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并肩生死路
正当林冉为救灾的物质发愁时,守城门的官民急急忙忙从城门上跑到林冉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林小姐,你赶紧随我上城楼。”
林冉虽是惊讶,但并不怀疑,立马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当她站在城门上回往桃平城时,只见通向东城门的主干道已经扎满了人。乡亲父老有的手里提着鸡鸭,有的怀里抱着篮子,篮子里堆满了果蔬,有的背上扛着重重的米袋,有的老妇人牵着小娃娃的手,娃娃手里还拿着好些糖葫芦。
走在最前面的是朱家肉铺的伙计。
见着林冉,他放下手中的大麻袋,抬起头朝着城门上喊话:“冉姑娘,美娇娘,看,我们都没闲着,大伙儿都带了吃的、用的来,你呀就安心照顾门外我们那些可怜的亲人,东西我们来负责。”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激起所有跟随者的附和不说,也是震得林冉心头暖流奔腾,不禁双眼红润。
林然此时刚跑到北门,听得如此喧哗,看到各家各户拿着东西朝着东门跑去,便知道发生了何事。
心想:林叔叔不愧是父母官,为民做主,救民水火,难怪百姓们都如此慷慨解囊,同舟共济。这样的好官,鄌国要是多些该多好。
傍晚时分,西门外的感染病患病情已基本稳定,林书进匆匆赶来东门查看,见到门外已挂起了烛火,灯火通明。隔着大门就已听到一阵阵喝彩声,守门的侍卫赶紧上前立正挺直报道:“大人,您来了!”
林书进一头雾水,这侍卫倒也机警赶紧补充道:“小姐拿了五子棋、象棋、故事书好些娱乐工具,刚吃完晚饭大家就分群玩起来了,特别热闹。”
林书进唏嘘了一声,不禁暗暗叫绝,这鬼丫头还真是机灵,自己只想着安顿他们生活,她却还想到了提高生活质量。
侍卫见林书进脸上挂笑,便接着说:“大人,冉小姐把这里什么都安排好了,灾民们有吃有喝还有玩,安心待上个几天肯定没问题。您再把西门外的病患救治好,这次危机也算度过了。大家就都能和家人团聚了。”
说完不禁一阵哽咽,原来这侍卫的大哥、大嫂、侄儿也在门外的灾民中。
大哥一家常年在江下经商,挣了钱就往家中寄以养活双亲和弟弟妹妹。
两个月前来信还说明年就打算回老家做些买卖,隔家近方便互相照应。没想到明年之约竟就提到了眼前,可如今这样的团聚哪里让人有半分欢喜。
林书进拍了拍侍卫的肩头,安慰道:“嗯,不要三五天,你也能和家人团聚了。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年轻的侍卫不禁泪眼朦胧,一手擦拭着眼角说道:“多亏了冉姑娘,否则还不知道能不能相见。大人,小的一家在此感谢您。”
正欲跪拜,林书进一把扶住道:“起来起来。我是这里的父母官,照顾你们是我的职责。我的女儿尽一份力也无可厚非,你不必如此。如要感谢,就打起精气神来站好这里的哨,就是对亲人、对乡亲、对桃平、对我最大的报答啦!”
侍卫连连点头,啜泣了一小会,就重新握紧长矛,挺直腰板直立起来。
林书进欣慰地点点头,朝着门缝里望了一眼便转身朝着府衙方向快步离去了。今夜他务必要撰好灾情,陈明自己的观点奏请朝廷。
东门外的灾民大多已换上了新衣服,和百姓模样无异,年轻的男子们正三五十人聚在一起下棋、掷骰子,发出串串豪爽的笑声。累了一天的林冉终于可以喘口气,站在城楼上吹吹风。
“阿姐,东门外的灾民情况还比较好,没有发现新增的患者。如此一来,是不是明日就可以让他们进城与家人团聚了?”站在一旁的林礼轻声问道。
林冉道:“今天只是初步查验,明日我们要重新查验。瘟疫是会要人命的重疾,一丝马虎不得。”
林礼点点头表示赞同,忽儿转身叫道:“你怎么来了?”言语中既是惊讶又带着不满。
林冉回头一看,瞧见了两步以外的林然,等了几秒却不见林然回林礼的话。
林冉便朝妹妹使了个眼色,林礼才好不情愿地下了城楼,却一直未敢走远,心想:如果那小子把我驱逐他的事告知姐姐那就完蛋了。
待林礼的脚步声已完全淹没在楼下的欢呼声中,林然才向前走了两步,也靠在城楼的护墙上远观楼下的盛景,感慨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办法啊!那么多刁民一下就被你给制服了。”
林冉听到“刁民”二字心里颇为不爽,虽说灾民们情绪激动是真,可也没达到刁钻难应对的程度,便冷冷地回了句:“这是大家的功劳,更何况灾民们个个心存善念。”
林然内心着实佩服林冉处事不惊、应对自如的风范,想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如何能有如此气魄和胸襟,便也不掩饰内心的疑虑,随口问道:“你以前常帮林叔叔如此排忧解难吗?”
