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雨绸缪:晚清边防思潮之滥觞
第一节 “天地东西南北之学”(龚自珍)
“清至嘉道,学凋文敝,索索无生气,定庵乃崛起于其间,经研《公羊春秋》,史熟西北舆地,文宗诸子,奥博纵横,变化不可方物,诗亦浸淫六朝而出,清刚隽上,自成家数。”
龚自珍(1792—1841),道光时期的思想家、文学家。字尔玉,又字璱人;更名易简,字伯定;后又更名巩祚,号定庵,又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出身于世代官宦学者家庭。祖父龚禔身,官至内阁中书、军机处行走,著有《吟朦山房诗》。父丽正,官至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著有《国语注补》、《三礼图考》、《两汉书质疑》、《楚辞名物考》等书。母亲段驯,是著名小学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
龚自珍自幼受母亲教育,好读诗文,习研经史、小学。及长,从外祖父段玉裁学《说文》。龚自珍于1810年(嘉庆十五年)应顺天乡试,由监生中式副榜第28名。1818年,又应浙江乡试,始中举。1820年,入仕为内阁中书,并从刘逢禄学习《公羊春秋传》。撰写《明良论》、《乙丙之际箸议》、《尊隐》、《平均篇》等政论文。1829年,成进士。1835年,迁宗人府主事。改为礼部主事。两年后,又补主客司主事。1839年,辞官南归。1841年,暴卒于丹阳云阳书院。龚自珍对于政治现实认识较为深刻,写了许多评论,如《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阮尚书年谱第一序》、《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等。同时还写了许多诗文,如《捕蜮》、《书金伶》、《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病梅馆记》等,均为名篇。时人称赞:“龚定庵诗文为清嘉道转移风气之大手笔。”
龚自珍与魏源同属今文经学派,都主张政治改革,同为道光时期的名士,二人关系非常密切,后人尝以“龚魏”并称。龚自珍之父龚丽正与林则徐是老朋友,曾于1822年同路进京,同日引见和召对,又同日南下,相处甚为融洽。林则徐曾作诗称赞龚丽正“一门华萼总联芳”。林则徐与龚自珍、魏源关系亦甚为密切,相互之间来往颇多。林则徐任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禁烟之前,龚自珍赠以《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请求彻底铲除鸦片烟祸,并表示愿意南游参与其事。林则徐在途中亦回书作答。
龚自珍青年时期,具有一种政治敏感性。1823年,他意识到民族危机即将出现。明确指出,“近惟英夷,实乃巨诈,拒之则叩关,狎之则蠹国”。早期龚自珍作《农宗篇》,主张按宗法分田:大宗百亩,小宗、群宗二十五亩,其余闲民为佃农。实行均田制,“以中下齐民,不以上齐民”,建立以中小地主为基础的封建统治。他师从刘逢禄,开始研习《公羊春秋传》之后,便抛弃了考据学。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辞职之后,仍然关心国家命运。“不通乎当世之务,不知经史之施于今日之孰缓、孰亟、孰可行、孰不可行也。”当各种犯罪严重泛滥之后,社会解体随之到来。他主张学术研究与现实社会政治问题相结合,提倡社会变革,呼唤改革人物的诞生。高唱:“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龚自珍特别关心西北边防和东南海防,呼吁朝廷“益奠南国苍生”,“益诫西边将帅”。“为天地东西南北之学”,而研究地理学,曾致力于当代的典章制度和边疆民族地理研究,撰《蒙古图志》,完成了十之五六;对于东南海防和西北边防提出了积极的建议,撰写有《东南罢番舶议》、《西域置行省议》。
关于西北边防战争,龚自珍盛赞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统一西北的军事活动。他承认在统一战争中,国家不仅付出了巨大人力、物力代价,而且在战争结束之后,还年年需要支付巨额的兵饷。不过,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然而用帑数千万,不可谓费;然而积两朝西顾之焦劳,军书百尺,不可谓劳;八旗子弟,绿旗疏贱,感遇而捐躯,不可谓折。”那么,理由何在呢?
