。

白玉之却伸手拂开:“若莲,今夜我不想……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顾若莲一怔,白玉之面无表情,快步向还阁楼院外走去……顾若莲眼神瞬间动荡,白玉之那飘逸如同仙人般的背影,她却最是恨。因为每一次,她都只能看着这个背影消失而无能为力。她恨自己的无力,恨他的无情。

她不能叫住他,因为他不会停,她不能追上他,因为……她永远跟不上他的步伐,还有他变化莫测的心!

一场大婚,如同一场闹剧,也注定了慕容芜在家门森严的白家不会有好过的日子。

白家的庄肃是从里到外的,偌大的庄园,出了还阁楼便好像进入皇宫内院,无人敢多说一句话,无人敢多走一步路,人人的表情皆是谨小慎微,人人的面貌都是死气沉沉。

一早,白玉之便带着慕容芜去堂前请安,一夜迷惑,慕容芜偷眼去看白玉之,他似乎立时被打回原形,一切美好随之而去。

今日的他一身华服,象牙白色长衫,箭袖和衣裾边绣了隐纹浮云,五彩交缠的丝线将一块温润通透的美玉挂在腰间,他面容早不见了夜里的邪魅,借着一缕阳光,清清爽爽,坦荡倜傥,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

“何必偷偷看我?”白玉之忽然唇角一动,转眸看向她。慕容芜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竟不觉间出了神。白玉之停下脚步,幽幽微笑:“你我可是夫妻呢,光明正大地看,有何不可?”

他言语里透着讥诮,慕容芜心里一颤,顿时别开眼睛,脸上火热热的:“谁要看你?我是在看这白府的路径,免得日后你行踪不定,我却连回去还阁楼的路都找不见。”

“是吗?”白玉之眸有明光,摇头轻笑,“好,便当如此好了。”

他指指前方,慕容芜随着看过去,只见正对面大堂,高挂着“胭碎堂”三个大字,那字体笔力劲道,笔走龙蛇,透着雄浑气势。

若非白家胭脂香名在外,慕容芜绝看不出这座白家庄园有一丝胭脂气息,倒是颇有些将门之风。

莫名的有种气势环绕着整座府院。她随着白玉之踏进去,但见堂上端坐着一名女子,高贵美艳,气质如华,只是眉宇之间严峻异常,那高高挑起的眉尖儿透着凌厉之气。

慕容芜微微蹙眉,只听白玉之淡淡道一句:“娘……”

慕容芜亦随着一声:“娘……”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毕竟这一声“娘”,她已有五年不曾启齿,她微微垂下眼眸,遮掩莫名的悲伤。

那女人嗯了一声:“既是进了白家门,白家的规矩便要懂得。”

慕容芜一怔,今早该是敬茶时候,却不想这位白夫人竟开口便是下马威。慕容芜抬头看着她,她身边站着一位清秀少女,正是花园中遇着的刁蛮小姐白雪卉。

而大堂两旁亦分别坐了四个人。慕容芜有大事不妙的感觉,她看白玉之一眼,他眉间的云淡风轻亦沉在了这一室的压抑里,变得沉重。

慕容芜心中想,原本与白玉之便是无情在的,即使昨夜曾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她嫁过来……不过是无奈之举,听听他所谓的家规也无妨。

“娘请说。”慕容芜道。

白夫人攥着手中精绣的丝绢:“这首先……便是不可再与外面那些来路不明之人鬼混,原本娶你我便是不同意的,玉之却一力坚持,结果大婚当日,便闹出那样的笑话来,可真是我白家数十年来未曾遇到的侮辱……”

“好了。”白夫人话未说完,便被白玉之打断,他眸如冰水,“芜儿才进门,却不必为这些规矩所困,这些个我日后会慢慢告诉她。”

白夫人面容一滞,随即道:“你告诉她?呵,却只怕你被美色所惑,迷了心了……”

白玉之瞥她一眼,不再言语,而白夫人亦不再继续,反而看向另一边坐着的人:“大哥,不知斗彩大会准备得如何了?”

“距斗彩大会还有不到一月时间,该走访的都已走访了,该置办的也都置办了,到时候只要玉之出席,为我白家寻一位貌美女子便一切妥当了。”

说话的是白夫人大哥李明富,他一身华贵,皮肤却黝黑似劳苦之人,全无白夫人的风韵气质。

白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嗯,你办事,果然令人放心,那么……至于寻找斗彩美人之事……”

白夫人看一眼白玉之,端持地笑了:“玉之,还要你亲自挑选才好,免得到时候不称心意。”

她的眼神深深的,似别有用意,白玉之冷哼一声:“陵州流城除胭脂水粉举世闻名外,便是美人无双,找个美人又有何难?”

白夫人淡笑道:“那是自然,只是……”

她看一眼慕容芜:“只是五年一度的斗彩大会,五次以来,慕容家胜出四次,唯一一次失利,乃因慕容夫人过世,也就是……芜儿你的母亲。”

她言语犹如一把刀挥向慕容芜,劈开深埋的记忆。

她平静的言语下,却有凌厉的暗器,慕容芜心一颤,沉下了面容,她不语,暗自隐忍,握紧双手。

白夫人继续说:“而这一次,我白家亦是势在必得。”

她有意无意地瞥慕容芜一眼,慕容芜心里百转千回,这个女人,看上去端庄贤淑、高贵大气,却不想心思里却是如季芸一般地狭窄,她话里话外透着另一层意思,更加提及了母亲。慕容芜终究道:“承蒙娘如此夸赞我慕容家,只是慕容芜才疏学浅,未能得到母亲真传,只怕这次斗彩大会,不能为白家出力,实在惭愧。为免闲话,倒是不如斗彩大会结束之前,望娘可准许芜儿暂归家中,免得日后麻烦。”

白夫人眼神一动,白玉之却登时皱起眉:“不行。”

白夫人看向白玉之:“怎么不行?我倒是觉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我说不行便是不行。”白玉之转身,执起慕容芜的手。慕容芜一惊,白玉之手指竟是冰凉的,且力道极重。他看着她,眼光锋锐:“走吧,这茶也不必敬了,娘身子乏了,不宜饮茶。”

慕容芜尚未及反应,便被白玉之带出了胭碎堂。

白玉之行如清风,晨风荡起他翩翩衣袂,只是背影便可倾倒众生。

慕容芜心上立时一震,一个声音闪过耳鼓,不行,你不能陷入这美好的陷阱,什么倾城男子,不过是个惹人厌恶的自负男人罢了。

想着,她挣脱开他:“真没礼貌,就那样对自己的娘吗?”

“她不是我娘。”白玉之转过身,眼里的阳光已尽数散去。慕容芜一怔,随即说:“是与不是,你还不是叫她一声娘?哼,若是我,是绝不会开这个口。”

“你懂什么?”白玉之冷声道。

“我怎么不懂?季芸虽然是慕容夫人,可她……也不是我娘!”慕容芜亦加重了语气。

白玉之并无意外的眼神,反而舒展了眉宇,一脉清风扫过眼眸,他望向另一边:“好了,也到时候归宁了。”

归宁,经他一说,慕容芜才想到今天是她的归宁日。

“怎么?还不走?”白玉之已经走在前面,他回过头,眼神瞬间变得邪魅,“难道你不想看看季芸和慕容雪现在是如何手忙脚乱的样子吗?”

对了!她既然如约嫁进了白家,那么慕容雪理应嫁入苏家,而季芸是不可能令女儿嫁进苏家的。那么此时此刻,慕容家想必有一场热闹看,而这场热闹怕是要大过于昨日白家的大婚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