林然这一问又勾起了林冉的回忆,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夕阳,悠悠地说道:“以前都是祖母在做,无论遇到多大的事,她老人家总是告诫父亲不要着急,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然后就帮着父亲主持大局,应对万难。”
“好些年前,有人诬告父亲贪污腐败,直接拿着众人的签名状告公堂,父亲坐在堂上后背都湿了。多亏了祖母,关键时刻站出来把林府所有的家当都搬到了公堂上,亲自数给百姓看,甚至还开放了府邸,任凭人查验,这事才不攻自破。”
“再后来,就是我母亲。祖母自知年纪大了,很多事已力不从心便托付我母亲要多留个心眼,临危时助父亲一臂之力。”
“可自从祖母过世以后,母亲一个人操持家务太累,身子骨就越来越差,我不忍母亲如此,就主动接过棒来。哎……比起祖母和母亲,我差太远了。”
林然在一旁听得入神,双眼一刻不离地盯着林冉如似群山、丘陵相间的侧脸,高高的鼻梁骨下那张合不断,粉色俏皮的小嘴,已然勾去了林然的主神。
直到林冉自己消化了那番离愁别绪转过脸正对着林然,他才猛地晃过神,赶紧转回去,脸上不觉一阵阵火辣。
“你也忙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
好不容易两个人有独处的机会,林冉本想问“为何你这几日有意避着我?”可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心想:我是他什么人?他避着我又如何?何必自讨没趣。心里却已有怨气,只想立刻打发他离去。
林然道:“我不累,不过是担了几次水。倒是你,从早到晚都没歇息过,身子能撑得住吗?”
林冉道:“我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大姐小姐,担水、砍柴、种地,样样我都做的来,这点苦累算不得什么。”
林冉只怕自己忍不住言辞中流露出不满,想速速结束这段谈话,可林然绕了半天才刚觉得气氛适合。
“我前几日忙着给冉园添置东西,所以。”林然轻柔地说道。
林冉没料到林然会主动提此事,不觉耳根发烫,赶紧打断道:“是吗?那现在都弄好了吗?”
林然看出了林冉的心思,此刻的月色已渐渐上头,洒下昏黄、浅薄的光线,映衬得林冉的光洁的面庞更是朦胧。
林然心中情愫骤起,向前小迈了一步道:“你不怪我没去找你?”
此时两人只隔着五个拳头的距离,林然高大的身形彻底挡住了林冉的视线,整个眼前全是素白色的衣衫。林冉垂了粉颈道:“我,我干嘛怪你?”
林然低着头看着林冉头上的珠花,心中更生爱意,温柔地道:“你不怪我就好。我最怕的就是你恼我。”
林冉忽感心跳逐渐加快,脸上也越发烫起来,她不敢伸手去摸,怕给林然发现。
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尽量把头压低,一双绣花鞋已开始胡乱互相蹭起来。正此时,突闻城楼下有人大声惊呼:“把她扔出去,赶紧的。”
林然和林冉几乎同时侧身向城楼下望去,只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团团围在了人群中,一个大汉正拉着她的衣袖意欲强行拖拽,刚刚伊甸园般的和谐静谧顷刻就消失无踪。
林然二话不说赶紧跑下城楼,林冉也跟了去。
守城的侍卫都在人群外围成一个圈,竟无一人上前阻止,林冉气不打一出来,心想:等下再收拾你们。便紧跟着林然挤入人群里。
怀抱孩子的妇人已瘫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抱着手中的襁褓,刚刚拉扯她的大汉见有人闯入便往后退了几步,中间自然形成了一个圆形空地。
林冉正欲扶起妇人,却被大汉大声喝住:“慢着,美娇娘。万万使不得。她已经感染瘟疫了,你会被传染的。”
大汉的忠告犹如春雷,轰隆一声,林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如此?白日里几遍精心检查如何能让染上病的人藏在人群里?
