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河水

《水经注》以《河水》开卷，河水就是黄河。上古的地名比后代简单，黄河就称“河”，长江就称“江”。秦始皇开创郡县制以后，一个地名普遍地分成专名和通名两部分，譬如“北京市”、“丰台区”，“北京”和“丰台”都是专名，“市”和“区”都是通名。行政区域的地名分成专名和通名两部分以后，自然地名也相继出现专名和通名两部分，譬如“燕山”和“八达岭”，“燕”和“八达”都是专名，“山”和“岭”都是通名。河流的通名早期称“水”，黄河称为“河水”，长江称为“江水”，直到《水经注》时代还是这样。到后来，“河”与“江”两个专名，也被人们当做河流的通名使用，如“永定河”、“松花江”等等，现在的“黄河”，“黄”是专名，“河”是通名。“河”与“江”，原是黄河和长江的专名，后来成为一切河流的通名，为时已经很久了。

三成为昆仑丘[1]。《昆仑说》曰[2]：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3]。

《水经》和《水经注》都以“昆仑”开始，卷一之中有“昆仑墟”、“昆仑虚”、“昆仑丘”、“昆仑山”等，而昆仑山至今仍是我国一条重要的山脉。“昆仑”是外来语，成书于战国前期的《山海经》中已有此词，所以这个外来语引入中国很早。因为是外来语，所以“昆仑”一词在各种古代文献中有许多不同的汉译，在《水经注》中，《河水》篇同卷又译“金陈”，卷三十六《温水》篇中译作“金潾”。上面各处的“昆仑”、“金陈”、“金潾”，都作为地名。但《温水》篇也有一个“昆仑”，却是作为族名的。由于《水经注》的《经》文和《注》文，都以“昆仑”开始，所以此词值得重视。不过因为是外来语，因而我们不懂它是什么意思。在《河水》篇同卷中也用梵语对“昆仑”作过解释。这是释氏《西域记》的话：“阿耨达太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昆仑山也。”说明“昆仑山”在梵语中称为“阿耨达太山”，但我们也查不出“阿耨达”在梵语中是什么意思。所以“昆仑”是一个已经消失的民族的语言。像“昆仑”这类已经消失的民族语言地名，在我国至今还有不少。

【注释】

[1]三成为昆仑丘：三级的土丘称为昆仑丘。出自《尔雅·释丘》：“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三成为昆仑丘。”晋代郭璞注：“昆仑山三重，故以名云。”意思是说：昆仑山有三级，所以叫昆仑丘。成，级，层。

[2]《昆仑说》：书名。不详。

[3]太帝：天帝。

【译文】

三级的土丘称为昆仑丘。《昆仑说》说：昆仑山有三级，最下一级叫樊桐，又叫板桐；第二级叫玄圃，又叫阆风；最上一级叫层城，又叫天庭，这是天帝居住的地方。

《山海经》称方八百里[4]，高万仞[5]。郭景纯以为自上二千五百余里[6]。《淮南子》称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三尺六寸[7]。

因为“昆仑”是外来语，所以各种古代文献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山海经》把“昆仑”作为一处“方八百里，高万仞”的仙境，《淮南子》居然写到这座仙境高度的尾数“三尺六寸”。这类现代人看来非常荒唐的神话，在古代却能够流行一时，但正统的历史学家像司马迁，他在《史记》中却指出，他不相信《禹本纪》（此书已亡佚）、《山海经》一类的神话。

【注释】

[4]《山海经》：我国古代历史地理名著，作者已不可考，内容包括山川、道里、鸟兽、祭祀、医巫、风俗等。方：方圆。

[5]仞：古时八尺或七尺叫做一仞。

[6]郭景纯：即郭璞（276—324），字景纯，东晋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熟知五行、天文、卜筮之术。自上：为“自此以上”的省略，从这里向上。

[7]《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撰写的杂家书，也称《淮南鸿烈》。步：古代长度单位，周代以八尺为一步，秦代以六尺为一步，旧制以营造尺五尺为一步。

【译文】

《山海经》说：昆仑山方圆八百里，高达万仞。郭景纯以为向上两千五百多里。《淮南子》说：高一万一千里零一百一十四步三尺六寸。

《山海经》曰[8]：南即从极之渊也[9]，一曰中极之渊，深三百仞，惟冯夷都焉[10]。《括地图》曰[11]：冯夷恒乘云车驾二龙[12]。河水又出于阳纡、陵门之山[13]，而注于冯逸之山[14]。《穆天子传》曰[15]：天子西征，至阳纡之山，河伯冯夷之所都居[16]，是惟河宗氏[17]，天子乃沉珪璧礼焉[18]，河伯乃与天子披图视典[19]，以观天子之宝器：玉果、璇珠、烛银、金膏等物[20]，皆《河图》所载[21]。河伯以礼，穆王视图，方乃导以西迈矣[22]。粤在伏羲[23]，受《龙马图》于河，八卦是也[24]。故《命历序》曰[25]：《河图》，帝王之阶[26]，图载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27]。后尧坛于河[28]，受《龙图》，作《握河记》[29]。逮虞舜、夏、商[30]，咸亦受焉。李尤《盟津铭》[31]：洋洋河水，朝宗于海[32]，径自中州[33]，《龙图》所在。《淮南子》曰：昔禹治洪水[34]，具祷阳纡，盖于此也。高诱以为阳纡秦薮[35]，非也。释氏《西域记》曰[36]：阿耨达太山[37]，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昆仑山也。《穆天子传》曰：天子升于昆仑，观黄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38]。丰隆，雷公也。黄帝宫，即阿耨达宫也。

