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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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火烧醉胭馆

白玉之与慕容芜并没有乘马或轿,而是步行前往慕容家,一路之上,慕容芜感觉颇是不快。因为,不论走到哪里,甚至可以说是每走一步,都会引来旁人侧目,而他们目光的焦点并不是她,而是白玉之。

白玉之一身白衣素袍,更显得修仪俊美,长身玉立,清澈眸中似有万千流光,眉宇之间淡淡笼了尔雅清风。

如此男子,怎不令天下女子倾心爱慕?慕容芜甚至可以感觉来自四面八方的仇视。她不确定那最是凌厉的一道来自何处,只是那目光颇为阴险恶毒,令她遍体生寒,她四下望去,只看见一双双或嫉妒或仇视的眼神,却依然寻不见那道至阴至毒的目光。

“公子,陪着少夫人归宁后,是否要往醉胭馆一行?”说话的女子声音娇脆动听。

慕容芜这才发觉,顾若莲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吓了一跳:“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过寻常的一句,却令顾若莲莫名冷下了面容,虽然,这女子的脸色从来都是冷的,可这一次却更如寒霜:“若莲为公子贴身婢女,自应寸步不离,少夫人莫要见怪才好。”

如那日向慕容家提亲,这女子虽说不过是白府婢女,说起话来,却气势十足。

慕容芜撇撇嘴,想来白玉之的心腹定然有几分傲气的,她并不想争,反而放慢了脚步,甚至落在了顾若莲身后。

白玉之察觉,转头说:“你做什么?还不快走几步吗?”

慕容芜一撇嘴:“哼,我才不要,你是故意的,我偏不成全你。”

“什么?”白玉之停下脚步,不懂慕容芜言外之意。

“不是吗?你故意要与我步行回家,便是要我看看你是多么引人注目,有多少女子对你如痴如狂,对我嫉恨交加!”慕容芜没好气地说,“我看到不如这样,你我大路各走一边,以免我妨碍你美女在怀。”

白玉之听了,不怒反而微笑:“哦?看来你还有点优点,倒是蛮识趣的。”

他明明是顺着她说,可不知为何,慕容芜却怒从心起,气道:“好呀,既然如此,你走这条路,我走另一条,我们这就各走各的。”

白玉之也不挽留,径自去了。慕容芜皱皱眉,看着白玉之离开,跟在他身后的顾若莲依然没有表情,好像这便是该的。

“香萍,我们走另一边。”慕容芜转身而去,香萍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看了这一幕不禁摇头,“少夫人,你如今是少夫人了,怎么不知出嫁从夫?”

“出嫁从夫?”慕容芜步子越来越快,好像要逃避开这一道道毫无善意的目光。

那个白玉之有什么好的?阴阳怪气、古里古怪,即便长得的确俊美,又如何呢?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是啊,女孩子出嫁后,不就是要三从四德的吗?少夫人……”

“香萍。”正巧走近一条巷子,来往之人不算多,慕容芜忽然停下脚步打断她,“如果你再提什么出嫁从夫的鬼话,我就把你遣回慕容家去。”

“少夫人,姑爷昨晚多神气啊,抱着您离开,你不知道,我看见季芸气得脸都白了,江岳山愣愣的,好笑死了。”香萍兴奋地说起她与白玉之离开后的情形。

慕容芜有一瞬间静默,可想起昨夜之后的种种,他邪魅可恶的笑,故意的句句讥诮,还有……新婚之夜,新郎却独自离开不知去向……她便不能认为他有半点好。

她一扭头:“又怎样呢?他不过怕丢了他白家的脸而已,他昨夜……”

慕容芜咬住嘴唇没有说下去,香萍却好奇地凑上来:“什么?昨夜怎么了?”

慕容芜瞪她一眼:“昨夜……他根本没在洞房中,怎么样?失望了吧?”

慕容芜说完大步向前走去,虽说她不见得多稀罕白玉之,可新婚之夜,他却要她独守空房,这样凄凉的画面,想起来她便不自觉心酸。

“白少夫人……”

没走几步,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慕容芜回头看去,只见幽静的巷子里,一女子一身锦绣,五色镶金边牡丹傲艳裙裾令身量婀娜有致,霞丝华裳,墨发如丝,妆容浓淡相宜,风姿绰约。

只是一双美目,冷冰冰地看着慕容芜。她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甚是恭谨的样子。

慕容芜眉一皱,疑惑地看着她:“小姐是……”

“你莫要问我是谁,我却要问你你刚才所说可是真吗?”那女子声音冷冷的,如她的眼神。

慕容芜不明所以:“什么话?”

