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好时光:一位乳腺癌患者的康复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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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打完这一手烂牌

01 该来的都来吧

一早醒过来,文主任过来查房。她平静地说:“我会尽量保留你的左乳,不过若肿瘤扩散,我还是会全部切除,你没问题吧?”她见我点头,又说:“你本来就不够饱满,即便保乳手术,你两侧乳房也一定不一样,你能接受吧?”

“我可以的,一切听你的。”

没错,站在疾病面前,我毫无防御能力,经验值几乎为零,不如全权交给与疾病打交道的医生,他们更专业、更有经验。我通过信任医生让自己获得更多的信心,人也轻松了许多。

文主任听了我的话,马上赶往隔壁床。

隔壁床是一个六十几岁的患甲状腺癌的大妈,她将和我同天手术。大妈情绪非常不稳定,几乎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只是逢人哭诉,甚至会扯上她去世很久的母亲,她认定母亲没有好好保佑她。大妈情绪稳定点儿时,她会去打扫公用的卫生间,又扫又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妈在家里一定是能干的利落主妇,干活的一把好手,不断做事让她获得尽可能的平静。

文主任查房后,是麻醉术前谈话。然后,就是静待手术。

我和护士请假外出,因为这一天是女儿的生日,我心里哀鸿遍野,提不起兴致为她买礼物、为她办个生日宴会,甚至不能去幼儿园接她回家。为此,我委托江南接女儿放学。

江南接了女儿后带她去银泰百货吃饭,为她买了生日礼物。意外的是悠悠也替我为女儿准备了蛋糕,并送到了家里。晚饭后,一家人和江南、悠悠为女儿过了生日。女儿那张在沙巴晒得黑红的小脸上,写满了喜悦,她笑眯眯地吹蜡烛,笑嘻嘻地切蛋糕,然后分给大家。当晚的成年人都心照不宣,思绪万千,却还是维持了表面的镇静,一切如常,一起为她唱了生日歌。

我的心里淌满了泪水,对不起了,我的女儿。我正常吃饭、聊天,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一眼。我担心自己会随时演不下去,那可不行。

晚饭过后,我准备去医院。我仔细地洗澡,在浴室里忍不住地流着眼泪,下次洗澡我会变成什么样?缺少一个乳房还算是一个女人吗?

擦干眼泪,整理好心情从浴室里出来,耐心吹干了头发。我挑选价格最贵、最漂亮的蕾丝内衣。我的左乳可能会马上离开我的身体,一个残缺的女人面对的一切都将不同,哪怕是内衣。换上一件黄色带花纹的T恤、一条咖啡色休闲裤,打算去医院。几天前,我穿着它们去度假,现在穿在身上,心境却大有不同。

世事难料,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在家门口和女儿告别:“这几天妈妈不在家,要听小姨的话。”我生病的事没有告诉父母,他们辛劳半生,刚刚安享晚年,我从心里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事情。或者至少,我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再告诉他们。

但是妹妹,还是要通知的。如果我有个意外,总要有个家里人在场。

妹妹专程赶过来。我请她照顾女儿,但不许她去病房。我的痛苦可以一个人承担,但让至亲至爱全部跟着悲恸,对我却是莫大的折磨。

关上家门的同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终于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个弱小的、恐惧的、仓皇的内心,那个充满迷茫、懊恼、怨恨的内心。我默默地在楼道里流眼泪,脚步还是踏实地踩在地上,直到开了单元门,才感觉到竟然下了雨,就像所有悲情电影里那样,淅淅沥沥的第一场秋雨。

我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流泪,到医院门口时,我已经泣不成声。在大雨里,小白一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只要挺过去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问他:“你怕吗?”他回答:“我不怕!生病就治病,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我还是在雨里失声痛哭,双肩颤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小白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却不再说什么宽慰我的话。或许他也知道,我需要宣泄吧。

痛哭之后,我的人生就不再有泪水了。

收拾好情绪,赶到病房。秋雨沥沥里,却进来一个浑身笼罩着水汽的送花的小伙子,他牙齿很白,笑着请我签收一盆花。

那花十分特别,主角是三枝含苞待放的小小的淡粉色荷花,配在一起的花草极尽雅致,有几枝小小的鹅黄色海芋,搭配一丛水粉色康乃馨和三枝淡藕色百合,素而美,所有的这些盛放在一个扁而宽的黄色花盆里。这是我的朋友林子华远赴西藏出差前预订的,他说:“一个小手术,不要太担心,我的花会送到病房,为你加油。”

相比我安心度过的沙巴假期,我的同事和朋友早已得到患病的消息,他们也整理好心情,为我打气,以不同的方式陪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江南和岳亮也替我去云林禅寺祈福,她们在寺庙里求了一串佛珠放在我的枕边,希望能让我得到心神安宁慰藉。

我用邰林拿来的移动路由器,在病房里上网。搜索出来的都是姚贝娜的消息。看到姚贝娜的病情,以及在化疗中去录制《步步惊心》配乐的消息,不由得佩服。事实上,一个足够漂亮的女人,可以坦然谈论自己的疾病,尤其是关乎乳房这种私密的部位,已经足够勇敢。时移世易,她竟突然成为我心目中的一种参照、一个楷模。

除此之外,我搜索了乳房重建、乳房整形等与此相关的所有信息。我挑选了无数张残破的乳房来看,无论重建的效果多么好,也无法代替原有的乳房功能。那些乳房切除没有重建的平坦的胸部,那些巨大的伤疤永远刻在我的心底,是我最沉痛的伤痕。

这期间,我唯一没搜索的就是生存率。我哀悼那个可能在手术中失去的左乳,我在慢慢接受自己将变成只有一个乳房的残缺女人。哪怕手术在即,作为当事人的我,也并没有整理好所有的心情。

半夜里,隔壁床的大妈在哭泣。我装着什么都听不见,我不需要因为悲伤而掉眼泪了。

握着云林禅寺的那串佛珠,看着床头柜上那盈盈的荷花,在大家对我的期望和祝福中,我在片刻间突然想通,竟突生了些英雄气,想说“天妒红颜”给自己贴金的话,可觉得老天的底线似乎真的不高。想想我的胸部本来就发育不良,如今只是报损略微严重些,残疾指数增加了一些,损失得并不多。

这世界的不圆满太多了,我根本谈不上绝望。工资卡每月有还算体面的数字,上有父母健在,下有女儿年幼,要紧的事情一大堆,必须抓紧时间“打怪”,然后重出江湖,伤心的话真没空说。

如果真的会死,死前再难过也来得及。

睡吧。

大妈还在哭泣,陪伴她的大伯鼾声阵阵,我就这么进入了睡眠。我知道,我的各位朋友在祈祷各方神灵保佑我,我一向吉人天相,一定都会顺利。明天,文主任会像切西瓜一样切开我的胸部,应该是个“好瓜”,绝对不会是一个腐烂的西瓜,只要把肿瘤干干净净切除,其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