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校注(全二册)(中华国学文库)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更漏子(1)

柳丝长(2),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1]。惊塞雁,起城乌(3)[2]。画屏金鹧鸪[3]。  香雾薄[4]。透帘幕(4)。惆怅谢家池阁(5)[5]。红烛背[6],绣帘垂(6)。梦长君不知(7)

【校记】

(1) 更漏子:《金奁集》入林钟商。《更漏子》六首,钟本误作牛峤词。彊村本《尊前集》作李煜词,注曰:“大石调刻李王作。”吴本《尊前集》注云:“《金奁集》作温飞卿。”傅干《注坡词》傅共序又误作苏轼词。曾昭岷等《全唐五代词》王兆鹏“考辨”曰:“《花间集》所录温词中有此阕。《花间》成书于广政三年夏四月,其时李煜年仅四岁,此词非其所作甚明。当从《花间集》作温词。”张本作“《更漏子》本五首,令增一首”。按:“令”应为“另”或“今”之误。

(2) 柳丝:彊村本《尊前集》校记云:“原本‘丝’作‘絮’,从毛本。”

(3) 城:彊村本《尊前集》作“寒”。

(4) 帘幕:彊村本《尊前集》作“重幙”。

(5) 惆怅:彊村本《金奁集》作“怊怅”。家池:彊村本《金奁集》作“池家”。

(6) 绣帘:彊村本《尊前集》作“绣帏”。

(7) 梦长:玄本作“梦残”。

【笺注】

[1] 漏声:铜壶滴漏之声。或谓据滴漏计时打更报点的声音。唐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迢递:遥远貌。三国魏嵇康《琴赋》:“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

[2] 惊塞雁二句:言花外远远传来的漏声,惊起了从北方飞来的大雁和城上栖息的乌鹊。唐马戴《赠前蔚州崔使君》:“战回脱剑绾铜鱼,塞雁迎风避隼旟。”唐储光羲《尚书省受誓诫贻太庙裴丞》:“沉沉云阁见,稍稍城乌起。”

[3] 画屏句:转写室内,言卧听更漏的女子,看着屏上绘饰的金色鹧鸪出神。

[4] 香雾:燃香飘起的烟气。唐许浑《观章中丞夜按歌舞》:“彩槛烛烟光吐日,画屏香雾暖如春。”

[5] 谢家池阁:谢娘家的华美居所。谢娘:在南朝梁刘令娴《摘同心栀子赠谢娘因附此诗》题中已出现,当是某位谢姓歌女。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三《唐曲》载:唐太尉李德裕有爱妾谢秋娘,眷之甚隆,贮以华屋。德裕后镇浙江,为悼念秋娘,用炀帝《望江南》撰《谢秋娘曲》。后因以谢娘指代爱妾或歌妓,以谢家指代青楼。或云:“谢家池阁”指东晋谢氏豪门家宅,用以指代豪华宅第。

[6] 红烛背:即灯烛的背面。唐韩偓《闻雨》:“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着枕函声。”

【集评】

尤侗:飞卿《玉楼春》、《更漏子》,最为擅长之作。(《花间集评注》卷一引)

张惠言《词选》卷一:“惊塞雁”三句,言欢戚不同,兴下“梦长君不知”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思君之词,托于弃妇,以自写哀怨,品最工,味最厚。

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四:明丽。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更漏子》四首,与《菩萨蛮》词同意。“梦长君不知”即《菩萨蛮》之“心事竟谁知”、“此情谁得知”也。前半词意以鸟为喻,即引起后半之意。塞雁、城乌,俱为惊起,而画屏上之鹧鸪,仍漠然无知。犹帘垂烛背,耐尽凄凉,而君不知也。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全词意境尚佳,惜“画屏金鹧鸪”一句强植其间,文理均因而扞格矣。