那女子唇角微微一动,眼神意味不明:“我是说……白玉之昨夜洞房花烛,却不在洞房之中。”

慕容芜脸上一热,顿时窘住,这样的话被外人说出来,多少令人难堪,何况,这女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艳美的目光透着几分嘲笑。

香萍倒是先于慕容芜发怒:“你什么人?干你什么事?”

“放肆……”

那女人身后的男子上前一步,他手握长剑,一身凛然,眉宇间透着肃杀之气,甚是吓人。香萍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慕容芜双眉轻皱,打量起这个女子,她不但衣着华丽,眉目艳美,周身还透着一股贵气,典雅端庄,那种高贵质气似与生俱来。

那女子稍稍挥手,示意男子:“罗山退下。”

那男子叫罗山,听了女子的话后退几步,但眼神依然凌厉,慕容芜不想理会,无论这女子是谁,都与她无关。再说,恐怕不过是白玉之在哪里惹下的风流债吧?

她转身要走,却被那女子再次叫住:“白少夫人,莫不是不敢回答?”

慕容芜心一颤,输人不输阵,她微微回眸,笑容浮上唇角:“呵,是又怎样?我可不稀罕,你们都当白玉之是个宝,我却偏看他不上。只可惜,他始终还是归了我。”

那女子脸色立时变了,阴沉沉地覆盖住美丽的眸,慕容芜迈步离开。

“不要得意得太早……白少夫人。”

她说得冷冷的,盛夏,如同片片雪花的温度。慕容芜不再回头,加快脚步离开,看来,果然是白玉之欠下的风流债!慕容芜的脚步越走越快,香萍几乎跟不上了,她气喘吁吁的,想要叫住她,却莫名地没有开口。慕容芜的样子,好像要吃人一般,眼神里透着火焰。

走到慕容府门前,白玉之早早等在了那里,靠着慕容家漆红色的大门,眼神懒懒的:“你才来?走得太慢些了吧?”

看他这副魅人样子,慕容芜反而更气,但依然微微笑了:“呵,那还要多谢白公子呢,额……不……该是相公才是。”

“哦?”白玉之看着她。

慕容芜冷哼一声:“倾城男子白玉之,天下享誉,惹世间女子倾心爱慕,只是想必亦伤了不少少女心吧?”

慕容芜看白玉之一眼,冷冷的不似平日里的她,倒有种冷艳错觉:“只是希望,不要连累到我才好。”

她说完,走进慕容府,白玉之没有答话,心里却猜到了八九分,倒是顾若莲容色微微而动,却在慕容芜看向她的刹那隐去。

慕容芜也不理,快步向着熏脂堂走去。

越走越觉得诡异,今日归宁,便说自己是不招待见的二小姐,却不至于冷清如此,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自疑惑,白玉之轻笑的声音传来:“看来慕容家有好戏看呢。”

慕容芜转身看他:“什么?”

白玉之指指前方,那是熏脂堂的方向,慕容芜这才发觉,那棵参天梧桐树下,似乎围了许多人,难怪这一路都不见有什么人来往。

“发生了什么?”慕容芜皱眉。

“只怕是苏家不肯依吧?”白玉之淡淡地说,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不过确实没有关系。慕容芜拉着香萍,向着熏脂堂门口跑去,越近便越能听清似乎是在吵闹。

“慕容夫人,你认为用一个远方亲戚便可以向我们交代了吗?谁又知道,这不是哪里来的卑贱丫头?却来装大小姐?哼,这事儿要过去也行,我们苏家便娶了大小姐回去,那女孩便做个妾,自此我们两家相安无事。”这声音高高的,有些许尖刻。

季芸冷声说:“我只答允了慕容家小姐嫁过去,却并未说明是谁?清莹是我家亲戚之女,自也是我慕容家的小姐,有何不可?”

“她可是姓慕容的吗?孙清莹可是姓孙的。”这尖刻的声音比着季芸丝毫不落下风。

慕容芜刚要凑过去,却被一个人拉住:“先看热闹。”

她回头看去,只见白玉之淡泊的眉眼流露几许戏谑:“原本可该是你嫁给那个傻子,如今嫁给我,不知好好谢我,见到我便和见了仇人似的,哎……”

“嫁给你又有什么好?”慕容芜想起巷子里的女人,心里竟有些酸酸的。白玉之盯着她,阳光流泻在他的眸中,异样温柔,只是看她,却不说话。

慕容芜脸上顿时红云乱飞,这男人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让她心乱,她转头不看他。白玉之却轻轻笑了:“那好呀,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反正我们昨夜……”

“你……”慕容芜回身一掌挥过去,他竟还敢提昨夜!

