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的心愿
二伯打了一辈子井,腰弯得跟担笼系一样,是个受苦人。
问二伯能打多少井,他说他没记。邻家人说二伯把地球能钻透,这有点夸张。他开玩笑说:“你们是修理地球的,我是给地球钻眼的,都是跟黄土打交道。”
有人算过一笔账,二伯从十八岁给人打井,直到六十了,还有时给人打井,一年平均打十眼井,四百眼井算得有点多,三百多眼总是有的。渭北台塬上井深,十来丈是有的,粗略算一下有二十多里地,县城去一趟没麻达。二伯乐观地说:“咱庄稼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命。就害怕没苦受,眼睁着饿死。”
二伯是民国十八年年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大家子人就剩下他和母亲,真饿怕了。我记得小时候,二婆总要给二伯在炕底埋一块面饼或红苕,二伯临睡前到二婆房子问安时,二婆就偷偷塞给二伯,当着面吃了,只害怕把她儿饿着。其实一家人都知道,是个公开的秘密。二婆不管,你们知道就知道,反正不能叫我儿饿着。
二伯人缘好,好侍候,叫他打井的人多,方园二三十里范围内井都是他打的。时间长了,什么地方能打出甜水井,他都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更重要的是他人品好,不贪人家财。关中地下埋着很多宝贝,有些是先人埋的银圆忘了给后人交代,成了遗忘物。二伯打了一辈子井,这类事碰到不少,他都一个子不动给了主家。别人都说他傻,就是个穷命人。有人坚信: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二伯坚信:有横财必有横祸,人还是靠双手劳动吃饭把稳点。
二妈是个小脚,地里活干不了,料理家务也够忙活了。所以,一家九口人就靠二伯一个人养活,生活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他感恩所有请他打井的人,这是给了他全家人一口饭吃。生活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庄稼人不能光靠庄稼,除了务好庄稼,必须学一门手艺。所以,他让四个儿子都要学一门手艺。多一门手艺,多一条出路。两个儿子听话当了木匠。一个儿子成了公家人,不用学手艺。只有老三不听话,什么也没学,但认准一个理:供娃念书,不再让娃干下苦的活。
人心都一样,心尖尖都朝下。二婆怕二伯饿着,二伯要孩子学门手艺有出路,老三让孩子好好学习改变门风,都是一个理,孩子们过上好的生活就是老人的最大心愿。
大房者,正房也,非高楼大厦也。具体到爷爷的梦想中,就是三间三椽庵间大房。这是他一辈子的追求。
爷爷弟兄三个,十几口人,一个大家庭。祖宅三间大房,外加一个园子,挺宽敞。刚解放那会,怕成分评高了,就分家另过。这一分家就败落下来了,每家成了一间半庄子,窄狭得转不过身,前边大房也成了半边危房,一下雨就提心吊胆。
虽说后来有过几次修缮,但都是小修小补,以不漏干净为目的,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唐山地震那会,东山墙上都裂了口子,这成了爷爷一块心病,尽快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成为全家人的奋斗目标。妈妈也说那低矮的厨房排烟不畅,快把她眼睛熏瞎了。
关中人一生有三大事要完成:买地、盖房、娶媳妇。解放了,地买不成了,但后边两件事跑不脱。关中人日子过得刻薄着呢,很少吃肉、吃菜,就是一天在“面”上打转转,吃食上还不如山里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拼命攒钱,就是想盖上两间大房,给娃娶上媳妇。
五六十年代,日子过得紧巴,一天猫吃糨糊在嘴上挖抓。七十年代政策慢慢松了,我们那里渠水也来了。吃饱了肚子,又想起盖房子的事情来了。一家人省吃俭用,今儿买个椽,明儿买个檩,准备工作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机会来了,大队在我家庄子后边打了一眼机井,要从我家修一条路,给大家担水提供方便。三家商量,长房不能动,二房不想动,就让三爷搬出去住新庄子。路只用半间宽的庄子,我家和二爷家可各多半间庄子,成了两间庄子了。三家就这么喜喜欢欢彻底分开了。
大房盖起来了,两间三椽,一明两暗,碗口粗的松木椽,青灰的砖,白灰勾缝,房脊两角抱兽鸡引颈欲鸣,中间两个鸽子展翅欲飞。不爱喝酒的爷爷,上梁那天醉了,他说:“这下死了,可以停在大房底下死而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