林然见状,赶紧拉住林冉,自己上前一步蹲下来问那妇人:“你染了疫病?”
那妇人蓬乱的头发已基本掩住了她的面庞,只见她重重点了点头。林然又道:“既然染了病,为何不到西门外救治?”
妇人这才缓缓抬起头道:“我的孩子是健康的,他没有染病。我不能去那种地方,我不去那种地方,那里都是上吐下泻的人,我不去,我不去。”
说着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婴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站在林然身后的大汉“哼”了一声道:“她是怕去了那边就回不来了。”
林然大概了解了情况,本想自行处理了,可转念一想还是回转站起道:“冉儿,你看怎么处理?”
林冉望了一眼那犹如残烛的妇人,心想:这妇人真可怜,为了保护孩子才会如此,普天之下的父母何人不爱子呢?可她既染上了疫病,再留下来是万万不可。于是道:“把她送出去吧!”
妇人一听惊恐万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着地,快速爬到林冉脚下,拉着她的衣裙嚎啕大哭:“姑娘,姑娘,我求求你不要送我们出去。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林冉本意是想带她出去单独照看,可话还没说完,妇人就已然情绪激动不已。
林然见妇人已拉住了林冉裙带,赶忙一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推开林冉,自己蹲下来扶住妇人道:“冉姑娘的意思是把你单独带到一边救治,方便照顾你和孩子,也能保证其他人的安全。我们断然不会舍弃你,放心。”
妇人见林然并不避开她,这才收住了眼泪,缓缓站起身来。林冉便朝着围观的人道:“各位乡亲父老,这位母亲意欲保护自己的孩子才会如此,请各位海涵。我这就带她们离开,大家切莫慌乱。”
大伙儿听闻要隔离妇人心中便有了定心丸,又见林然并不避讳患者,心里的底气又倍增几分。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此时不免有些愧色,站出来说道:“林姑娘,我也是怕其他人感染了,才想着把她们带走的。”
此时林然已扶着妇人穿过人群,林冉拍了拍大汉的手臂,便紧跟着林然离开了。
林然搀着妇人才走了一公里不到,就已感到她行径速度越来越慢,喘着粗气。
几番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妇人却一个劲儿摇头,脚步不曾停下。林然正发愁没地方安置这对母子,林冉却主动提议去冉园,正合林然心意。
可刚刚出了北城门,妇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软下来,林然一把扶住其后背,一手拉着她的右手。
林冉赶紧跑上来,那妇人却大声说道:“不可。他已是不顾生死照料着我们母子,这份情我恐怕此生无以回报。再加一个人,我怕是下辈子也还不干净了。”
言下之意正是不想林冉涉险,怕把疫病传染了她。妇人识得林冉,知道她是林县令的女儿,又是菩萨心肠救大家于危难,自然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
她本无意害人,可顾念自己的孩子,无奈之下才接受了林然的帮扶。即便她知道这很可能连累其感染,但自己已命悬一线,也顾不得其他。
林冉一听便知这妇人定识字懂文,便道:“夫人如何称呼?”
妇人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全力支撑起上身,回复道:“贱妇姓黄,名雪婉,你们就唤我婉儿吧!”
林冉点点头道:“婉儿,你怎么样了?还能走吗?”
黄雪婉徐徐叹了口气,猛咳几声,又忙着裹紧怀中的婴儿道:“我恐怕是走不了了。”
林然心头一阵,右手不禁去摸妇人的脉搏,果然脉相已如游丝,当即便沉默了。
黄雪婉低头望着怀中沉睡的婴儿,粉扑扑的脸颊,嘟嘟的小嘴,可爱至极,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说道:“林姑娘,你能带我去附近高一点的山头上吗?”
