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讲 漫游中的干谒
唐代文人在漫游的过程中,除了题壁之外,更重要的一个目的在于干谒。
干谒就是有求于人,特别是向达官贵人、在上位者请求,让他们关照自己,为自己延揽声誉。下边我们来看一看唐人干谒的一些情况。
唐代文人的干谒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无官者要求授官,一种是有官者要求更高的职位。从干谒的手段来看,也是两种:一种是用物质,一种是用笔墨。用物质就是给别人送一些东西,送一些钱物,希望别人来关照自己,这个就显得比较俗气。我们重点谈的是文人在漫游活动中的后一种干谒方式,就是写文章、写诗向对方求情,并借以展示才华。
据考察,唐代文人的干谒文字在唐文中占有相当的比例,由于时代不同,上书的数量也就不同。台湾学者罗联添曾经有一篇文章叫《论唐人上书与行卷》,他统计的大致情形是:初唐54篇,盛唐26篇,中唐145篇,晚唐281篇。由此可见,中唐的干谒文已大幅增长,晚唐就更多了。所以从初、盛到中、晚,干谒的文章呈逐渐增多的一种态势。
干谒所用的文体比较多的是骈文,以早期的骆宾王为例,他就写了不少干谒文字,诸如《上兖州刺史启》《上兖州崔长史启》,这种上某某长官的书或者启,一般都有干谒的内容。如骆宾王给崔长史的启中写道:“所冀曲逮恩波,时留咳唾。倘能分其斗水,济濡沫之枯鳞;惠以余光,照霜栖之寒女……则捐躯匪吝,碎首无辞。”意思是说,我希望您能够稍微给我一些关照,给我一些恩泽,对我时时加以留意。假如您能够把一斗中的水分一点,来沾濡我这样一个失水之枯鱼,把您的余光也分一些,来照我这位有如寒女的贫士,那么我就非常满意了。在这里,他把自己比成失水之鱼、孤寒之女,自降身价,而把对方抬得很高。最后说,如果你能够关照我,那么我会感恩报德的,哪怕捐躯碎首都在所不辞。话说得很雅奥,意思实际上很俗,就是请对方一施援手,给自己一个进身的机会。当然,干谒文也有写得通俗的,态度也有不卑不亢的,但无论哪种情形,其最终目的都是希望对方来援助自己,都是有求于人,这是一个惯例。
与骆宾王相比,李白的干谒更具特点。他的干谒文章,既赞美干求对象,又极尽自我夸耀之能事,表现出一种豪迈不羁的狂士风采。李白在漫游的时候,写过不少干谒文字,其中最有名、最被人熟知的就是《与韩荆州书》。韩荆州就是韩朝宗,当时镇守荆州。在这封书信里,李白毛遂自荐,一上来先对韩朝宗的道德文章给予很高的赞颂:
这几句话,把韩朝宗说成天下士子都想拜识的贤人,而且用周公思贤若渴的风采来形容他,想来韩朝宗读了这样的文章开头,心中会非常受用,下边的话也就容易看进去了。同时,韩朝宗既被比成周公,那么,自然应该荐举贤才,如果连李白这样的才能之士都不举荐,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李白这样做可以说是一箭双雕,既抬高了对方,同时又为下文展示才能做了伏笔;既使对方对自己有了好感,又将对方置于一个不举荐自己就不好下台的地步。所以接下去,李白就开始自我介绍:
把自己少壮时候带有传奇性的经历,介绍给韩朝宗。“好剑术”,是说自己不只是个文弱书生;“成文章”,是说自己除了侠气外还文采斐然。至于“遍干”“历抵”“心雄万夫”“许与气义”,都极写其漫游中的豪举,以及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介绍完自己,转而再说对方的德行和文章,为下边的自我标榜作铺垫:
在夸耀对方的同时,又把自己的才能作了一个尽情的展现,“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其中充满了高度的自信。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磊落激昂,信笔写来,洋洋可观。由此展现出李白那种过人的豪气。李白之所以为李白,恐怕主要原因就在这里。
