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集(三松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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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对话(四)——朱熹与陈同甫在哲学年会中之对话(二十四年十月)

陈 晦翁,自从我们对于王霸异同之问题,有过一次热烈的辩论以后,转眼之间,已竟将过一千年了。在这将及千年之间,我们的见闻又已广了许多。到现在,我们见了许多不同的社会组织。现在的政治家好象是巴黎女人衣服店的裁缝,把人类的政治社会组织,也象法国女人衣服一样,变得千奇百怪,花样层出不穷。观察了这种情形,我们可以说,人类之政治社会组织,并非一成不变之物,对于政治组织,也并没有什么一定的公式。晦翁,你原来所持之政治社会哲学,恐怕要塌台吧。

朱 为什么要塌台?

陈 因为你以为政治社会组织,是照着一定的公式,而这公式是你所谓“亘古亘今,常在不灭”的,这即你所谓理,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朱 如此。

陈 既是如此。你还不承认你的政治社会哲学之坍台么?

朱 我承认我以前的见解需要若干修正,但其根本还是很稳固的。

陈 你真可算是固执极了。让我举一个实际的问题问你,看你如何答复。

朱 请举。

陈 你现在是不是还以为臣对于君、妻对于夫之守节,是天经地义?对于臣,对于妻,你是不是还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要注意,为了这句话,你们道学家已不知被了多少骂了。

朱 笑骂由他笑骂,哲学我自讲之。

陈 也需讲得有点道理。

朱 当然有道理。

陈 什么道理!你还以为臣对于君、妻对于夫之守节是天经地义?

朱 是天经地义。

陈 我真佩服你的固执。依你的看法,在你的眼光中,近来的人,一定是“无道”极了。你的世道人心之感,想必是很大了。

朱 我并没有什么世道人心之感,在我的眼光中,现在的人,也是“有道”的,至少不比以前的人更“无道”。

陈 那么,你的见解,我就不懂了。即以臣对于君、妻对于夫之守节说吧,以前的人,如对于此等“大节”有亏,即不能立于天地之间。现在之人既已无君臣之大伦,而女人改嫁,且有人特意夸奖,古今人之不同如此,你怎么都说他们是“有道”呢!

朱 古今之人,各道其道。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的行为,是不可用一个标准批评的。

陈 你现在认为有许多道了。

朱 也可以说是有许多道,也可以说只有一个道。

陈 你的新学说我很不了解,请你把你现在对于政治社会的见解概括说一下。

朱 照我现在的看法,现在的政治社会组织,虽有许多新花样,但仔细看来,这些新花样是代表许多类型的。犹之人之病虽有许多,但是医生看来,人之病也是代表许多类型的。若不是代表许多类型,则医生即不能说某病用某药,因之医学也即不能成立了。

陈 这似乎与你以前的见解,有点不同。

朱 是的,我从前的错误,即在以为政治社会组织,只有一个类型,即是我们当时的政治社会组织所代表者。方才我说我的见解需要若干修正,即是指此。

陈 但同时你还说你的见解根本上是稳固的。

朱 是的。我还是以为这些类型,都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实际上有没有某一类型之具体的代表,对于某一类型之有无,也是没有关系的。每一类型皆有其自己的一套原理原则。这些原理原则,若实现出来,即是某种具体的政治社会组织中之道德制度。在此种社会组织中,他是天经地义。照这种说法,每一套的政治社会组织,各有其自己的天经地义。这些许多套的天经地义,皆“亘古亘今,常在不灭”。照这个意思说,他们真都是天经地义。不过哪时候的人用哪一套天经地义,这是个事实问题,不是可预先决定的。

陈 请你举一个比喻。

朱 比如在算学中,有尤可立的几何,有非尤可立的几何,恐怕还可以有别的许多套几何,每一套各有他的原理公式。又比如下棋。有几种的棋,例如围棋象棋,各有其原则规矩。你如下围棋,你必须用围棋的一套原则规矩。你如下象棋,你必须用下象棋的一套原则规矩。

陈 因此你说“道”可以有许多。

朱 正是。

陈 不过照你这种说法,世界上就不能有不道德的人了。

朱 我倒不是这样乐观。

陈 照你的说法,应该是如此。

朱 那倒不必然。

陈 为什么?

