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对话(二)(二十一年十月)
地点 无何有之乡
对话者 朱熹及戴震之灵魂
时间 九一八
戴 晦翁,自从我们上次谈话以后,国难日益严重。东北失陷,转眼已一周年了。
朱 正是。今天有一个地方开纪念会,我在会中听见一位先生的报告。他说了许多东北无名英雄所作的可泣可歌的事情。这些事情的悲壮义烈,让历史家记载,让文学家咏叹,以为我们民族的永久光荣。我们是研究哲学的人。我们今天可否从哲学的观点,讨论这些事情对于人生的意义?
戴 我想这是我们应该作的事情。我更提议在我们讨论之先,我们起立静默,对那无数的无名英雄,表示敬意。(二人起立静默,复坐下。)
朱 东原先生,你以为这些无名英雄,是为什么牺牲的?
戴 我以为他们是为中国牺牲的,是为中华民族牺牲的。
朱 我想你这话应该受修正。
戴 怎样修正?
朱 我们应该说他们是为国牺牲的,是为民族牺牲的。
戴 这与我方才所说的,有什么区别?
朱 中国是个体,国是共相。中华民族是个体,民族是共相。他们为国为民族牺牲,是他们的行为的要素,至于为中国牺牲,为中华民族牺牲,只不过是他们的行为的偶然的性质。
戴 为什么要作这些区别?
朱 在我们第一次对话里,我们已经讨论过道德的意义。一个人类组织,若要能存在,其分子必须忠于组织,即牺牲生命,亦所不惜。这是一个永存的道德律。往古来今,一切为国、为民族牺牲的人,都自觉并且自命,他们的行为,是这个永存的道德律的具体例证。所以说他们的行为的要素,是为国牺牲,为民族牺牲。至于为哪一个具体的国,哪一个具体的民族牺牲,那不过是他们的行为的偶然性质。文山老先生的《正气歌》,可引来说明此点。
戴 (朗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是随所滂薄,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这些话与你所说,有何关系?
朱 这些话的意思,也是说那些悲壮义烈的行为,是超乎个体的“正气”所赋的“流形”。那就是说,是他的具体的例证。不过严格地说,“正气”应该是“正理”。上边所说道德律,在我的哲学里面,恰好可以“正理”名之。那些忠臣义士,在他们的那悲壮义烈的行为中,他们自觉,并且自命,他们的个体的行为,成了一个永存的理的具体的例证。他们自觉,并且自命,他们随此永存的理而永存,超乎具体世界而入于共相世界。他们超乎死而得到不死。所以说“是随所旁薄,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戴 你想你那解释真是文老先生的意思吗?
朱 文老先生的意思或者没有上面所说的那样清楚。不过他确切说出了他自己的自觉自命,一切忠臣义士的自觉自命。
戴 不过文老先生所举的事情,都是从前忠臣对于君主个人的忠,与我们所讨论之忠于国家忠于民族者,应该有区别。
朱 从前的忠臣,是忠于君,不是忠于君主个人。
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 君主个人是个体,君是共相。从前以君为一国或一民族的代表,以父为一家的代表。所谓忠孝大节,就是表明一个人对于他的国及家所应负的责任。从前忠臣不是忠于君主个人,所以那君主个人之为尧舜,或为幽厉,那忠臣是不问的。犹之乎为民族牺牲者,不必问他的民族是不是值得为之牺牲。他只顾他自己能否成为那永存的理的具体的例证。古之忠臣,今之义士,其精神是一致的。
戴 自从我们上次谈论以后,我想起一点,那一点是你的哲学的一个大困难。我们那些无名英雄的行为之有伦理的价值,那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不过照你这种讲法,是讲不通的。
朱 怎样讲不通?
戴 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以为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朱 正是。
戴 象那砖瓦以及矢橛,亦有它的理吗?
朱 你这一问,实在利害。从前柏拉图对于这一问题,就不敢有确定的答案。但我早就勇敢地与这个问题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的弟子所记的语录中,说得很明白。
戴 凡天下之事,是不是亦各有其理?
朱 各有其理。
戴 如此则不但好的事有其理,即恶的事亦有其理。
朱 这一点我以前尚未讨论过。按逻辑推下去,我们应该说,恶的事亦有其理。
戴 如此则一个恶人可以是“恶人”的具体例证。一件恶事可以是“恶事”的具体例证。如此则我们的无名英雄的行为之为永存的理的具体例证便不足为其特点,不足以为其对于人生意义之所在。我还要声明,他们的行为的伦理价值,我不否认,我想没有人能否认,我只说你上面的讲法是不通的。
朱 东原先生,你对于逻辑,近来似乎也很有研究?
戴 自从我们第一次对话之后,我也深知逻辑的重要,我也看了一点逻辑书。
朱 就逻辑方面说,一切行为皆是其理的具体例证。但就行为之对于人生的意义方面说,则有各种区别,应该注意。
戴 请举例说明。
朱 譬如一个爱钱的人以种种的方法弄钱,一个好色的人以种种的方法满足他的性欲。请问那爱钱的人所注意的是那具体的金磅银元呢,还是那金磅银元的理?
戴 我想他所注意的是具体的金磅银元。
朱 那好色之徒所注意的是那具体的绮年玉貌呢,还是那绮年玉貌的理?
戴 我想他所注意的,是那具体的绮年玉貌。
朱 那爱钱的人,当他得到那些具体的金磅银元的时候;那好色的人,当他亲近那些具体的绮年玉貌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完全在于个体。因之他们的行为,尤其在人生的意义上说,也只是具体的世界中一件个体的事实。
戴 照你的意思,就逻辑说,人的每种行为都是他的理的具体例证。但就人生的意义说,人的有些行为,可以说是,多数的行为,只是具体的世界中一件个体的事实。其所以如此,就是有此行为者,在有此行为时,只注意于个体。
朱 正是,你还有什么批评?
戴 只因注意不同,就说一件事情的意义不同,似乎不妥罢?
朱 比如一棵树,一个木匠见了,说它是一件木材。一个植物学家见了,说它是一件植物标本。一个美术家见了,说它是一件美术品。说它是木材,它就是木材。说它是植物标本,它就是植物标本。说它是美术品,它就是美术品。这不是因为各人注意不同,所以树的意义,也就不同吗?
戴 这话似乎有唯心论的倾向,又似乎是实用主义者的话,与你的实在论,恐怕不相容。
朱 这话与我的实在论没有什么不相容,只要我们承认这个树本来同时是木材,是植物标本,是美术品。虽此树本来如此,而对于以之为木材者,其意义只是一件木材。对于以之为植物标本者,其意义只是一件植物标本。对于以之为美术品者,其意义只是一件美术品。一个行为,本来是具体的世界中许多个体之一,而同时是他的理的许多的具体例证之一。对于以之为具体的世界中许多个体之一者,其意义即是具体的世界中许多个体之一。对于以之为永存的理之许多的例证之一者,其意义即是永存的理之许多例证之一。这种前一类的人,如果他一生只是这一种的人,他终身只生死于具体的世界之中,可以说与禽兽无异。
戴 你不要骂人。
朱 我并非骂人,实则人兽之别,就在人能依知识而知超乎具体世界的共相世界,依道德而入超乎具体世界的共相世界。
戴 你所说的,我想也有道理。我们今天的讨论,已有相对的结果,似乎可以结束。
朱 让我们再起立静默,对于我们的无名英雄再度表示敬意。(二人起立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