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梁论民为神主　桓公六年

楚国征伐随国，楚大夫斗伯比建议军队故意示弱以麻痹随军，使其自高自大，使周围小国离心，最终达到消灭它的目的。随国大夫季梁劝谏随侯，要忠于民而信于神，修好政治且亲睦兄弟治国，如此，楚国终不敢轻易攻打随国。季梁的言论，体现了鲜明的民本思想。

楚武王侵随[1]，使薳章求成焉[2]。军于瑕以待之[3]。随人使少师董成[4]。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5]：“吾不得志于汉东也[6]，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7]，而被吾甲兵[8]，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9]。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10]，必弃小国[11]。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12]，请羸师以张之[13]。”熊率且比曰[14]：“季梁在[15]，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16]。

【注释】

[1]随：诸侯国名，姬姓，在今湖北随州。

[2]薳（wěi）章：也作蔿章。

[3]瑕：随国地名。

[4]少师：官名。董成：主持和谈。董，主持。

[5]斗伯比：即后来的令尹子文之父。斗氏为芈姓，楚先王若敖之后。

[6]得志：指扩张国土。汉：汉水，汉水以东多姬姓小国。

[7]张：扩大。

[8]被吾甲兵：整顿装备。

[9]间：离间。

[10]张：自高自大。

[11]弃：轻视。

[12]侈：骄傲。

[13]羸（léi）师：此处指让军队故意表现出衰弱的样子。羸，衰弱。

[14]熊率且比：楚国大夫。

[15]季梁：随国贤臣。

[16]毁军：故意乱其军阵。纳：迎于军中。

【译文】

楚武王入侵随国，先派薳章去求和，把军队驻在瑕地以等待结果。随国人派少师主持和谈。

斗伯比对楚武王说：“我国在汉水东边不能达到目的，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们扩大军队，整顿装备，用武力逼迫别国，他们害怕因而共同来对付我们，所以就难于离间了。在汉水东边的国家中，随国最大。随国要是自高自大，就必然抛弃小国。小国离心，对楚国有利。少师这个人很骄傲，请君王隐藏我军的精锐，而让他看到疲弱的士卒，助长他的骄傲。”熊率且比说：“有季梁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斗伯比说：“这是为以后打算，因为少师可以得到他们国君的信任。”楚武王故意把军容弄得疲疲塌塌来接待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17]。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18]。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19]，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20]，祝史矫举以祭[21]，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22]，粢盛丰备[23]，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24]，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25]，谓其不疾瘯蠡也[26]，谓其备腯咸有也[27]。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28]，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29]。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30]，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31]。所谓馨香[32]，无谗慝也[33]。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34]，亲其九族[35]，以致其禋祀[36]。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7]小道大淫：小国有道而大国无度。

[18]信：诚信。

[19]祝史：主持祭祀祈祷之官。正辞：言辞正实不欺。

[20]馁：饥饿。逞欲：力图满足自己的欲望。

[21]矫举：用诈伪之辞。

[22]牲牷（quán）：即牺牲。牷，毛色纯一的牲畜。肥腯（tú）：肥壮。

[23]粢盛（chéng）：盛在祭器中的粮食。

[24]博：广。硕：大。

[25]蕃滋：繁殖。

[26]不疾瘯蠡（cùluǒ）：不病、瘦弱。瘯蠡，一种畜病。

[27]备腯咸有：品种齐全。

[28]洁粢丰盛：指鼓舞清洁，盛满祭器。

[29]三时：春、夏、秋，是务农之时。不害：指不违农时。

[30]醴：酒。嘉栗旨酒：清洁而美的好酒。

[31]无违心：无异心。

[32]馨香：芳香远闻。

[33]谗：诬陷人的坏话。慝（tè）：邪恶。

[34]五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35]九族：从高祖、曾祖、祖父、父亲、本身，到子、孙、曾孙、玄孙共九代，称为九族。或说也包括异姓亲戚。

[36]禋（yīn）祀：祭祀鬼神。

【译文】

少师回去，请求追逐楚军。随侯将要答应，季梁劝阻说：“上天正在帮助楚国，楚国军队显得疲塌的样子，是引诱我们。君王何必急于从事？下臣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抵抗大国，是小国有道，而大国君主沉溺于私欲。所谓道，就是忠于百姓而取信于神明。上边的人想到对百姓有利，这是忠；祝史真实不欺地祝祷，这是信。现在百姓饥饿而国君放纵个人享乐，祝史浮夸功德来祭祀，下臣不知怎样行得通？”随侯说：“我祭祀用的牲口都既无杂色，又很肥大，黍稷也都丰盛完备，为什么不能取信于神明？”季梁回答说：“百姓，是神明的主人。因此圣王先团结百姓，而后才致力于神明，所以在奉献牺牲的时候祝告说：‘牲口又大又肥。’这是说百姓的财力普遍富足，牲畜肥大而繁殖生长，并没有得病而瘦弱，又有各种优良品种。在奉献黍稷的时候祷告说：‘洁净的粮食盛得满满的。’这是说春、夏、秋三季没有天灾，百姓和睦而收成很好。在奉献甜酒的时候祝告说：‘又好又清的美酒。’这是说上上下下都有美德而没有坏心眼。所谓的祭品芳香，就是人心没有邪念。因为春、夏、秋三季都努力于农耕，修明五教，敦睦九族，用这些行为来致祭神明，百姓便和睦，神灵也降福，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能成功。现在百姓各有各的想法，鬼神没有依靠，君王一个人祭祀丰富，又能求得什么福气呢？君王姑且修明政治，亲近兄弟国家，看能否免于祸难。”随侯害怕了，从而修明政治，楚国就没有敢来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