朱 有些人的行为是反社会的。他不遵守任何社会组织的法则,这些人当然是不道德的。还有些人虽自以为是用某一套社会之原理原则,而有时却为别的方便起见,改照别一套社会之原理原则了。这些人也是不道德的。例如讲非尤可立几何的人,本应只照着他那一套几何讲。若先用了非尤可立几何的原理,后来又用尤可立几何的公式,他必致错误不通。又如一个下围棋的人,若忽把围棋子当象棋子走。那即没有人能同他下棋。从这方面看起来,有些人对于现在的人有世道人心之感,也不无理由。

陈 为什么又不无理由?

朱 因为现在是从某一套社会组织变到另一套社会组织之过渡时期。在这种过渡时期,有两个或更多的行为标准,同时行着。有些人即就私人之便利,任意忽此忽彼的取其行为标准,这些人是不道德的。这种人在这种过渡时代,最易有。所以我说有些人对于现在的人有世道人心之感,也不无理由。

陈 以上你算说明了道为什么可以是多。再请问道为什么也可以说是一呢?

朱 许多政治社会组织,每一种都有他的类型。这是以上说过的。在这些许多类型之上,还有个社会组织之总类型。其中所包含的原则原理,乃一切社会类型所必共同具有者。这些原则原理若实现出来,即为一切社会组织之共同道德,若我们所谓道是指这些公共原理原则,那么道就只是一而非多了。

陈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朱 请提出。

陈 你是不是以为人有自由意志可以随便选用哪一套的社会组织?

朱 我以为不能。

陈 为什么不能?

朱 因为一种社会组织之实现,必有其物质的根据。这就是我常说的理不能离乎气。此物质的根据,虽大半是人造的,但却不是随人之幻想而造的。例如人若不能制造农具,即不能实现农业社会,人若不能制造机器,即不能实现工业社会。农具及机器,虽也是人制造的,但并不是人今天想制造,明天即可制造出来的。所以照我的说法,一切社会组织之类型是亘古亘今永存不灭,但其实现在待因缘具足。此因缘中最重要的,即是某一种社会组织所需要之物质根据。

陈 你这话的下半截很有点唯物史观的味道,不过上半截理性主义的味道太浓厚了。

朱 唯物史观中,理性主义的味道,也不见得比我稀薄多少。

陈 这倒闻所未闻。

朱 请问你看过讲唯物史观的书,或用唯物史观讲历史的书没有?

陈 也稍看过一点。

朱 其中他们最常用的字是什么?

陈 我看恐怕是“必然”“必然地”这一类的字眼了。他们这些书中,每页都有这些字刺眼。

朱 对了,他们好用必然命题。必然命题是理性主义的哲学中用的。若经验主义的哲学,则很少用必然命题。因为从经验得来的知识,我们只能知其或然,而不能断其必然。例如我们若只从经验得知太阳在已往皆从东方出来,我们只能说太阳明日或也从东方出来,但不能说他必从东方出来。从经验得到的知识,没有必然性,及普遍性。若有必然性及普遍性的知识,虽初得亦必靠经验,但其是真则不靠经验。现在讲唯物史观的人,对于其所讲之公式等之必然性及普遍性,是不怀疑的。则其所讲之公式等之是真,定是不靠经验的了。

陈 不靠经验靠什么?

朱 靠他们对于社会组织类型之知识。他们必先知道某种社会组织类型之原理原则,所以见一社会之是属于某一种类型,即断定其必然如何。不必问此一社会是白人,或黑人,是古人,或今人所组织。

陈 你这话虽似有理,但讲唯物主义的人恐未必承认。

朱 他或者不承认,不过他若不承认这一点,他就得取消他所讲之公式等之必然性与普遍性。

陈 这恐怕他也未必愿意。

朱 那么我们学哲学的,走到他跟前,就闻见他的理性主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