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局决高下(下)
次日未时,天朗气清,微微日光,凉风瑟瑟。
林冉在院子里的回廊处布置了两处字台,笔墨纸砚、丹青五色都已备好。
林然到的时候,林冉正倚靠在回廊的长椅上眯着眼晒太阳,侧脸的五官凹凸有致,精致乖巧。不得不承认林冉如果不那么和自己针锋相对,确实是个可爱的姑娘。
“哎哎哎,本公子时间不多,要比赶快。”林然假装不耐烦地朝着林冉嚷嚷道。
林冉倒是不急不忙地依旧闭着眼回道:“怕你的才华无处施展,诺,今儿我们就比画。”
林然一听一阵大笑,好一会才运好气一本正经地调侃道:“林姑娘这是在照顾我落?呵呵,只怕你得照顾照顾你自己了。作画可是我的长项,现在要换还有时间。免得等下画出来,你像朗元的那些姑娘追着喊着要拜我为师,恨不得以身相许那我可受不了啊!”
看到林然如此有信心,林冉心想这家伙的画功一定不在自己之下,如果要赢得此局,必须智取。
于是又补充说道:“画画这件事可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还是拟一个主题,就‘喜悦’吧!每个人都期待美好的事物,画出来也可以让更多人欢喜,岂不妙哉!”
第三局是否能胜出林冉并没有十足把握,她之所以选择作画作为第三局,只为窥探林然的内心世界,想知道在他心里柔软的那一部分长什么模样。
林然在下笔之前双手撑在桌子上思量了好一会儿。当林冉拟定的这个主题一出时,他脑子里直接闪过的是母亲过世那年的中秋,父亲奇迹般地赶来,一家人在庭院里赏月的情景。
那是他迄今为止心里最温暖的回忆,正是和他的父亲母亲在一起。
按道理说,抽象或取意地画出家庭和睦相处的场景来诠释“喜悦”的主题一定是没错的,加上他扎实的画功定能把人物心思表现地淋漓尽致。
可他却踟蹰了,他担心自己肆无忌惮地发挥会无形中泄露出自己的身世,相比而言,保命和安全比赢了这场比赛更重要。
再说,哪怕是不走心地绘画,但凭基本功,自己难道会输给这丫头?
想当初,教他绘画的师父可是翰林院的院长,鄌国上下最好的画师。林冉这丫头选这个项目简直是螳臂当车。
太阳从头顶逐渐偏斜,直到天边燃起一片红,三个时辰就在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勾勒描摹中过去了。
林冉和林然几乎同时放的笔,进而相视一笑。
林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毫无想要欣赏对手画卷的心,还要主动邀请林冉过来参观,便说道:“来来来,过来下欣赏下旷世杰作,也好长长眼。”
林冉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面色上并无异样,不紧不慢地绕出自己的桌子,走到林然的桌边定睛一看。
这是一幅四拼画,左上是一副群像,描绘的是在熙熙攘攘的麦田里,有跪着的、站着的、躺着的庄稼人,他们纷纷伸出双手去捧天上飘下的雨水,脸上笑开了花,惊喜万分,整个麦田顷刻间都在欢腾。
右上一副描绘的是在一望无垠的水面上有两艘简易的小舟,舟上各站立着一位戴着高帽,衣着儒雅的学者。两艘船的头碰在了一起,两位学者分别拱手以对,脸上浮出欣喜之情。
左下是凤冠霞帔的新娘正被英姿卓卓的新郎官用一条红绸牵引着,在众人围观吆喝的声势中即将进入洞房。
右下一副则是五陵贵公子骑着高俅骏马,身着状元的红衣裳,两道边挤满了围观庆贺的百姓,状元郎一副囊中取物的自豪感。
这四幅图串起来就是“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要论对人物的刻画,林然这副作品绝对是上乘之作。各副画中的主角细到发丝都勾勒地生气不同,就连围观群众的神情也是不尽一致,却又不抢风头。在短短三个时辰内完成这样一幅精细的作品真是难得。
林冉细细端详着林然的这幅作品一言不发,画的选题倒非新颖独特,可画功确实称得上林冉的老师。
林然自比赛以来未曾见过林冉这般模样,心想定也是觉得自愧不如,又心中不服,总想找些破绽出来。可这看来看去,茬找不到心中有所懊恼也是自然。
望着久久不说话的林冉,林然心里更是把握十足,不禁笑道:“怎么样,服不服?我早就说过我的画只要一出来,你就得佩服地五体投地。”
林冉确实是内心折服,可听到林然这狂妄口气,便收了收目光,转身回了自己桌边,想要卷起自己的画。
林然快步赶过去一看,竟只是一副妇人哺乳婴儿的白描图,连色都没有上,简陋不堪。
顿时一把抢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我说林冉,你是跟谁学的绘画啊?是和尚和尼姑吗?你怎么不去庙里画佛像啊?”