太过突然,白玉之不及闪躲,“啪”的一声,慕容芜一掌打在白玉之俊美的脸上,顾若莲脸色大变:“公子……”

她惊吓的样子好像天塌地陷一般,轻轻捂住嘴唇,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慕容芜,慕容芜一愣。白玉之歪着头,没有回过来,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被打的右脸。

而顾若莲如临大敌的样子,才最令慕容芜惊讶,她看她只是惊怒,看向白玉之时却是恐惧。

慕容芜以为他会躲开,可是他竟没有。

她亦渐渐沉下了脸色,香萍小声说:“少夫人……”

她拉拉慕容芜,慕容芜才向梧桐树边看去,只见,适才吵闹的一群人,目光已尽数被吸引过来。

她一怔,手腕上突地一痛,她抬头看去,白玉之收敛起温脉的笑容,眼光直盯着她,她背脊一凉,再看看那边静默住的人群,心里怦怦直跳。

他要做什么?回打她一巴掌吗?在慕容家?在季芸面前?

她紧张地看着他,白玉之俊美的脸,被一缕一缕的阳光照得斑驳,越是看着越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慕容芜甚至紧闭起双眼,看来这次是要颜面尽失了。

她重重吸一口气,等待白玉之发作。

“真是的,就说昨晚是我太不懂温柔了,也不至于记仇到现在呀?下手还这么重。”

什么!

慕容芜惊讶地睁大双眼,脸上顿时火烧一般,白玉之笑得暧昧不明,唇角挂着安静诡异的笑纹,迷魅的目光深深的,照见自己窘迫万分的样子。

“你……你说什么……”慕容芜想要辩解,白玉之却打断她:“不过以后可不要打脸了,我会生气。”

“你……这……”慕容芜竟然语塞,此时此刻,她倒是希望白玉之气愤地回给她一个耳光。

她羞得想要钻到地底下,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他假惺惺的,倒好像真的似的。

白玉之转头看向或惊或怒的人群,淡淡说:“本是芜儿归宁之日,却好像来的不是时候,惊扰了各位,真是抱歉。”

白玉之彬彬有礼,依然拉着慕容芜的手腕。慕容芜想要挣脱开,却被他越攥越紧。

他眼角余光得意地扫过她,慕容芜忽然明白,他是故意的,绝对是,他知道,这样做,远比打她一巴掌更让她难受!

香萍忍不住扑哧一笑,慕容芜看过去,却对上顾若莲阴沉的眼神,慕容芜心中一凛,这眼神,这种恶意……

她不及多想,便听得季芸冷冰冰的声音:“好吧,既然白公子也来了,便与苏家说个明白。”

白玉之眼神扫过眼前的人,人群里立时有声声惊叹。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闻名遐迩的白玉之,倾城男子,玉树临风,若比莲花花亦羞。许多婢子甚至羞涩地低下头,不敢多看他一眼。便连苏家来人,适才言语尖刻的女人亦柔和的眼神,看着白玉之有些许惊叹。

“这就是白玉之呢……”

人群中有轻声的议论。

“你就是白玉之?”苏家女子轻声问。

白玉之微微点头:“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小姐是……”

季芸忽地冷笑一声:“苏小姐,可是见到了倾城男子,这气势都弱下了呢。”

原来此人是苏家小姐,苏紫云。

白玉之果不其然一笑:“原来是苏紫云小姐,幸会。”

苏紫云并不理季芸,倒是看向白玉之:“白公子,慕容夫人言,你白家一力破坏苏家与慕容家的亲事,威逼于她,可有此事吗?”

白玉之一怔,随即看向顾若莲:“若莲,可有此事?”

顾若莲正自失神,被他这一声叫才回过心神,她看一眼苏紫云,冷声说:“回公子,若莲人微言轻,怎敢威逼慕容夫人?”

白玉之微微一笑:“苏小姐,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看向慕容芜:“白某与芜儿确是两情相悦,又何来威逼一说。”

“白玉之!”季芸怒喝一声,“你上门提亲之时,分明是……”

“慕容夫人,上门提亲之人是我。当时,并未言明我家公子要娶慕容家哪位小姐,却不是夫人一厢情愿之故,又哪里来这许多麻烦。”顾若莲打断季芸。

慕容芜瞪白玉之一眼,白玉之只是淡淡地看她,唇角带着笑。两情相悦,他是怎么说出口的?两情相悦会在洞房花烛夜消失不见?两情相悦会说出那么多让人讨厌的话?