林冉估摸着这已是遗愿,便立刻应了下来。于是林然赶紧搀着黄雪婉,继续朝着冉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到了坡上,黄雪婉掂量了一下还是把孩子交给林冉抱着,伏在林然背上,如此速度一下快了许多。
林然驮着黄雪婉要登上冉园已是精疲力竭,一着陆就瘫倒在地上,也顾不上黄雪婉安好了。
林冉赶紧上前意欲扶起,却被林然一把抓住左脚踝,深深地摇了摇头。
深呼吸调整了好几次,这才爬起来去扶黄雪婉。此时的黄雪婉已呕吐不止,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林然吃惊万分,不料她竟病地如此厉害。
黄雪婉不愿让旁人见着自己如今模样,用尽全身力气鼓足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才闻到园里淡淡犹存的茉莉味。
看到冉园清新脱俗、世外桃源般的模样,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侵占了她的心。可依旧是不到十秒上身就如坠物一般直落而下,恰好被林然双手扶住,用弯曲的膝盖托起身上,躺在冉园的篱笆边。
“桃平竟有如此美景,以前可从未知啊!”黄雪婉喃喃低语。
林冉看她已经全无力气,估摸她已时间不多,不由得紧紧抱住手中的襁褓道:“这园子名为冉园,是我哥哥、妹妹特意为我建造的。”
说罢她望了一样林然,见他并未因为自己未提及他的功劳而面色有异,才又平复下来道:“看来你也很喜欢这园子,黄小姐,以后你可以常来,带着宝宝。”
黄雪婉听完双眼紧紧一闭,淌出长长的两行热泪,反复咬了咬下嘴唇道:“有家人真是好,我也好想好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黄府的一切。”
林然意识到她有话要说,索性整个人当了靠背抵住黄雪婉的背,让她上身完全直立起来。
她接着说道:“我本是黄府的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十四岁那年元宵带着丫鬟去街上凑热闹,不料被几个流氓意欲调戏,当时我们害怕极了。后来,后来他就出现了。他孔武有力、一脸正气、如松柏一般立在那里,朝着那些坏人大吼一声‘不想死的,赶快滚!’吓得那几个混蛋屁滚尿流。”
“我在闺阁呆地太久太久,第一次见到除了父亲以外的男子,他一出现,我的心就不是我的了。”
林然不由得抬起头瞥了一眼林冉,林冉心头已是软塌塌,却故意不看林然。
黄雪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很浓的笑意,继续道:“我不顾一切嫁给了他,从此过上了神仙眷侣的生活。他家啊还真是穷地响叮当,我们结婚以后,所有的家务都得自己做。我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跟了他以后连修瓦补墙都学会了。”
“世人都说我贱,说我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要去跟着穷要饭的。后来,后来有人来征兵,说去当兵不仅可以吃军粮,有了军功还可以封官加爵。他太想让我过上好日子,便背着我偷偷报了名。”
“离别的那天啊,我也是站在这样高的山头,我跑啊跑啊,远远地目送他远去。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自己那时已有孕在身,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让他去的。”
黄雪婉再也忍不住言语中的复杂的情感,顷刻间泪如雨下,裂嘴大哭又伴随着咳嗽不断,俨然已无法继续畅快地说下去。
林冉几度想要靠近去扶,都被林然决绝阻止了。林然意识到黄雪婉已是药石无医,疫症到了高峰期尤其消耗人元神,加之她身体虚弱,已是被病魔占山为王,无力回天。
黄雪婉自然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好一阵歇斯底里的急咳后已是风火残烛,微微张合着嘴唇道:“浮华一梦,真情难求。此生我从未后悔成为他的妻子,只可惜我们的夫妻情分只能来世,来世,来世再续上了。”
她声音已微弱至极,双眼盯着林冉手中的襁褓,林然赶紧意识林冉把孩子递给他,只听见黄雪婉在他耳边道:“照顾孩子,拜托。”
那只苍白如雪的的手刚抬起不过两寸,可终究还是没能再摸上一摸那粉嫩的小脸,双腿一蹬,含泪而亡。
林冉相隔不过两步,见黄雪婉香消玉殒,又奈何自己不能上前。蹲在原地,埋头大哭,哭声响彻了整个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