说罢一把将画仍在桌上,被林冉双手接住,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就知道你不服。这样,我们呀把画张贴在画廊里,让市场选择。十日以后去问那卖家,哪副画的询问度高就获胜。”林然说着小心翼翼地卷起自己的画,潇洒地递到林冉手中,然后微笑着伸了个懒腰走出了院子。
当林冉看了林然的那副作品时内心已经认输了,在技法和功法上确实输了一筹。可想到自己的初衷和已经取胜的两局,不免觉得可惜。
事情没到最后关头,怎么都还是要搏一把。也许有人会欣赏自己的真情流露也未可知,于是林冉将两幅画做了简易的框表就拿到县里最大的画廊交给了肖掌柜。
接下来的十天是漫长的,到了第三天林冉甚至有些坐不住,想要林礼去打探下情况。
可转念一想,要是被林然知道了岂不败下阵去?于是只能自己窝在房里纠结。
不料第九日深夜,正当林冉在床上辗转难眠时,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呼自己的小名“冉儿”,林冉赶忙坐起身来仔细听,原来是哥哥。
门一打开,林循面带微笑递上一个长方形条盒,望着林然一脸茫然,他自己拆开了红结,示意让林冉打开。
林冉这才接过盒子拨弄着打开,盒子里装着一幅画,用两个指头拨弄着滚开竟然是自己那日做的那副“哺乳图”,诧异万分,大呼道:“哥哥,这是?”
林循倒是一脸淡定,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做了个“嘘”的动作,接着说道:“嚷嚷什么?很惊讶吗?”
“哥,这画怎么在你手里?”林冉问道。
“为什么不能在我手里?这画在画廊,我看上了,花钱买了回来不行吗?”林循答道。
“这幅画是我画的,我和林然在比赛,看谁的画在画廊的询问度高。你这把画直接买了回来是干嘛呢?”林冉显然有些激动了。
“哈哈,我呀就猜到你在搞事情。”林循一听会心一笑,“不过这幅画我确实喜欢,才买下的。既然你的画已经找到伯乐了,你们的比试自然是胜出了。”
“哥哥”,林冉这一声叫唤是加重了腔调,明显是表示出了不满,“你这是作弊,作弊你懂吗?”
林循一听到“作弊”两个字,一脸不悦地嘟囔道:“什么叫‘作弊’?这画又没写作者,我完全是被它的朴质和真情所吸引购买的,怎么叫作弊了?”