慕容芜想甩开被他握紧的手,却甩不开,想不到看上去优雅俊逸的白玉之,手劲儿倒是不小。

苏紫云看一眼季芸:“慕容夫人,虽说你慕容家与端王府有些瓜葛,可我苏家亦不是好欺负的,转眼便是斗彩大会,听闻正当新皇选妃之际,到时候御驾亲临,我倒是要请当今圣上评断个清楚,给我苏家一个交代。”

“苏紫云,你不要欺人太甚!哼,苏少爷什么状况,想必你最是清楚,我们清莹秀丽端庄,哪一点还配不得苏少爷?为何非要如此相逼?”季芸心口起伏,甚是气郁。

苏紫云不落下风:“是谁欺人太甚,到时候陛下面前,自有公断!”

“你……”季芸正要说话,苏紫云却转身而去,途径白玉之面前,眼光微微停留,白玉之淡淡微笑,不着痕迹。

苏紫云带着苏家之人离开慕容家,季芸气得面色潮红。而此时,慕容雪才从熏脂堂内缓缓走出来,看见慕容芜的刹那,立刻血气上涌,冲了过去。慕容芜眼见她气势汹汹,想要躲开,却被白玉之死死拉住,他要报仇吗?借刀杀人!更狠!

慕容雪冲到眼前之时,慕容芜下意识躲向白玉之身后,慕容雪忽然自腰间拔出一把短刃,追身刺向慕容芜,寒光乍现,慕容芜大惊失色。

寒光之外,忽然白色一闪,慕容芜再看之时,白玉之宽广白袖飘忽,已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慕容雪持刀的手腕。

他眼光亦如雪一般,虽然纯净如初,却透着微微寒意:“大小姐,何以如此?”

“这是我们慕容家的事情。”慕容雪看着白玉之,这个倾城魅惑的男子,眼里有悔恨也有不甘。

白玉之微微一笑:“此言差矣,如今我既与芜儿为夫妻,自是一家人。芜儿为我妻子,却不容大小姐说打就打。”

慕容雪一怔,白玉之雪一样的目光,令人迷醉,只是一想到这原本该是属于自己的男人,此刻却属于慕容芜,那个从小便低她一等的妹妹,心里便不能平静,她气闷道:“嫁给你的原本应是我。”

慕容雪自以为天下的所有,只要她想要都应是她的,包括白玉之。

白玉之却幽幽笑了:“白某只怕消受不起。”

他转眸看向季芸,淡淡的声音里隐含了几分责怪:“看来今日归宁,却无宁静可言,慕容夫人,原本白某欲要对苏家与慕容家的恩怨做些个调解,但是看来慕容家并不欢迎我与芜儿,那么……我们告退了,他日再见,怕便是一月后的斗彩大会之日了,到时候还要请夫人指点一二。”

白玉之微微躬身,拉着尚不明所以的慕容芜而去。慕容芜愣愣地看着他,他不过儒雅淡笑,风姿卓然。慕容芜再次迷惑了,她感觉到自己心内不可抑制的悸动,从小,不曾有人如此庇护过她。她挨过季芸的打,挨过慕容雪的打,她假装坚强不在意。

可其实,她是多希望有人可以保护她、安慰她、爱护她!可他是那个人吗?芜儿为我妻子,却不容大小姐说打就打!

这与昨夜,那个鄙夷她、戏弄她、嘲笑她的男人判若两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到底……他是个怎样的人?

想着,已踏出慕容府,白玉之这才松开拉着慕容芜的手,他转头看向怔楞不解却面如桃色的慕容芜,忽而轻轻一笑,他凑近慕容芜耳边,眼角瞬间挂上一抹邪恶:“我那样说……不过是形势所逼,你的脸面便是我白家的脸面,你……可别爱上我哦……”

登时,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他燃起了她心里的熊熊烈火,却又立时熄灭它。

她瞪向白玉之,面容由桃花粉红变得通红:“你……”

“我要去醉胭馆选择斗彩大会白家采女,你先回吧。”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转身离开,留她一个人站在慕容府大门前。

慕容芜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了,顾若莲紧紧跟在他身后。她想不明白,到底……这一切是为什么!

“每年斗彩大会,采女的选择都是最重要的。”

慕容芜正失神,听得身后有一个声音淡淡传来。

她转头望去,是大哥:“大哥……”

眼眶忽然酸涩了,慕容绍依然一袭青衣,脸上的神情永远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忧郁。

他看着妹妹:“归宁,却都不与哥哥说上几句话,就要走了吗?”