首先,龚自珍认为这场战争不是清廷主动发动的,而是对准部不断侵扰被迫做出的反击。“我高宗皇帝岂乐于穷武以炫史乘哉!我国家坐食数千城,何贪于准夷哉!实以准夷迫逐回人北徙而南,天愍回人之无辜。”
其次,他认为,清军参与战争不是为了掠夺土地,而是为了维护边疆的安宁。战争的导火索是“大和卓木之杀阿敏”。天山南北地域广阔,“地虽大,高宗不欲取;民虽富,高宗不欲臣。洎乎臣之,取之,回国亡而种姓不亡,或一姓亡而群姓不亡,阿浑伯克得翎顶以从满洲世臣之后。甚至如乌什之灭,圣天子且未尝如搜捕准夷例”。
第三,龚自珍认为幸与不幸,胜与不胜,常常互为因果。“幸者皆不幸之伏,不幸者又幸之伏,幸与不幸凡几相迸激。”强调发动任何战争必须慎之又慎,噶尔丹不懂得这种因果关系,最后不得不接受战争的惩罚。“我圣祖乃奋天威,三起而三逐之。每一次之入,必深于前次;圣祖之创惩之,亦严于前次;卒至噶尔丹弃地西走而死,谓可以集矣。不幸而其兄子能收旧人,又不幸而其族收其西境地,又不幸而辗转强大,不北噬而西嗥也。逐回部,扰青海,直西藏,邻俄罗斯。我朝一祖二宗,三世西顾,龙颜焦劳。幸而其国篡弑相继,幸而三策凌来归,幸而阿睦尔萨纳来归,谓可以集矣。讵知幸者皆不幸之伏,不幸者又幸之伏,幸与不幸凡几相迸激,而遂致我高宗皇帝之大怒。帝怒于上,将帅怒于下,自天而下,自地而上,大蹂大膊。千里一赤,睢盱之鬼,浴血之魂,万亿成群,泰岱不箓,天帝不直。何为而至是哉?彼回部者亦有经卷,亦谈因果,试召阿浑而问之,因何其细?果何其大?抑造因之时能豫知果之至如是哉!”
第四,龚自珍认为,战争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残酷的,统治者必须尽力化解矛盾,“仰体上天好生之德”,尽力避免战争。“是故今日守回之大臣,惟当敬谨率属以导回王回民刻刻念念,知忠知孝,爱惜翎顶,爱惜衣食,唪诵经典。耕者毋出屯以垦,牧者毋越圈而刈。上毋虐下,下毋藐上。防乱于极微,积福于无形,则可谓仰体上天好生之德。乃亦毋负高宗用兵之意者哉。”无论何人都应当极力化解矛盾,避免战争。那些作威作福,不顾国家安全的罪人应当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比如,素诚为领队大臣,“占回之妇女无算,笞杀其男亦无算,夺男女之金银衣服亦无算,乌什杀素诚以叛”。素诚之罪不可饶恕。“乌什之叛,高宗且挞伐,且怜哀。圣谕以用素诚自引咎,御制诗时以激变为言,谓素诚死有余罪,纳世通、卞塔海之诛也,非以失机也,以平日扰回也。明将军、阿将军之出也,非为素城报仇也,以警群回也。至圣至明,未尝稍有偏护及好杀之意。”
有的人认为清廷在西北的战争是得不偿失,不仅耗费了国家的财力和兵力,而且怀疑战争的正义性,“疑上之智”,“疑上之仁”。针对“浅见愚儒”与“下里鄙生”的这些荒谬观点,龚自珍批驳道:“假如鄙儒言,劳者不可复息,费者不可复收,灭者不可复续,绝者不可复苏,则亦莫如遂因之以为功。况乎断非如鄙儒言,因功而加续之,所凭者益厚,所藉者益大,所加者益密。则岂非天之志,与高宗之志,所必欲遂者哉。欲因功而续加之,则莫如酌损益之道。”在龚自珍看来,清军在西北的战争不仅是有功于当代,而且有功于后代,功在千秋万代。
要使这一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日益增加效益,龚自珍建议国家斟酌损益之道。所谓“损益之道”,即“人则损中益西,财则损西益中”。在他看来,中原地区人口日益增多,黄河日益为患。开捐也好,增加赋税盐价也好,不过是“割臀以肥脑,自啖自肉,无受代者”,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自嘉庆以来,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又或吸烟草,习邪教,取诛戮,或冻馁以死,终不肯治一寸之丝,一粒之饭以益人。“承乾隆六十载太平之盛,人心惯于泰侈,风俗习于游荡,京师其尤甚者。自京师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户,贫户变饿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要解决人口繁殖过多的问题,就要实行移民政策,将中原地区的“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以及吸食烟草、信仰邪教的人大量迁移到新疆,这叫做“人则损中益西”。
