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终结的现代性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 几点总结和遗留的问题

我们在这里讨论文学的“当代性”,并非是说文学必须要有当代性,也并不认为所有当代写作的文学作品,其最高标准是“当代性”。当代性只是我们理解文学的一种方式,只是在把握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时所作的一种表述。有些非常优秀的作品,未必就有非常鲜明的当代性;特别是那些古典作品,已经脱离了它所处的时代,在它的那个时代,它或许具有当代性,也可能没有被人认识到,也可能被埋没了,后世发现了其价值。这些发现可能是纯粹艺术形式方面的,或者是其他的认识方面的。有不少非常优秀的作品,我们对它们的阅读和讨论也不一定要用到“当代性”这个概念。我们只是在这个视域中,强调当代文学艺术作品的一个基本特征而已。“当代性”的内涵无法本质化,试图给出定义也显得十分困难,故而我们有必要对前此的论述再作明确的归结:

其一,当代性是现代性论域中出现的问题。何谓当代?为什么会产生关于“当代”的论说?这都是现代性对自身的反思和超越的行为。

其二,当代性在现代性激进化的历史进程中被凸显出来,因为时间的紧迫感,因为要建构“当前”在政治与审美方面的合法性,故而“当代性”会成为一个有“价值”的论域。例如,在中国20世纪的现代性进程中,“当前”“当代”“当下”等时间性的范畴起到了极重要的作用。从来没有超越“当前”紧急历史境遇中的普遍性和超越性的价值,即使有,也是立足于当下实践构想出来的。

其三,“当代性”成为一个论题,这本身表明“当代”是一个矛盾聚焦的时间场域,也表明它的承压和要求超越的动力。因而“当代性”是一种文化的境遇意识——它总是明白自己身处特定的境遇中,在时间无穷无尽的流逝中,它陷于此刻此地,被命运包围,被无数的事件裹胁。

其四,当代性是主体意识到的历史深度,确实包含了一种主客体的关系,但是,归根结蒂,它是主体建构起来的一组叙事关系。

其五,当代性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同一时代在不同的作品中具有不同的当代性;在不同的文学史叙事中,当代性的意义并不相同。当代性具有不同的时效性,曾经被认为具有深刻的当代性的某些作品,时过境迁可能会被认为是应景之作,而另一些被认为世界观落后的作品,却可能体现了那时的当代性。

其六,在今天中国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强调“当代性”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在我们如此倡导文学与现实、与时代的关系的时候,强调“当代性”是要以更为真实的态度,以面对现实的勇气去写出当代中国的复杂性,去触及历史深度,去揭示中国民族的当代境遇。很显然,当今中国文学不只是表现出中国民族的生存境遇,而且也以它自身的矛盾性显现出一种文化的历史境遇,尤其它以语言形式传承的传统性,它经受着的世界文学的挑战,它承受着的当下汇集的矛盾和压力,中国文学在今天何去何从,它想怎么做,它能做什么——所有这些,都表明了它处于一种历史境遇中,它只有意识到这个境遇,深刻领悟了现实的命运和未来的召唤,才能走出自己的道路;道路从境遇中生长,在当下艰难开掘,向未来坚韧延展,中国文学因此才有力量,才能超越“当代性”。

多年前,昌耀在诗里写道: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这首题为《邂逅》的诗,读后不只是让人感奋,而是使我们意识到一种命定的机缘,文学邂逅“当代性”,不也是一种意外之喜吗?用诗人欧阳江河的话来说,有一种“侥幸之美”。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今天的文学来说,对于身处于一种历史之中的中国文学来说,它能与当代性相遇就是说它们共同处于一种境遇之中。它能体验到“当代性”的唯一法则就是超越它、穿过它,如同穿过“墓冢”。昌耀穿过的历史曾经何其沉重,但他还是忽略了“墓冢”,他跨过那么多命运的障碍,还是向往着如鹰、如奔马的人生,只有向前,向着五月的未来进发。这与其说是昌耀的誓言,不如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心灵渴望,是它的当代精神的证词。

(2017年4月28日写于北大朗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