慕容芜微微低头,与哥哥莫名所以的隔阂,使得她有些许无措:“不,只是事出突然。”

慕容绍看着白玉之离开的方向,眼神深深的:“一点……也不突然。”

“什么?”慕容芜看着哥哥的样子,就好像知道些什么。

慕容绍看她一眼,转身说:“芜儿,你到底还是单纯的,看不出这其中利害,你可知……”

他稍做犹豫,左右看看,吩咐道:“云斓,你先回,若是有人问起我,便说我送妹妹一程。”

云斓微垂了首:“是。”

慕容绍便与慕容芜缓步向白家走去。

慕容绍的声音很轻,就如外界传言,他病痛缠身,却始终没有原因:“芜儿,岳山失踪了。”

“什么?”慕容芜的惊讶只有一瞬,“哥哥是搞错了吧?他诈死,如今已成为江湖笑话。而他诈死的原因,那般可笑,只怕是羞于见人,躲了起来。”

慕容绍稍稍放缓脚步,看着慕容芜,眉心微微蹙着:“芜儿你竟说得如此无情。”

慕容芜一怔,慕容绍摇摇头:“岳山真是不值得,无论是他的假传死讯或是任何疯狂的举动,无非都是因爱你太深,他之前都有来和我讲过,而我……亦知道,岳山是被季芸利用了。”

这时,慕容芜突地站住脚步,她看着哥哥好似说起平常事的面容,脸色微微暗淡:“你说什么?”

慕容绍料到她会反应如此:“我说,这些我全都知道,而我……亦希望岳山可以得手。”

慕容绍亦停留下来,望天空飞过的一只山雀:“那晚,岳山对我讲,季芸对他说,如果他带你走,并且诈死山林,从此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江岳山这个人,他还可以轻易地得到你。我明知道季芸没安好心,明知道,季芸只是在利用他,也知道,岳山是禁不得这样打击的,他身为杀手,可心却如琉璃一样脆弱,可我依然抱着侥幸心理,望他可以成功,望季芸的阴谋不能得逞,结果……季芸的阴谋未得逞,而岳山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慕容芜不解地看着哥哥,她不懂,哥哥为何一定要她嫁给江岳山。

“哥哥,我不懂,为何你宁愿冒着这样大的险,也要我嫁给江岳山?”

慕容绍淡笑,他转头看她,有点无奈:“白玉之……并非可托付终身之人……我只是不希望你嫁给白玉之。”

“为什么?”慕容芜越发不懂,哥哥的言行实在太奇怪了。

为什么,她嫁给谁,便那么重要吗?

慕容绍想了想,终于没有出口:“没什么,只是白玉之风流之名传大粤,他并非良人……”

这个理由太牵强,慕容芜依然追问:“哥哥却为何如此了解他?”

良久,慕容绍都没有说话。

他叹口气,唇角挂上一丝笑:“好了,这些都过去了,如今……只怕岳山不会再回来烦扰到你,我们便该来说说正经的事情。”

“正经的事?”慕容芜心里忽然明白了,若非有事,哥哥想必不会陪着自己走这么远。

慕容绍点点头:“不错,我适才便说了,甄选采女,乃斗彩大会最为关键的一环,而我们……不能输。”

慕容绍突地回头看着她,那从来静淡无波的双眸,似有淙淙暗流淌过。

慕容芜一怔,随即冷了脸容:“哥哥恐怕弄错了,一来,芜儿对化妆术只略知皮毛,更从不描妆。我们赢?只怕芜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何况……芜儿如今是白家媳妇儿,哥哥此言,只怕多有不妥。”

慕容绍眉心微蹙,苦笑说:“芜儿,你到底是姓慕容的。”

“是吗?我却早已不记得慕容家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地。”慕容芜似含了几分怨气。

慕容绍摇摇头:“好,我不勉强你,哥哥也但愿你没有选错人。”

慕容芜心里百转千回,她微微低着头,不言不语。

“走,一起去醉胭馆吧,白公子不是也去了那里,我也正要去。”慕容绍边走边说。

醉胭馆,慕容芜自是听说过的,却从来没有去过。

只听说每每斗彩大会,每家出一名采女,制香师为素颜采女现场描妆,由宫廷制香师评判。此后,该采女兴许便会为皇帝选中,平步青云。尤其今年,听闻皇帝新妃便要在采女中甄选,而醉胭馆,便是家里花大价钱,自小便将女儿送进去,只盼着斗彩大会上一朝为妃,荣耀门楣。

