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柳青同志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三日十五时,柳青同志和我们永别了!
猛一听到这个噩耗,我们感到愕然、震惊。前不久,也不过一个月零几天,我们才送他去北京住院。他和大家告别时,张嘴笑着的神态是自信的,那对圆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生命的火花。因此,当听到他病危的消息时,我们一行人受中共陕西省委、西安市委和作协西安分社委托,赶上开往北京的列车去探望他的时候,大家的心情相当沉重,但仍抱着一线希望,甚至是一线强烈的希望。我们相信还能再见上他一面,他还会像以往有过的那样,再度从抢救中苏醒过来,仰卧在病床上沉思,再度操起那杆严谨的笔,去一句一句地抠掐,一行一行地续写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长篇史诗《创业史》呀!
但是,竟没有想到,当我们来到柳青同志身旁的时候,他那颗为党的文学事业激奋了一生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离开人世,在他以过人的毅力和病魔相搏斗的同时,不也顽强地在病床上修改着《创业史》第二部下卷吗?也许,他早已料到这一天会提前来到,于是他像攻夺一座城堡那样,争夺分秒,拼命厮杀,英勇地进行着最后的冲刺,以完成长篇巨著的第二部。他曾向前来探望的亲友们说过:“我只要再多活上两三年!……”
当来到北京八宝山和柳青同志遗体告别的时候,我们怎能不感到愤慨!这十多年来,柳青身体之所以垮得那么快,那么糟,完全是林彪和“四人帮”反革命路线无情摧残和迫害的结果。本来,他的身体底子并不算坏,虽然年轻时候害过肺病,到长安落户不久,也患有哮喘,都是可以治好的。在五十年代初,全国开展热火朝天的互助合作运动时期,他像小说里的梁生宝那般生龙活虎,顶风踏雪,冒雨入山,结实得可以熬上几个通夜,也不在话下。他写作《创业史》,夜以继日,刻心镂骨,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他那时的年龄,只有四十出头,正是思想和艺文臻于成熟,创作精力旺盛的黄金年代呵!《创业史》的第一部发表之后,他随即又写第二部。他沉迷于深邃的艺术遐想的境界里,翱翔在长篇小说里中国农村发生伟大变革的历史画卷中。他不自我炫耀,只是埋下头写作。他还给自己定了三条戒律:不谈创作经验之类,不登报,不拍照。他珍惜时间如生命,绝不轻易放过片刻光阴。他像一座气势浩荡的涌泉,热情洋溢,光华四射。但是,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却突然遭到林彪和“四人帮”炮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残酷迫害。他被扣上了“黑线人物”“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的帽子,还被打成了“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同时受到了各种侮辱和摧残。他的哮喘病急剧发作,身体一下子垮下来,骤然苍老了。起初,他喘得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木棍,被儿女扶着从“牛棚”出来,投向医院的急救室。继而,他孱弱得已不能出行,或攀上自行车后座,或俯在架子车厢里,让儿子拉着去四处求医。一个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老党员,一个在创作上有很高成就的老作家,竟被林彪和“四人帮”作践得衰竭不堪,奄奄一息。只是华主席和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他才在党组织和亲友们的关怀下,住进医院治疗。但是,他的病早已由哮喘发展为肺心病,要治好已是很困难的了。
我们感到十分沉痛!柳青同志是被林彪和“四害”绞杀了的。对于一个有觉悟有党性的作家来说,精神上的打击使其更加坚毅,政治上的迫害使其更加倔强,唯独痛苦的是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利。柳青同志就是这样的。他经受了各种煎熬和考验,活下来了。一九七二年,在他身体垮得最厉害的时候,传来了敬爱的周总理的批示。周总理十分关心他的创作和健康,让他好好治病,完成《创业史》。敬爱的周总理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异常激动,终生难忘,仿佛病也减轻了。随即,他就赶紧提起了笔。这时,在一间闷热的简易楼房里,你可以看见他拖着重病的身子,手里攥着哮喘喷雾器,十分艰难地伏在小桌上写着,哪怕每天写两三个小时、一小时。只是他实在支撑不住了的时候,才被送进了医院。他一被抢救过来,就又蜷缩在病床上,写起来了。这时,摆在他床边的不只是哮喘喷雾器,还增添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给他买的雾化器,和挺立在床角的大氧气瓶。三件救生器具交替使用,以维持生命。即使这样,只要挣扎着能坐起来,他就写,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写。近两三年,他就是在这样和病魔的激烈斗争中,修改和再版了《铜墙铁壁》,修订和再版了《创业史》第一部,新出版了第二部上卷,并在《延河》开始发表了下卷的几章。一个垂危的病号所能做的和难以做的,他都做到了。他为无产阶级文学事业,耗尽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滴血。
我们感到极其惋惜!柳青同志如果不是林彪和“四人帮”的迫害,不是逼死了他的得心助手、爱人和战友马葳同志,他不至于死得这么早。他不仅会活上两三年,而且还会多活些年;不仅可以完成《创业史》第二部,还会写完第三部、第四部。他去世时才六十二岁,不到古稀之年,本来还能为党和人民继续写出更多更优秀的篇章呵!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出现过一批有代表性的人物,我们党的文学,也是如此。柳青同志生活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是我们党哺育和造就出来的老一代作家。他的一生,也像我国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那样,坚定不移地走在和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上。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他是第一批下到基层生活的作家之一。他在陕北米脂县当乡文书三年多,必然是经历了一番痛苦的磨炼,才坚持下来,并写出长篇小说《种谷记》。全国解放以后,他又参加到第一批深入工农兵斗争生活中的作家之列,在陕西长安县皇甫村,一头扎下去就是十四年。这是何等不平常的十四年呵!他以村里一座破烂的中宫寺为家,在这里扎根落户,生儿育女;在这里和社员过着一样的生活,勤苦地进行着创作,在这里和人民群众一起投入改造世界的斗争,同时也改造着自己的主观世界。他一心一意爱着皇甫村,生前几次说他死了也要埋在皇甫村。他在长安和皇甫有许多交心的朋友,他们在他逝世后写了这样的挽词:“扎根皇甫,千钧莫弯;方寸未死,永在长安。”对于柳青,没有比人民群众这样再好的赞语,没有比人民群众这样再好的褒奖!柳青的生涯,也正像他生前最后一次发表的短文里说的那样:一个作家,“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怎么塑造呢?在生活中间塑造自己,在实际斗争中间塑造自己”。他认为,“作家的功夫,主要在生活方面,不仅表现在他和人民群众在一块儿的时候,而且表现在他写作的时候”。作家的倾向、风格,是在生活中形成的,不是在写作时才形成的。他通过自己的生活和创作实践,努力把自己塑造为一个有坚强的无产阶级党性的作家,他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针,认真地研究生活,追求新的时代的新的思想、新的人物和新的创作手法,努力攀登文学艺术之峰。他的努力没有落空。他实现了对自己的塑造。他不愧是我们当代杰出的无产阶级作家之一。他为我们党的文艺队伍的建设,为我们时代的文学宝库,做出了具有独创性的贡献,提供了值得我们珍视的经验,他所走过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值得学习和借鉴的榜样。
柳青常青!《创业史》不朽!
1978年6月28日于西安
(原载于《文艺报》197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