而就新疆来说,地域十分广阔,除了戈壁之外还有许多土地可以开垦。过去虽然在此实施屯垦,但因制度不佳,效果很小。“地纵数千里,部落数十支,屯田总计北才二十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二亩,南才四万九千四百七十六亩,合计才二十八万八千一百零八亩,田丁南北合计才十万三千九百零五名,加遣犯有名无实者二百零四名。”由于屯垦戍边的人数有限,“若云以西域治西域,则言之胡易易。”因此,龚自珍建议对新疆大量移民,“应请大募京师游食非土著之民及直隶、山东、河南之民、陕西、甘肃之民令西徙”。“其余若江南省之凤、颍、淮、徐之民,以及山西大同、朔平之民,亦皆性情强武,敢于行路,未骄惯于食稻衣蚕,地尚不绝远,募之往,必愿往。其他省种烟草之奸民最多,大为害中国,宜尽行之无遗类。与其为内地无产之民,孰若为西边有产之民。以耕以牧,得长其子孙哉。”就是旗人愿意迁移的,“盘费宜视民人加重,以示优厚”。这是说华北地区凡是“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以及吸食烟草、信仰邪教者尽量迁移到新疆。当行者,本地官给每户盘费若干,每丁盘费若干。新疆先期做好斩危崖,划仄岭,引淙泉,泻漫壑等灌溉渠道条件。移民到达后,安插南北两路,“官给蒙古帐房一间,牛犁具,籽种备,先给大户若干丈,中户若干丈,下户若干丈,不得自占,旗民同例。除沙碛不报垦外,每年一奏开垦之数,十年再奏总数,二十年汇查大数,每年粟面稞蔬皆入其十分之一,贮于本地仓,以给粮俸。其地丁钱赋,应暂行免纳。俟二十年后,再如内地交谷外,另有丁赋例。有丁赋后,再定解部额。现在交粟面,暂勿折收银钱。亦俟二十年后,再如内地折银钱例”。即通过如此计人授田,大量开垦荒地,缴纳较轻的实物税,使新疆逐渐成为富庶的农业地区。然后,缴纳赋税,以增强内地的财力。这叫做“财则损西益中”。
在龚自珍看来,大量移民,开垦土地,新疆现有的政治体制无法适应其需要。为此他建议新疆设立行省制度,加强管理和控制。设兵部尚书、左都御史,准回等处地方总督一员,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准回等处地方巡抚一员,布政使一员,按察使一员,巡道三员,提督一员,总兵官三员,知府十一员,知直隶州三员,知州二员,知县四十员,府州之目十有四。新疆省以伊犁、库尔喀喇乌苏、乌鲁木齐、巴尔库勒、哈密、塔尔巴哈台为北路;以哈拉沙拉、库车沙雅尔、阿克苏、赛喇木、叶尔羌、和阗、乌什、喀什噶尔为南路。采取以重驭轻,以北制南的策略。“总督驻扎伊东府;巡抚驻扎迪化府;提督驻扎迪化府;分巡安西北兵备道一员,分镇安西北镇总兵官一员,同驻扎镇西府;分巡天山北兵备道一员,驻扎伊东府;分镇天山北镇总兵官一员,驻扎塔尔巴哈台;分巡天山南兵备道一员,驻叶尔羌;分镇天山南镇总兵官一员,驻乌什;督抚必皆驻北路者,北可制南,南不可制北。昔者回部未隶天朝,无不甘心为准夷役者,亦国势然也。”
龚自珍还认为,新疆的军屯制应当进行改革。“屯田者,有屯之名,不尽田之力。三代既远,欲兵与农之合,欲以私力治公田,盖其难也。应将见在屯田二十八万亩零,即给与见在之屯丁十万余人,作为世业。公田变为私田,客丁变为编户,戍边变为土著。其遣犯毋庸释回,亦量予瘠地,一体耕种交纳。”这种看法很有见地,土地的所有权问题的确是关键所在。几千年来的历史证明,为奴隶主耕种的奴隶、为地主耕种的佃户、为公家耕种的屯户、为自己耕种的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是有很大区别的。
最后,龚自珍指出,“既撤绿旗之屯,当撤八旗之戍”。迁移到新疆的旗人,别立册籍,以别于民户回户。适当享有一定优厚待遇,与回民有田籍者同。“故撤之而不患无所归也。”同时,其驻防之满洲、索伦、锡伯、蒙古兵丁等戍安西北路者,作为安西北路旗户;在天山北路者,作为天山北路旗户;南路者,作为南路旗户;伊犁将军所领兵最多,地域广阔,散之原野,势便令顺,“无不给之患”。自内地驻防旗人新移到者,一体归地方官管辖。一旦犯事,旗人“不得受知县以下杖责”;交纳粮食时,“应比民户、回户酌减十分之二,以偿世仆之劳”。另外,他还建议“设立办事大臣一员,驻南路极边叶尔羌、和阗二州之地,统领满洲兵九百名,蒙古索伦兵七百名,锡伯兵四十名,绿旗兵六百名,共计二千二百四十名。以控藩部之布鲁特、哈萨克、那木干、爱乌罕各国,掌各国之朝贡之务,铸总通西边办事大臣印一、敕文一,秩正二品。受准回总督节制,与提督、巡抚互相节制”。上医治病,治未病;圣人治国,治未乱。
总之,龚自珍认为,大量迁移内地民人,开垦边疆荒地,在新疆设立行省制度,虽是一件花费极为昂贵,却是一件“利且万倍”,“国运盛益盛,国基固益固”,功在千秋万代的边防政策。“现在所费极厚,所建极繁,所更张极大,所收之效在二十年以后,利且万倍。夫二十年,非朝廷必不肯待之事,又非四海臣民望治者不及待之事。然则一损一益之道,一出一入之政。国运盛益盛,国基固益固,民生风俗厚益厚,官事办益办,必由是也。”在170年前,龚自珍提出的这项建议,毫无疑问是一种最积极的边防主张。即使在今天看来,仍具有重大战略意义。1839年,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曾经预言说:“五十年中言定验。”于此可见其自信。果然,在四十年后,根据现实的需要,左宗棠等人将这一思想完全变成为政治现实。然而命运多舛,龚自珍却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