每次落选的采女亦会在斗彩大会后被世家公子,或是王公贵族选中。人们认为,醉胭馆中的女子皆是优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容貌举止,乃为之最。

慕容芜想了想,那种地方,美女无数,白玉之号称倾城男子,怕是进了那种地方,会引得各家采女争相而来吧。

她形容有异,慕容绍笑道:“在这里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去看看吧,好的采女……是决胜的关键。”

醉胭馆所在是极清幽之地,穿过闹市,位于城郊旁巷子深处,一盏盏碧灯摇摇荡荡,整条小巷,乱红迷眼,金梁玉栋、遍地锦绣。

醉胭馆前,绯红色绸幔亦飘扬荡漾,轻纱渺然、香罗铺地,满眼尽是锦绣繁华,阵阵香风,如同仙境。

慕容芜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只是门前招呼的小姑娘,便是相貌极美的女子。慕容芜踏进去,慕容绍身边便多了几位姑娘:“慕容公子,您也来了,白公子才在尚香房坐下,已挑了两拨采女了,都没有称心的。”

“倾城男子自是眼光高的。”慕容绍淡淡说。

那姑娘抿嘴一笑:“眼光再高,还不是娶了慕容府上的小姐?却不知慕容家小姐是怎样的仙姿玉质,惹得倾城公子如此爱慕。”

慕容绍回头看一眼慕容芜,慕容芜脸上微红,却不理会,径自向楼上走去:“尚香房是在楼上吧?我先上去。”

途经那姑娘身边,眼神微微停留一阵,那姑娘似乎恍然而悟,转眼看向慕容绍,慕容绍淡笑点头,跟随了过去:“舍妹无礼,卿云姑娘勿要见怪才好。”

唤作卿云的姑娘点点头,跟上慕容绍:“只听闻慕容家二小姐从不描妆,看来果然如此。”

慕容绍看着慕容芜的背影,略微放慢了脚步,小声对卿云说:“卿云,白玉之都挑了哪几个房的姑娘?”

醉胭馆分为九房,依照资质容貌入馆时间等差别而分作等级。

卿云道:“皆是青黛房的姑娘。”

青黛房乃九房之首,卿云亦乃青黛房女子,因其面善,且为人八面玲珑,便时常被请来招呼客人。

慕容绍顿了顿说:“便都没有入眼的?”

卿云摇摇头:“没有,倾城公子的眼光……呵,恐怕除了慕容小姐,谁人家的小姐也看不上呢。”

慕容绍知她客套,这醉胭馆中的女子,论资质容貌向来是不服人的。

“你的嘴还是这样甜。”说着,轻声咳嗽。

卿云轻轻抚了慕容绍的背,慕容绍微微侧身躲开。卿云一怔,随即说:“慕容公子,你也是一点都没变的。”

慕容绍不语,只是加快脚步跟上了妹妹。

慕容芜却已停在尚香房门前。

慕容绍走过去:“怎么不进去?”

慕容芜看他一眼:“进去?却怕他以为我故意跟着他。”

慕容绍不及言语,尚香房的门便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四名女子,个个高挑美艳、色如谪仙。

只不过她们眉宇间皆有淡淡愁楚,慕容芜向里面望去,却见里面还有一女子,一身桃红,乌发连绵,看不见她的样子,只看这背影,便是倾国倾城的。

慕容芜望着,只听顾若莲说:“公子,这位汀兰姑娘可谓百里挑一。”

白玉之悠悠饮一杯茶,目光不曾看那姑娘一眼:“是吗?不见得吧?”

他的眼光忽然一闪,望向门边,唇角便勾起一抹邪笑:“我看着……倒是不如门外那姑娘合心呢。”

顾若莲一怔,回头看去,慕容芜亦是一惊,可此时此刻又已无处可藏,她左看看、右看看,这门外此时只有她一人而已。

哼!定是他早看见她了,故意戏弄她。

慕容芜强作镇静,若无其事地走进来,顾若莲眉间淡淡笼了不耐,慕容芜无视地走过去,只偷眼看那叫作汀兰的姑娘。

一见之下,却有几分惊讶,这女子,生得艳若桃杏,便如她这一身桃花色裙衫,一双眼睛含水带露,一张樱唇,欲说还休,只是那楚楚动人的眼神,便足以摄人心魄了。慕容芜知道自己已算得上美,可却无此女这般令人惊艳的姿色。

这样的女人,连她看了,都颇为动心,可白玉之却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慕容芜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这汀兰姑娘可真是明艳无俦。”