林冉知道哥哥是在帮她,可如此这般胜之不武,她内心确实有些心虚,毕竟林然的功力显而易见。
正当她一脸愁容,无奈又焦虑时,林循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好妹妹,哥哥不知道你们在比什么。今日上街本想寻副字帖,无意在画廊看到你们的画。林然的画确实清新隽永,功法深厚,可毫无感情。”
“你的作品虽然用的是白描,线条简单,可十分传神。我一看到就不禁想起母亲为我们的日夜操劳,心里为之一动。买下画时,老板才悄悄告诉我这是你的作品,我也很是惊讶。这才拿来确认一下。”
听到哥哥这样解释,林冉心里又多了几分踏实。如果真像哥哥说的那样,也算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次日清晨,林然已经迫不及待早早梳洗好,跑去林冉屋外敲门,催促她赶紧收拾好。
看到林冉一脸沉着从容,林然心想这姑娘还算见过世面,即便知道要输了也不露怯色。
到了画廊,肖掌柜热情相迎,请两位到屋内泡了上好的碧螺春。此时的林然早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省去一切繁文缛节,立刻从肖掌柜嘴里听到自己大获全胜的消息。
“肖掌柜,赶快说说看,这十日里,哪幅画更受欢迎?”林然直插主题。
“要说受欢迎啊,这两幅画真是各有千秋。来店里问了左副四联轴的也都问了那副白描图呢!”肖掌柜微笑着答道。
林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冉那副画竟然和自己的杰作不相上下?忍不住再一次确认道:“什么?两幅一样的受欢迎?掌柜,是您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肖掌柜看到林然质疑的神情,把语气调整地更加平缓了些说道:“来我们店里的人啊,大多先是被那副四联轴吸引了,走过来看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那副白描。觉得四联轴的描绘细致入微,画面感极强。可白描图虽然简单却情深意切,为之动容。”
肖掌柜这话一出顿时让两个人都大惊失色,林然俨然魂都被摄了去。
林冉则万般想不到自己的小样画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不禁站起来激动地连连问道:“真的吗?客人真的是如此评价我的画吗?”
肖掌柜难得见“美娇娘”如此神色,也乐呵地捧腹大笑道:“是的,‘美娇娘’!按最初的约定,客人们都不知道这两幅画的作者是谁,自然都是发自本心的评价。”
“你的那副哺乳图让很多人都想到了自己婴儿般时在母亲怀里欣然的模样,感激母亲又感怀过去,自己家有孩子的自然联想地更直观,纷纷感怀为人父母的不易。”
“现在的画家大多追求功法,笔墨上做文章。像这样内涵质朴、情感充沛的作品不多见啦!能看到自然会产生共鸣。”
经肖掌柜如此一说林冉心里才踏实了不少。看来林循并没有说谎,自己胜出的名副其实。
此时坐在交椅上的林然整张脸都黑了,一言不发。
林冉和肖掌柜对了对眼色,肖掌柜示意自己去解围,林冉也就退到了后面。
“这位公子,你们之间的比赛既已出了结果,那么这幅画您看是您收了回去还是留在小店等待有缘人呢?”肖掌柜客气地试探说。
林然瞪了一眼肖掌柜,毫不客气地回复道:“你什么意思啊?怎么就出结果了呢?明明说的是两幅画的询问量是一样的,怎么?你就断定我输了?”
肖掌柜倒是一点不生气,往椅子后靠了靠,徐徐说道:“按画廊的规则,遇到有缘人即为胜。‘美娇娘’的画已经被买走了。”
“什么?有人买了?”林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的,昨日就已经被买走了。”肖掌柜回复道。
“哪个买走的?哪个不识货的买了?”林然激动地追问道。
“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这是买家的隐私,我们不便透露。我只能告诉你们,画已经遇到有缘人,有了归处。”肖掌柜说道。
“你,你,你们肯定是联起手来作弊!这里是你的地盘,要作弊还不容易?说,你雇了谁买走你的画?”林然气愤不已指着林冉的鼻子怒吼道。
林冉没想到林然竟会说出这等不公无礼的话,而自己本又是行的端做得正,这番话不仅污蔑了自己,连同自己的父亲也一并侮辱了,这样的气她如何咽得下?
林冉狠狠地盯住对方的双眼,向前迈了三步,走到林然跟前,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道:“林然,像你这种人,我一开始就不该和你比!你的饱读诗书不过是一张厚厚的羊皮,披在了你这头狼身上。”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画廊。
看到林冉离去的背影,林然心里有一丝愧疚。她将自己比成披着羊皮的狼又何尝不是呢?