这一段以《山海经》为首，引了许多古代文献解释“昆仑”。并且说明黄河发源于昆仑山。这既是一种神话，也是古人对昆仑和黄河的一种想象。这一段以后，《注》文说：“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大水，名新头河。”“新头河”就是“印度河”的别译。从此以下，《注》文所记的今印度境内的山川地理（印度古称天竺）和人文景观，当然也有许多以讹传讹的内容。

【注释】

[8]《山海经》曰：所引文字出自《山海经·海内北经》。

[9]南：即昆仑墟南边。从极之渊：古地名。今不详。

[10]惟：只有。冯夷：传说中的黄河水神，天帝赐封号为河伯。都：居住。焉：在那里。

[11]《括地图》：古代的地理书。时代、作者都不详。

[12]恒：常，经常。云车：传说中仙人的车乘，仙人以云为车，故名。

[13]阳纡（yū）、陵门之山：山名。古黄河水从此两山流过。今不详。

[14]冯逸之山：山名。不详。

[15]《穆天子传》：为晋武帝司马炎咸宁五年（279）在汲郡战国魏王古冢中出土的古书，书中有很多荒诞不经的记载。

[16]都居：居住。

[17]是：指河伯冯夷。惟：是，为。

[18]沉：古代祭川泽叫沉，因为要向水中投祭品，故名。珪（ɡuī）璧：古代祭祀朝聘所用的玉器。礼：行祭礼。

[19]披：展开，翻开。

[20]玉果：形状像果实一样的美石。璇（xuán）珠：美玉珠。金膏：传说道教中的仙药。

[21]《河图》：儒家关于《周易》卦形来源的传说。《尚书·顾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伪汉代孔安国传：“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下文的《龙马图》、《龙图》都指的是《河图》。

[22]导：引导。西迈：向西行进。

[23]粤：发语辞。伏羲：古代传说中的三皇之一，相传其始画八卦，又教民渔猎，取牺牲以供庖厨，因称庖牺。

[24]八卦：《周易》中八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基本图形：乾、坤、震、巽（xùn）、坎、离、艮（ɡèn）、兑，分别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卦相传是伏羲所作。

[25]《命历序》：即《春秋命历序》。

[26]阶：基础，阶梯。

[27]分野：古人把地理区域分别按照方位跟天上的星宿联系起来，叫做“分野”。

[28]尧：传说中古帝陶唐氏之号。坛：筑坛祭祀。

[29]《握河记》：即《尚书中候·握河记》，谶纬之类的书，今已亡佚。

[30]虞舜：上古五帝之一，姓姚，名重华，因其先国在虞（故城在今山西平陆北），故称虞舜。

[31]李尤：东汉文学家，字伯仁，广汉雒（在今四川广汉）人。盟津：即孟津，古黄河渡口名。在今河南孟津东、孟州西南。铭：古代文体的一种。

[32]朝宗：本来是指古代诸侯春、夏朝见天子。《周礼·春官·大宗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后来比喻小水流注大水。

[33]径自：从……经过。中州：指中原地区。

[34]禹：古代部落联盟首领，传说曾用疏导的方法治理洪水。有“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的故事。