白玉之放下茶杯,转眼看向慕容芜:“不及某人。”

勾魂摄魄的眼神,不仅女人才有,就好像倾国倾城亦非女人而已,白玉之的目光带着几分温柔、几分幽冷、几许清澈,令慕容芜顿时脸色红润,不禁转过头,吞吐道:“不错啊,比着若莲姑娘来说,自是差着气质呢。”

顾若莲清冷道:“少夫人夸奖了。”

白玉之不再调笑,而是看向慕容绍:“慕容公子,失敬了。”

慕容绍这才踏进门:“白公子……如今已是自家人,却不必如此客气。”

白玉之微笑点头,抿一口清茶:“那是自然,却也不能过于亲厚了。”

慕容绍一怔,白玉之平静道:“斗彩大会在即,你我两家既为竞争,便该彼此避嫌,慕容公子不要见怪才好。”

“白玉之,你这什么话?”慕容芜虽在不久前才说过类似的言语,可听见白玉之说出来,还是有些气郁。

白玉之叹息一声:“此亦为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慕容芜看一眼汀兰,“好啊,这姑娘若是你看不上眼,我便替我们慕容家选了,如何?”

汀兰面容一滞,白玉之却冷冷说:“请便就好。”

看来,白玉之果然看不上这位女子,慕容芜笑道:“好啊,哥哥,这女子我看可比那月里的嫦娥还要美上数分呢,咱们便挑了她了。”

慕容绍打量那女子一番,点点头:“不错……”

白玉之平静说:“便让与慕容公子好了。”

“不……”

慕容绍不及回话,站在一边不曾言语的汀兰却忽然娇声阻止。

所有人都看向她,唯有白玉之,依然低头独自品茶,汀兰咬着嘴唇,目光始终望在白玉之俊美的侧颜上:“于汀兰只愿与白公子回府,共筹斗彩大会。”

她一句话,面颊上已染尽桃花,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兀自看着白玉之。

顾若莲眼神顿时如霜,慕容绍微微怔楞,慕容芜有些许不明意味的感觉浮上眉心。

只有白玉之依然平静地品茶,半晌才转头看向她,那目光亦似不曾看见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平静得过分:“可是……”

见白玉之欲出言反对,那汀兰姑娘不顾羞怯,打断他说:“白公子,汀兰自听闻倾城公子之名,便一直欲一睹真颜,又得闻白家公子除绝妙的制香术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亦无所不通,汀兰便一直要求自己,苦心练习,直到为斗彩大会甄选采女之际,可入了白公子的眼,如今……如今……”

她顿一顿,又说:“如今却不可这样便放弃了,汀兰若不可为白家采女,便退出此次甄选,绝不反悔。”

她说着,含水杏眼,滴下泪水,淋湿了娇媚的容颜,更有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之态。

慕容芜忽然觉着脑中空白一片,顾若莲眼神黯淡,慕容绍轻轻摇头,倾城男子,亦是祸水姿容。

面对如此热烈的表白,却不知白玉之会做何反应。

慕容芜看向他,只见白玉之似乎为难地看向了慕容芜:“于姑娘,你可知她是谁吗?”

于汀兰咬一咬嘴唇,轻声说:“只听若莲姑娘唤她少夫人。”

“是了。”白玉之悠悠站起身,走到于汀兰身边,“所以,你便该断了这心思的。”

“可是……”于汀兰转头与白玉之目光相对,只一瞬,便低下了头。

“我起先亦不觉得你适合做白家的采女,若不是夫人忽然而来,我便会出言反驳若莲了。所以于姑娘,无论你怀着怎样的心思,今日之后,都该断了。”白玉之看慕容芜一眼,眼光如水,“我白玉之可没打算要纳妾的。”

慕容芜心上莫名地悸动,她愣住了,蹙着的眉越发紧致。

白玉之的笑容,明媚温柔,可他唇角的纹路却有一股股邪气透出来。

顾若莲垂了眼,白玉之微笑说:“好了,这一天没什么收获,我们走了,芜儿,你便陪着大哥多说几句,大哥才刚来,这里美女无数,你也好好为大哥斟酌斟酌。”

白玉之说完,转身而去。顾若莲看一眼慕容芜,慕容芜却愣着没有反应。

直到他们离开,慕容芜才看向慕容绍:“哥哥,这……”

她偷望一眼羞怯万分、窘迫非常的于汀兰,于汀兰心口起伏,杏眼泪光莹莹,她咬着嘴唇,轻声抽泣。

慕容芜却不知是否要安慰于她。可是怎么安慰?告诉她白玉之的话九分是假?那么岂不是让她抱着更大的希望?