他本心善良,热情执着,可为了生活,生生把自己铸了一个人见人厌、胆小虚伪的人。
为了苟活于这世间,他戴上了沉沉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又有谁会懂?
他必须强势、霸道,因为他害怕自己一软下来就会像母亲那般把命运交给了狠心的老天爷。
他只是想活着,好好活着,为了母亲临终时在床边应下的承诺。为了家族的血海深仇,也为了迷迷糊糊的一点点期待。
可只是这样就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吗?
多少次他躺在床上反问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并不想被别人讨厌,想和林循他们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家。可如今在林书进的府邸,是否真的能被同等相待呢?
倘若自己放下那些警觉和不安,是不是真的能回到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呢?
越想头越痛,越乱。因为害怕和担忧,林然做不出选择,只能习惯地穿上厚厚的刺壳苟延残喘。无疑,他是可恶的,亦是可悲的。
当天晚上,林然没有回林府,一个人找了家酒楼,看到有戏子表演便也一头扎进人群。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握着鸡腿,一口酒一口肉。
看到戏子表演变脸,一抖头一个模样,一遮披风一个脸孔,酒劲一上来放声欢呼,吓得围观的人纷纷往后退,不敢靠近他。
偏偏就有一对父女并不让步,女儿一只手拿着糖葫芦,一只手拽着父亲的衣角,靠在男人身边,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爹,他到底有多少脸啊?”
男人低下头,摸了摸女孩的羊角辫笑道:“他有很多很多脸呢!你数了吗?有多少了?”
小女孩掰了下手指说道:“已经有七个啦!可是,爹,他自己真的那张脸还能变回来吗?”
男人干脆蹲下身来,抱起小女孩说道:“当然能,最后他就会变回来的。”
听到父亲的话,小女孩舒心地笑了。
这一幕被一旁的林然看在眼里,心里一下就记住了那句“最后他就会变回来的。”
突然自己胸口一阵热血涌动,扔下酒瓶和鸡腿挤出了人群,借着这股劲头他要勇敢一次,不能如此憋屈了。
一身酒气的林然跑了几条街,推开林府的大门直接奔向林冉的房间,站在门口一阵疾风骤雨地“啪啪啪”敲门。
已经梳洗完毕准备就寝的林冉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服应和着“来了来了”快步走到门边。
一开门,只见林然满脸通红地喘着粗气,站地笔直笔直地,林冉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她本以为是哥哥,哪里想到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还浑身是酒气,指不定立马就要发酒疯,还是赶紧送神。
于是立马退了两步欲要合上门把林然拒之门外,却被林然一手摁住一扇门,死死抵住,两个人形成对抗局势。
“你要干什么?是要发酒疯吗?如果是,请你去你的房间发。”林冉见拗不过林然便率先怒斥道。
“林冉,我输了。是,我不是个男人,不是君子。因为你是一个乡野丫头。我怀疑你,厌恶你,看不起你。我的愤怒、恐惧和嫉妒让我失去了理智。对不起,我很抱歉。是我自己输不起。”林然顿了顿,耷拉下眼皮,“愿赌服输,三个承诺,我允给你。”
林然这360°的转变让林冉好生意外又忍不住有些欣喜。心想酒后吐真言,这家伙一定是受了刺激才说这番话,明日一醒来还不晓得算不算数。
林冉“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的话,明日还有效吗?”
“当然,永远都有效。我林然输给了你,这辈子都欠你三个承诺。只要你提,我定万死不辞地去做。”林然严肃而正经的表情,决绝坚定的态度正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模样。
在这样阳刚十足的男子面前,林冉不觉耳根子有些滚烫,当她意识到的时候不觉瞥了一眼林然,生怕被他看了去。
便急急忙忙地回复道:“行,既然如此,等我想到了要你做什么我再去找你。你回去吧!”
林冉双手发力合上两扇门,又紧紧地按了两下,林然就被关在了外面。林冉小心翼翼地靠在门边,耳朵贴在窗户纸上,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殆尽才缩回床上。
那一夜,她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满脑子都是林然的那些话,脸都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