废名《谈新诗》:温词《更漏子》:“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也是写静而从动势写。眼前本是“画屏金鹧鸪”,而“花外漏声迢递”,这个音声大概可以惊塞外之雁,起城上之乌,于是我们觉得画屏金鹧鸪仿佛也要飞了。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塞雁”、“城乌”是真的鸟,屏上的“金鹧鸪”,却是画的,意想极妙。……“谢家池阁”,字面似从谢灵运《登池上楼》诗来,词意盖为“谢娘家”,指女子所居。韦庄《浣溪沙》:“小楼高阁谢娘家。”这里不过省去一“娘”字而已。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这一首是描写相思的词。上片开头三句是说:在深夜里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漏声,这声音好像柳丝那样长,春雨那样细。由此可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同时也点出人的失眠,因为只有夜深失眠的人,才会听见这又远、又细、又长的声响。下面“惊塞雁”三句是说:这漏声虽细,却能惊起边疆关塞上的雁儿和城墙上的乌鸦,而只有屏风上画的金鹧鸪却不惊不起,无动于衷。事实上细长的漏声是不会惊起“塞雁”与“城乌”的,这是作者极写不眠者的心情不安,感觉特别灵敏。……鹧鸪不惊不起,是何道理?这使我们想起温庭筠《菩萨蛮》词中有“双双金鹧鸪”之句,由此可以悟这首词写金鹧鸪不惊不起,是由于它成双成对,无忧无愁。这样写的目的,正是反衬人的孤独。……下片结句点明“惆怅”的原因,也很隐微曲折。一首四十多字的小令,而写来这样婉约、含蓄,这正是温庭筠小令的特有风格。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飞卿《更漏子》写暮春景色。柳絮已飘尽,无絮可飘,不可咏絮,故曰“惆怅谢家池阁”,正用咏絮故事,亦兼叹春色已尽。“谢家池阁”,或注为谢娘家,添入一“娘”字,把道韫之大家闺秀,改成倡家之通称,岂不唐突古人?……此词关键全在下片。由末句说明上片之“塞雁”、“城乌”,皆梦中所见,因而惊醒,则其人仍独宿于金鹧鸪之画屏前。下片写醒后情景,点出帘幕中所卧者乃谢家姑娘(以专名作为共名用)。“红烛背,绣帘垂”二句,正小山“酒醒帘幕低垂”一语所本。凡此皆文人代怨女作怀人之词也。而张惠言《词选》评上片末三句曰:“三句言欢戚不同。”亦峰亦曰:“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真不知所云,试问谁欢谁戚,谁苦谁乐?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一:按塞雁,城乌,对文。此言漏声迢递,非但感人,即征塞之雁,闻之则惊,宿城之乌,闻之则起,其不为感动者,惟画屏上之金鹧鸪耳。以真鸟与假鸟对比,衬出胸中难言之痛,此法惟飞卿能之。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前半写侵晓之景,“塞雁”、“城乌”,因“春雨”而起,原无苦乐之情寓乎其间。亦峰妄生分别,羌无所据。“画屏”一句,真成“强植”,栩庄洵知言者。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此词布局,上片偏重听觉,下片偏重视觉。彼雨声也,漏声也,初尚隐约,不甚清晰,故着“细”字、“迢递”字,正状甫醒神志尚带模糊仿佛情况。继闻塞雁惊飞,城乌群起,或天将明,或雨渐急,乃音声大作。妙在以“雁”、“乌”引出“鹧鸪”(闺中之人,岂非画屏之金鹧鸪哉),所谓以类相从,飞卿惯用此等手法。……又妙在由耳闻转为目视,此过程之必然者。梦回之人张目所见,画屏最近,故承之以“画屏金鹧鸪”。

其二(1)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1]。兰露重[2],柳风斜[3]。满庭堆落花(2)[4]。  虚阁上[5]。倚栏望(3)。还似去年惆怅(4)[6]。春欲暮(5),思无穷。旧欢如梦中[7]

【校记】

(1) 此首又误入《张子野词》卷二。按:张先《安陆集》亡佚不传。《张子野词》不知何人所辑,晚出且多舛错。此首既在《花间集》中作温词,当从之为是。

(2) 堆:《张子野词》卷二作“阶”。紫芝本作“惟”。

(3) 栏:鄂本、四印斋本作“兰”,误。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汤本、合璧本、毛本、后印本、正本、清刻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阑”。