她还没说话,便听得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响起来,她奔到门边望去,慕容绍亦跟了过来,只见醉胭馆内一片忙乱,门前有无数女子与丫头纷纷跑过去,伴随着惊慌的喊叫声:“走水了……快跑,快跑……”

走水?!

慕容芜一惊,转头看向慕容绍,慕容绍亦是惊讶地蹙紧双眉。

烧焦的气味缕缕传进来,不一会儿滚滚浓烟便席卷而来,慕容绍拉着慕容芜向外冲去,汀兰亦跟着向外跑。

人们惊慌失措,大声疾呼:“救火,救火……”

醉胭馆内混乱非常,烟雾浓黑,逐渐辨不清方向,慕容绍摸索着向楼梯处跑去:“芜儿,抓紧我,不能走楼梯,大火里楼梯危险。”

伸手再去拉慕容芜的手,拉住了,慕容绍才放心地寻找其他去路。

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咳嗽声:“走窗,这里是二楼,跳下去不会怎样。”

这个声音,娇滴滴的,却不是慕容芜。慕容绍一惊,回头看去,浓烟弥漫里,只见那女子艳美的容颜、绝好的妆容,正是汀兰。

怎么?自己拉着的不是芜儿,而是汀兰?

“芜儿呢?”慕容绍惊慌道。

汀兰摇摇头:“不知啊,这混乱里,少夫人不是走失了?”

“芜儿……”慕容绍大声叫喊,“咳咳,芜儿……芜儿……”

他向回跑,汀兰却拉住了他:“慕容公子,还是先逃生为妙,若是白少夫人走了他路,你们二人互相寻找,岂不是都要亡命于此?”

说着,燃烧着的瓦石木屑纷纷陨落,流火轰地涌过来,巨大的气势将慕容绍与汀兰震开。汀兰焦急说:“慕容公子,快走吧,白少夫人说不定已逃了出去。”

嘈杂、吵闹、喧嚣。

“快救火……”

惊叫中,只有这个声音最为鼎盛,却似乎无济于事,慕容绍只得向前跑去,身后已经是一片汪洋火海。他回过头,眼里烈火熊熊,心中万般念道——芜儿,你可定要平安地逃出去啊。

醉胭馆外,亦是聚集了上百人,人们纷纷提水救援,这流城最为风花雪月却无关欢情的地方,流城人皆是喜爱的。

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晴空烈日下,汹汹火焰滔天而起,高昂火势,愈发猛烈雄壮!匆忙逃命的人纷纷从醉胭馆里跑出来,白玉之与顾若莲听闻醉胭馆大火,亦折返回来。白玉之望着火光漫天,眉一紧,欲向大火之中而去。

顾若莲拉住他:“你做什么?”

白玉之平静说:“慕容芜还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她还在里面?”顾若莲死死地拉住他,他一皱眉,回头之际,便见一男一女冲出了火海。

慕容绍?!

白玉之走上去,拉住连连咳嗽的慕容绍:“芜儿呢?”

慕容绍慌张四顾,又看向白玉之:“芜儿……”

他没有说完,白玉之已经明白,他不再问,而是向着烈火燃烧的醉胭馆冲进去。

“不……公子……”顾若莲奔上前,企图阻止他,白玉之却冷冷说:“走开,别阻止我。”

如此冷漠的眼神,在熊熊火光里如同一柄寒剑,顾若莲怔楞在当地,眼看着白玉之冲进去。

猛火弥漫中,瓦木青石轰然塌陷,木柱瓦砾重重跌落,进而天崩地裂的一声,裹着烈焰的巨大木柱倏然砸落。

醉胭馆的卿云看见白玉之向里面跑去,连忙道:“白公子,醉胭馆已进不得人了,恐怕……恐怕……”

白玉之依然不理会,冲进了醉胭馆。

汹涌的火舌如喷涌的海浪,木质的地板灼热非常,火焰从扶梯、地板、墙面冒出来一般,四面八方,已被牢牢包围。

在哪儿?那个蠢女人会在哪儿?

浓烟滚滚,直令眼目口鼻发涩,白玉之目尽之处,一片火浪,愈发壮烈,愈发不可收拾!

“慕容芜……”白玉之拼尽全力叫出声音。

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可是,他不能让她死,她……绝对不能死!

“慕容芜……”白玉之被焦烟熏得睁不开眼。

她在哪里?这女人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