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老了，背驼了，眼里没神了，常常坐在那里发呆。我诧异，父亲怎么会老呢？在我心目中，他是不会老的，他永远像庙里四大金刚那么威严，叱咤风云。

小时候，我经常挨打。我怕父亲，怕到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站到父亲面前战战兢兢的，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我做错了事，他打我；但最不能理解的是，其他孩子欺负了我，我抹着眼泪回家，他还骂我：“烟客，就知道哭，你没有长手吗？”然后我的小手被打得通红通红的，他要我长记性。为此，妈妈经常和他吵。但他的理论是：孩子不打不成器。

记得有一次，我做错了一件事，具体什么事记不清了，好像是很严重的错。他拿着牛皮鞭，满村撵着打我。我怕得要命，像兔子一样乱窜。爸爸被别人劝住了，但我背上还是挨了几鞭子，火辣辣地疼。那一晚，我没回家，藏在玉米秆里睡到天明。我恨爸爸，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他的孩子。

我慢慢地学会了坚强，打架输了，也会把眼泪咽回去，不告诉家20人，也不到别人家去告状。我以此赢得了小伙伴们的信任和友谊，我当了班里小组长、学习委员，我有了自信。

我爸爸是个坚强的人，是童年的苦难磨炼了他。奶奶在他八九岁时就去世了，爷爷害老鼠疮，常年卧病在床，靠他跟三爷做庄稼。冬天，天不明就套车拉粪。夏天，收完麦子掉一层皮。一直到解放后成立了农业社，爷爷病也好了，日子才好过点了。打我记事起，爸爸就当生产队的小队长。在我们村八个生产队中，我们队最好，工分值最高，分的粮最多，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爱戴。他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软弱就要挨打，战胜不了自己就战胜不了别人。他当然不希望他的孩子是个弱者。

爸爸是爱这个家的，他为了我们能吃饱肚子，不知吃了多少苦。他也是爱我的，偷偷地给我拿回一个桃、一个杏，有时还抱回一个大西瓜。记得每年冬天一进入腊月，生产队就磨豆腐，他让我去豆腐坊偷偷喝一碗热豆浆。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的孩子太饥饿了。

我上初中了，胳膊腿有肌肉了，有劲了，就不想念书了。我给爸爸说：“我不念书了，回家到队上挣工分，反正学校也不好好上课。”爸爸不让，说：“你还想和我一样，一辈子打牛后半截？”但我还是拗着不上学了。那时正值夏收，爸爸说：“你要把这麻袋粮食扛起来，就不上学了。”结果，麻袋没扛起来还把腰闪了，我只好乖乖回去上学了。

上大学那会，农村刚刚实行承包责任制。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但还是缺钱。为了他的孩子和人一样，不受艰难，一家人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我上学。每学期开学时，都要给我钱。我不要，说学校里发生活费。爸爸说：“你就拿上吧，穷家富路嘛。”那时，高考刚刚恢复，招生名额有限，考上大学不容易，村上几年也考不上一个，他为儿子考上“状元”而自豪。

刚上学那会，农村娃肚里没油水，吃得多，学校供应的不够吃。爸爸就骑着自行车给我送面，二三百里路程，谁都知道其中的辛苦。我哭了，不让他再送了。爸爸说不苦，人只要有心劲，腿上就有劲。我给爸爸买了二斤腊牛肉，爸爸吃得那个香，我的心有了点安慰。到现在，我每次回家看他，还少不了买牛肉。

成家有孩子了，我对父爱也开始有了理解。父亲的爱是独特的，它像秦岭一样深沉，像黄土地一样深厚，其中充满着希冀，他要把他孩子塑造成一个自立自强的关中汉子。妈妈说我性格脾气都像父亲。

我在兵马俑博物馆里就想，正因为有了像父亲一样的关中汉子，才有了统一全国的秦朝。我好像听到了秦人的吼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