(4) 似:王辑本作“是”。

(5) 暮:毛本、正本、四库本、清刻本皆作“莫”。

【笺注】

[1] 星斗三句:写破晓之景。钟鼓:古代击以报时之器。唐杜甫《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歇:停止。晓莺:清晨的莺啼声。唐张建封《竞渡歌》:“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

[2] 兰露重:兰草上晨露浓重。唐曹唐《张硕重寄杜兰香》:“碧落香销兰露秋,星河无梦夜悠悠。”

[3] 柳风斜:晨风斜拂柳丝。唐元稹《遣春十首》:“暗芳飘露气,轻寒生柳风。”

[4] 满庭句:满庭落花,已是暮春。

[5] 虚阁:高阁。或言空阁。唐雍陶《题大安池亭》:“幽岛曲池相隐映,小桥虚阁半高低。”

[6] 还似句:言凭栏所见风物,还像去年一样令人惆怅。暗示去年此时,已与所欢分别。

[7] 旧欢:旧时的欢乐。唐皇甫冉《送钱塘陆少府赴制举》:“公车待诏赴长安,客里新正阻旧欢。”

【集评】

钟本评语:杜甫“悲秋向夕终”,牛峤“春欲暮,思无穷”,皆有深怨。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帘外晓莺残月”,妙矣。而“杨柳岸,晓风残月”更过之。宋诗远不及唐,而词多不让,其故殆不可解。

张惠言《词选》卷一:“兰露重”三句,与“塞雁”、“城乌”义同。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兰露”三句,即上章意,略将欢戚颠倒为变换。“还是去年惆怅”,欲语复咽,中含无限情事,是为沉郁。“旧欢”五字,结出不堪回首意。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下阕追忆去年已在惆怅之时,则此日旧欢回首,更迢遥若梦矣。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临川就“晓风残月”一语,以为耆卿胜飞卿,理不可解。胜则胜矣,何须言理?将谓宋必逊唐,方为合理耶?如必欲知其“故”,则亦有可得而言者:诗之形式成立甚早,唐人专力为之,亦三百年;至宋不能无变,风貌寖异,亦未必遽不及唐。词则晚唐始出,至飞卿始以此名家,《花间》诸贤,类不出绮罗芗泽,风骨未遒,无论变化。迨天水一朝,始臻极盛,柳之迈温,固意中事耳,又奚足怪?“塞雁”、“城乌”,与“画屏”不属,固栩庄讥其文理扞格;“柳风”、“兰露”,则与“满庭堆落花”,语气一贯矣。亦峰于前首言“苦乐”,于此首言“盛衰”,且谓“改换面目”,如此则颠倒反复,只此一意,千言万语,何求不得?予谓其喃喃呓语,累卷不休,非过责也。

施蛰存《读温飞卿词札记》:次章上片言晓莺残月中,露重风斜,落花满庭,此皆即景,以引起下片之抒情。下片即言在此景色中登楼望远,倏已经年,旧欢如梦,愁思无穷。所谓“盛者自盛,衰者自衰”,此意又何从得之?此二词(按:指上章与本章)皆赋闺情,念昔日之双栖,怨今日之暌隔。第二首可言今昔之感,而非盛衰之感。陈氏于飞卿词求之过深,适成穿凿,此皆以比兴说词之失也。

其三(1)

金雀钗[1],红粉面[2]。花裏暂时相见(2)[3]。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4]。  香作穗[5]。蜡成泪(3)[6]。还似两人心意(4)。山枕腻(5),锦衾寒。觉来更漏残(6)

【校记】

(1) 此词《尊前集》归入李王,后人遂据以辑入《南唐二主词》。《花间集》既列为温词,而各选本又多从之,仍以作温词为是。

(2) 花裏:雪本作“花裹”,误。暂时:鄂本、四印斋本作“暂如”。

(3) 蜡:晁本、鄂本、紫芝本、陆本、茅本、钟本、张本、汤本、合璧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库本、清刻本、徐本、四印斋本、影刊本作“”。