李白的干谒文虽然豪气干云,但还有所节制,话也是点到为止。相比之下,初唐的员半千干脆撕下了文人的假面,赤裸裸地直接向皇帝要官。员半千原名余庆,年轻的时候曾经拜王义方为师。王义方对他说:“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把他比作五百年一遇的贤人。而五百是一千之半,于是他欣然接受了老师的赞誉,索性改名“半千”。三十多岁的时候,他直接上书给高宗皇帝,向皇帝要官做。于是就有了那篇旷世奇文《陈情表》。在这封上书里,他先是说自己如何如何贫寒,自己的志节如何如何坚贞,接着话题一转,进行自我介绍。在介绍的时候,他以退为进,先说自己有几件事不如人。哪几件事呢?“若使臣平章军国,燮理阴阳,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载成赋,一代称美,臣不如左太冲;若使臣荷戈出战,除凶去逆,臣不如李广。”这里举出的这三类人,都是古时极负盛名的人物:稷、契是尧舜时的臣子,名声很大;左思写有《三都赋》,当时洛阳为之纸贵;李广征战杀敌,勇冠三军。员半千说自己不如此三人,看似自谦,实际上是为自己其他方面的优长预作伏笔,而且由于他所比较的对象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所以即使不如,也绝不代表自己不行。说完了三个“不如”,下边他笔锋一转,用非常恣肆酣畅的文情,烘托出了一个绝顶狂傲的才士形象:
图34 章太炎篆书左思《三都赋》(节录)
写诗作文是员半千的长项,所以他拿曹植、枚皋作比,说自己可以七步成文、飞书走檄,而且“一定无改”,“援笔立成”。既然我有这么高的才能,身为皇帝的你干嘛吝惜阶前的方寸之地,而不让我发挥呢?如果你不信我有此才能,那么,就请你召集天下才子三五千人,把要写的字数定下来,同堂比试。在这些人中,倘若有一个人比我强,就请你把我的头砍掉、骨头砸碎,以向天下才子告罪。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么,就请你录用我,给我官,我也会把所有好主意、好谋略都尽情无隐地贡献于陛下之前。如果你不用我,那么就对不起了,我就跟你拜拜,到山洞里边躲起来。我这一走不打紧,后果却严重得很。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你都不能用,都走掉了,那么谁还会到你这儿来呢?这就是员半千,一介寒士,敢于向最高统治者直接自荐,而且说出如此飞扬跋扈的话来。如果不是大唐帝国国力强盛、政治开明,士人的主体意识极大地强化,这样的事恐怕是匪夷所思的。
从员半千到李白,从《陈情表》到《与韩荆州书》,虽然辞盛气傲,难免大言欺人,却反映了初、盛唐诗人那种积极向上、无所畏惧的精神风采。盛唐以后,随着国力中衰,士人心性由极度张扬转向内敛、客观,其干谒的文字也就失去了员半千、李白这样的豪放气概和震人心魄的力量,代之而来的是一种逐渐趋于和缓、平静、内敛、客观的言辞。比如在中唐的时候,像白居易、韩愈,都写过干谒的文字。白居易有一篇《与陈给事书》,写得虽然也是不卑不亢,非常客观,但是豪气已经没有了。韩愈的《三上宰相书》就写得更加凄惨,向宰相一次、两次、三次上书,把自己描绘得宛如丧家之犬,没有一点心傲气浮的慷慨豪情了。所以后来的宋人对韩愈的《三上宰相书》还提出了一些批评。这实际上不仅仅是韩愈本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时代的风气、气象发生了改变。
除了以文章来干谒,还有一些诗人用诗歌来进行干谒,而诗歌要求言简意约,所以写的干谒内容就比较含蓄。比如我们前面曾经说到过的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就是一首干谒之作。其中说的“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实际上就是对丞相直接进行干谒的,但是说得委婉、曲折。杜甫也写过干谒的诗作,但是与文章的直露相比,这些诗作也都是属于比较含蓄的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