[35]高诱：东汉末涿郡（在今河北涿州）人，现有《吕氏春秋注》和《淮南子注》传世。秦薮（sǒu）：秦地的湖泊。古代有九大湖泊，叫九薮，其中之一即秦之阳纡。

[36]释氏《西域记》：书名。不详。杨守敬认为是晋释道安的《西域志》。

[37]阿耨达太山：即今西藏的冈底斯山。一说即昆仑山。见于佛经。

[38]丰隆：古代神话中的雷神，即雷公。后多用作雷的代称。

【译文】

《山海经》说：南面就是从极渊，又叫中极渊，深三百仞，只有水神冯夷居住在那里。《括地图》说：冯夷经常乘坐云车，由两条龙驾着出行。黄河水又从阳纡山、陵门山流出，注入冯逸山中。《穆天子传》说：天子西征，到阳纡山，这是河伯冯夷居住的地方，冯夷即河宗氏，天子于是把宝玉珪璧投进水里礼祭河神，河伯才给天子打开图册典籍，让他观看天子应有的宝器：玉果、璇珠、烛银、金膏等神物。这些都是《河图》中所记载的。河伯以礼相待，等穆王看完图后，才引导他向西行进。所谓伏羲氏受《龙马图》于大河之源，《龙马图》就是八卦。所以《命历序》说：《河图》，是帝王的基础，记载着江、河、山川、州界的分野。后来尧在河边筑坛，接受《龙图》，写了《握河记》。直至虞舜、夏、商，也都接受过《龙图》。李尤《盟津铭》：浩浩荡荡的大河之水，终于流入大海汇成巨浪；它从中原经过，就是河伯献上《龙图》的地方。《淮南子》说：从前大禹治洪水，在阳纡祭祀祈祷，就是在这个地方。高诱以为阳纡就是秦薮，是不对的。释氏《西域记》说：阿耨达太山，山上有大渊水，宫殿楼台观阁非常宏大。这山就是昆仑山。《穆天子传》说：天子登上昆仑山，参观黄帝之宫，为丰隆墓葬封土。丰隆就是雷公。黄帝宫就是阿耨达宫。

《山海经》曰：河水入渤海[39]，又出海外，西北入禹所导积石山[40]。山在陇西郡河关县西南羌中[41]。余考群书[42]，咸言河出昆仑[43]，重源潜发[44]，沦于蒲昌[45]，出于海水。故《洛书》曰[46]：河自昆仑，出于重野[47]。谓此矣。迳积石而为中国河[48]。故成公子安《大河赋》曰[49]：览百川之宏壮[50]，莫尚美于黄河[51]；潜昆仑之峻极[52]，出积石之嵯峨[53]。释氏《西域记》曰：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而《经》文在此，似如不比[54]，积石宜在蒲昌海下矣。

《注》文在“新头河”下说了一大篇古天竺（在今印度）境内的山川地理和人物掌故。到此卷的最后一条《经》文“又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之下，才又以短短的一段《注》文回到黄河的本题上来，文字仍然引用《山海经》“河水入渤海，又出海外，西北入禹所导积石山”。《山海经》的文字很难理解，所以郦道元另外又参考了许多文献，即是他所说的“余考群书”。他经过考证，归纳为：黄河发源于昆仑山，流到蒲昌海（今新疆罗布泊）就潜入地下，从地下伏流到积石山再流出地面，然后东流入海。这里的“重源潜发”一句，意思就是黄河从蒲昌海潜流到积石山，又重新发源。这就是后来许多人都相信的“黄河重源”。直到唐朝，才有人指出“重源”的错误，但以后一直还为许多人所相信。现在当然没有人相信了。

【注释】

[39]渤海：即蒲昌海，今新疆东南部的罗布泊。汉、唐时称为蒲昌海，又名盐泽。

[40]积石山：即今阿尼玛卿山，在青海东南部，延伸至甘肃南部边境，为昆仑山脉中支，黄河绕流东南侧。

[41]陇西郡：秦朝所设置的三十六郡之一，王莽时期改名为厌戎。因为此郡在陇之西，故名陇西。大致在今甘肃南部和东南部。河关县：汉设晋废，治所不详，疑在今青海贵德西南。羌中：羌族人居住的地域中。

[42]考：考寻，考索。

[43]咸：都。

[44]重源潜发：这里是说黄河从蒲昌海潜流到积石山，又重新发源。

[45]沦：进入，流入。

[46]《洛书》：儒家关于《尚书·洪范》“九畴”创作过程的传说。据说大禹治水时有神龟出于洛水，背上有裂纹，纹如文字，禹取法而作《尚书·洪范》“九畴”。九畴就是传说中天帝赐给大禹治理天下的九类方法。

[47]重野：地名。不详。

[48]中国河：中原的河流。

[49]成公子安：成公绥，字子安，东郡白马（在今河南滑县）人。西晋文学家，以赋得名。

[50]宏壮：宏大壮阔。

[51]尚美：比……更美。尚，超越，超过。

[52]峻极：高峻，高耸。

[53]嵯峨（cuóé）：山高峻、耸立的样子。

[54]似如：好像。比：合适。

【译文】

《山海经》说：黄河入渤海，又出海外，向西北流入大禹所疏导的积石山。积石山在陇西郡河关县西南羌族人居住的地域中。我考证了许多书，都说河水发源于昆仑，潜流入地后重新冒出，到蒲昌又隐没了，然后再从内海中流出。所以《洛书》说：河水从昆仑发源，再从重野流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河水流经积石就成中原的河流了。所以成公子安《大河赋》说：总览百川的宏伟壮丽，没有任何河流可以比拟；在高峻的昆仑山底下潜流，又从耸立的积石山下重新发源。释氏《西域记》说：河水从蒲昌海开始，潜流于地下，向南到积石山才重新流出地面。然而《水经》把积石山放在葱岭、蒲昌海之上，这好像不合适，应在蒲昌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