(4) 似:彊村本《尊前集》作“是”。

(5) 山:王国维辑本《南唐二主词》作“珊”。腻:文治堂本作“”。

(6) 觉:王国维辑本《南唐二主词》作“夜”。

【笺注】

[1] 金雀钗:钗头作雀形的金钗,又名金爵钗。三国魏曹植《美女篇》:“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2] 红粉面:言面部涂饰胭脂铅粉。

[3] 花裏句:回忆花间欢会情景。

[4] 知我三句:言君知我意,我感君怜,两情相悦,心意相通,苍天可鉴。唐李端《王敬伯歌》:“君初感妾叹,妾亦感君心。”

[5] 香作穗:香烬结出穗状下垂物。唐韩偓《生查子》:“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6] 蜡成泪:蜡脂滴沥如泪。唐李贺《恼公》:“蜡泪垂兰烬,秋芜扫绮栊。”

【集评】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栩庄讥飞卿累用“金鹧鸪”、“金凤凰”之类,为贫于见识;而不知其累用漏尽衾寒,亦有情辞俱竭之感。

其四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1]。垂翠幕[2],结同心[3]。待郎熏绣衾(1)[4]。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2)[5]。宫树暗[6],鹊桥横[7]。玉签初报明(3)[8]

【校记】

(1) 待:鄂本、徐本、四印斋本作“侍”,当以作“待”为优。

(2) 鬓:合璧本作“髩”。

(3) 签:全本作“韱”。

【笺注】

[1] 眉浅句:言女子画眉浅淡,如柳叶含轻烟。

[2] 垂翠幕:放下翠色帘幕,见出时已入夜。

[3] 结同心:女子用罗带绾成同心结。同心:指同心结,用锦带编成的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用以象征坚贞的爱情。南朝梁萧衍《有所思》:“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唐刘禹锡《杨柳枝》:“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

[4] 熏绣衾:用香笼熏暖绣被。

[5] 愁绝:极端忧愁。唐戴叔伦《三台令》:“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6] 宫树:宫苑中的树木。唐王维《奉和圣制御春明楼临右相园亭赋乐贤诗应制》:“小苑接侯家,飞甍映宫树。”暗:因拂晓月落而觉树影沉暗。

[7] 鹊桥横:言银河横斜,天将破晓。隋王慎《七夕》之一:“天河横欲晓,凤驾俨应飞。”鹊桥:传说牛女七夕渡河相会,喜鹊在天河搭桥,称鹊桥。唐韩鄂《岁华纪丽·七夕》:“七夕鹊桥已成,织女将渡。”原注引《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

[8] 玉签:指漏箭,以竹木制成,上有刻度以计时。或谓指更签。《陈书·世祖纪》:“每鸡人伺漏,传更签于殿中,乃敕送者必投签于阶石之上,令然有声,云:‘吾虽眠,亦令惊觉也。’”南朝梁萧绎《秋兴赋》:“听玉签之响殿,闻悬鱼之扣扉。”报明:报晓。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口头语,平衍不俗,亦是填词当家。

王士禛《花草蒙拾》:“蝉鬓美人愁绝”,果是妙语。飞卿《更漏子》、《河渎神》,凡两见之。李空同所谓自家物终久还来耶。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飞卿词中重句重意,屡见《花间集》中,由于意境无多,造句过求妍丽,故有此弊,不仅“蝉鬓美人”一句已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蒙拾》婉而谑,《漫记》严而真。

其五

背江楼,临海月[1]。城上角声呜咽[2]。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3]。  京口路(1)[4]。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2)[5]。银烛尽,玉绳低[6]。一声村落鸡。

【校记】

(1) 京口路:鄂本、汤本、合璧本、四印斋本作“西陵路”。王辑本眉批:“‘京口’宋本作‘西陵’。”

(2) 欲度:雪本作“欲渡”。

【笺注】

[1] 背江楼,临海月:言行人背对江边楼阁,面向着月亮。海月:因月亮从东海升起,故称海月。唐张说《送王光庭》:“楚云眇羁翼,海月倦行舟。”唐白居易《饮后夜醒》:“枕上酒容和睡醒,楼前海月伴潮生。”

[2] 城上句:写早行人听着城头呜咽的角声。角声:古时军中吹角以报时报警。此指润州城戍军的号角声。角:号角。《宋书·乐志》:“角长五尺,形如竹筒,本细,末稍大,未详所起。今军中用之,或以竹木,或以皮为之,无定制。”唐杜甫《宿府》:“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3] 堤柳三句:行人眼中所见。言江堤上的柳树在晨风中拂动,江中洲岛上云雾沉沉,空中两行大雁呈人字形分飞。岛:指江中洲渚。征雁:指春秋两季南北迁徙之雁。南朝梁刘潜《从军行》:“木落雕弓燥,气秋征雁肥。”唐李涉《送魏简能东游》之二:“燕市悲歌又送君,目随征雁过寒云。”

[4] 京口路:京口一带的道路。京口:唐润州,今江苏镇江市。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五《南直》七《镇江府》:“《禹贡》扬州之域。春秋时吴地,后属越。战国属楚。秦为会稽郡地。汉因之。后汉属吴郡。三国吴曰京口镇。汉建安十三年,孙权自吴徙治丹徒,号曰京城。十六年,迁建业,复于此置京督为重镇。”“京口”又作“西陵”,李一氓《花间集校》云:“京口在今镇江,西陵属今湖北,承上‘海月’、‘岛烟’句,作‘京口’是。”

[5] 芳菲欲度:春光将尽。芳菲:花草盛美。南朝陈顾野王《阳春歌》:“春草正芳菲,重楼启曙扉。”此指代大好春光。度:过。

[6] 玉绳:星名。《文选》张衡《西京赋》:“上飞闼而仰眺,正睹瑶光与玉绳。”李善注引《春秋元命苞》曰:“玉衡北两星为玉绳。”南朝齐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玉绳低:为将晓之天象。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两行征雁分”)句好。

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全词从头到尾写舟中所见实景,条理井然,景色如画。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就行役昏晓之景,由城内而堤边,而渡口,而村落,次第写来,不言愁而离愁自见。其“征雁”句寓分手之感。唐人七岁女子诗“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亦即此意。结句与飞卿《过潼关》诗“十里晓鸡关树暗,一行寒雁陇云愁”,清真词“露寒人远鸡相应”,皆善写晓行光景。

华钟彦《花间集注》:前阕六句,由天色未明,说到已明,次序甚清。皆己亲见亲闻之景。过片以后,既叙远人情事,“银烛”三句,当是自己所见所闻者。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此词似为行役之作,不尽为闺情矣。

其六(1)

玉炉香(2)[1],红蜡泪(3)。偏照画堂秋思(4)[2]。眉翠薄(5),鬓云残(6)。夜长衾枕寒(7)[3]。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8)[4]。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5]

【校记】

(1) 其六:敦煌写卷伯三九九四调名作“更漏长”。此首张本列“补遗摘入”第一首,作“更漏子其六,温廷筠”。词苑英华本《草堂诗余》题作“秋思”,茅本调下朱笔补题“秋思”。《尊前集》此首作冯延巳词,又见冯延巳《阳春集》。四印斋本《阳春集》注云:“别作温庭筠。”《全唐诗》作温词,又作冯词,一词两见。姜亮夫《词选笺注》云:“词境不类温作,当从《尊前》。”按:此首《花间集》列温词中。《尊前集》误题作者姓氏者多有,自宋以来诸家选本如《花庵词选》、《花草粹编》、《词谱》、《词律》、《词选》、《词辨》等皆题温作,《苕溪渔隐丛话》且谓温此词极为绮靡。“词境不类”之说,未为确论。当从《花间集》作温庭筠词。此首别又误作牛峤词,见《古今词统》卷四。

(2) 玉炉:敦煌写卷伯三九九四作“金鸭”。香:《阳春集》、《尊前集》作“烟”。炉:文治堂本作“”。

(3) 红蜡:《阳春集》、《尊前集》作“红烛”。他本均作“红”。

(4) 照:《阳春集》、明代各本《花间集》、彊村本《尊前集》作“对”。

(5) 薄:敦煌写卷伯三九九四作“尽”。

(6) 鬓:汤本、合璧本作“髩”。

(7) 长:敦煌写卷伯三九九四作“来”。

(8) 情:敦煌写卷伯三九九四作“心”。《词选》作“愁”。正:明刻本《尊前集》、《阳春集》作“最”。苦:张本作“若”,误。

【笺注】

[1] 玉炉:香炉的美称。唐胡杲《七老会》:“霜鬓不嫌杯酒兴,白头仍爱玉炉熏。”

[2] 偏照:特地照着。南朝陈阴铿《侯司空宅咏妓》:“翠柳将斜日,偏照晚妆鲜。”画堂:宫中饰有彩绘的殿堂。《汉书·成帝纪》:“元帝在太子宫生甲观画堂,为世嫡皇孙。”颜师古注:“画堂,但画饰耳……霍光止画室中,是则宫殿中通有彩画之堂室。”泛指华丽的堂舍。南朝梁萧纲《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回池泻飞栋,浓云垂画堂。”唐崔颢《王家少妇》:“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秋思:秋日寂寞凄凉的思绪。唐沈佺期《古歌》:“落叶流风向玉台,夜寒秋思洞房开。”此指画堂女子的秋夜离思。

[3] 眉翠三句:言女子为离思所苦,黛眉翠减,云鬓散乱,辗转难眠,忍受着孤衾中的秋夜寒意。

[4] 不道:不顾,不管。唐李白《长干行》:“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5] 空阶句:南朝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集评】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七:庭筠工于造语,极为绮靡,《花间集》可见矣。《更漏子》一词尤佳(词略)。

杨慎《评点草堂诗余》卷一:飞卿此词亦佳,总不若张子野“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更妙。

玄本页眉朱批:得无心碎。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六徐士俊评语:“夜雨滴空阶”,五字不为少;此二十三字不为多。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子野句“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似足该括此首,第观此始见其妙。

李廷机《草堂诗余评林》卷四:前以夜阑为思,后以夜雨为思,善能体出秋夜之思者。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八:太白如姑射仙人,温尉是王谢子弟。温尉词当看其清真,不当看其繁缛。胡元任谓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然如《更漏子》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语弥淡,情弥苦,非奇丽为佳者矣。

许昂霄《词综偶评》:《更漏子》(“玉炉香”)已上三首,与后毛文锡作,皆言夜景,略及清晨,想亦缘调所赋耳。

谭献《词辨》卷一:“梧桐雨”以下,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六:飞卿《更漏子》三章,后来无人为继。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遣词凄绝,是飞卿本色。结三语开北宋先声。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后半阕无一字不妙,沉郁不及上二章,而凄警特绝。

刘坡公《学词百法》:小令结语,如温庭筠之“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正是用重笔也。此等句法,极锻炼,亦极自然。故能令人掩卷后,犹作三日之想。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首亦以上半阕引起下文。惟其锦衾角枕,耐尽长宵,故桐叶雨声,彻夜闻之。后人用其词意入诗云:“枕边泪共窗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按:此为宋聂胜琼《鹧鸪天》词句)加一泪字,弥见离情之苦。但语意说尽,不若此词之含浑。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飞卿此词,自是集中之冠,寻常情景,写来凄婉动人,全由秋思离情为其骨干。宋人“枕前泪共窗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本此而转成淡薄。温词如此凄丽有情致,不为设色所累者,寥寥可数也。温韦并称,赖有此耳。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梧桐树”以下,谭献评《词辨》:“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谭评末句不大明白。后半首写得很直,而一夜无眠却终未说破,依然含蓄。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通篇自昼至夜,自夜至晓,其境弥幽,其情弥苦。上片,起三句写境,次三句写人。画堂之内,惟有炉香、蜡泪相对,何等戚寂。迨至夜长衾寒之时,更愁损矣。眉薄鬓残,可见辗转反侧、思极无眠之况。下片,承夜长来,单写梧桐夜雨,一气直下,语浅情深。宋人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从此脱胎,然无上文之浓丽相配,故不如此词之深厚。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后半六句,只是一语,语淡情苦,胡元任、谢枚如得之矣。陈亦峰独不谓然,亦峰以喃喃为沉郁,以骏利为直率,毋怪其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